新中国在贫穷的农业国基础上,开始构建工业体系,一批批农民涌进了城市当工人。当男农民奔向钢铁厂、建筑业,成为第一代产业大军时,女农民也跟进城市,奔向了纺织厂、服务业,与男人共同成为新中国基础工业建设的主力军。
解放了,秀华多次托人去下江找姐姐,不知下落。习忠多次托人回老家打听妈,都说弟弟打日本人死了,妈也怄死了,容姑嫁去成都,也不知消息。
现在农民可以进城了,两口子商量,怎么都得回老家找找婆婆,如果小姑子回山里了,接下来当工人多好。
“现在解放了,你亲自跑一趟。”秀华劝习忠。
习忠早就想回去找妈,但一无盘缠,二来师傅离不得他这帮手。最近刚刚找到份工作,也是国家的建筑公司。还好,没正式到职。乘这空儿,回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心也就安了。
新中国是不一样,到处的人都谦和友好。习忠一路问起走,转车一趟又一趟,终于回到了那个沉在他儿时记忆深处的大龙镇。
习忠迫不及待地去学校打听苌先生。年轻的老师学生都不知这个人了。好容易问到一位看起有字墨的老人,才找到了苌先生的住地。
“苌先生!”
满头白发胡须的苌先生一愣。
“苌先生,我是虎娃,忠儿!”
“忠娃!你回来了?”苌先生眯缝着眼,拉着习忠的手看了半天。
“长大啰!长壮啰!你妈盼你眼都盼瞎啰!”苌先生也老泪纵横。
“你妈问我,我也到处托人打探,都说大轰炸把你炸死啰!”
“我妈还在山上?”
苌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这些年老了,腿脚不灵,上不了山了。也不知你妈还在不在……”
习忠给苌先生留下一些钱,拜谢了苌先生的恩德,当晚就往山上赶。
还是那条路,弯弯曲曲,却没有当年那么漫长。
还是那弯山坳坳,仿佛也没有当年那么开阔了。
当隐隐看见那间茅棚,方习忠的心不禁一震,原本那高高大大的房子,那为他们母子四人遮风挡雨、阻挡虎狼攻击的房子,那间生他养他15 年,他生命的起点,梦中归宿的房子,怎像一间倒塌的鸡栅鸭圈,那样破烂,那样矮小?
妈呢,妈还在里面吗?
“妈——妈——”习忠大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走出来。
那蓝头帕,头帕上那朵隐约可见的云,怎戴在这腰身佝偻、满脸皱纹、双目灰暗的小老太头上?
“妈——”
小老太朦胧的眼里陡然闪过亮色,她听见了十多年前沉在心底的声音:
“是我虎儿……忠儿呐!”
“妈——妈——”方习忠咚地跪下,抱着老太太的腿大哭。
“是我忠儿回来啦……”云仙颤抖的双手摸着儿的头。她已看不清儿子的模样了,心中的忠儿还是当年那怯生生的十五岁娃。
忠儿眼前的妈,早已不是那一头浓发青丝,像满月一样饱满的脸,雪白的牙,虽一双小脚,却有着无限的力量为他们撑起天地的那个妈了。
“妈——你头发怎都白完了?”
“前半生想你爸,后半生想你们,盼不回你爸,把你们盼回来了!”
“妈——你眼睛怎看不见了?”
“看得见,看得见我忠儿!”
“妈——你牙齿怎就掉完了?”
“妈这辈子都喝汤汤水水,上好一口牙就没嚼过东西,不用它,就掉了。”
“这房都倒了,你怎不换个地方?”
“房是你爸盖的,垮了几次,我都找人把它撑起来,你爸人回不来,他的魂要回来找我,不能让你爸摸不到门。你几个娃出门找不到爸,回家不能找不到妈呀!”
“妈——你是怎样熬过来的哟?”
“妈在这里生了你们,就要在这里等你们一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为我的娃撑起这个棚,等你们回家!”
母子俩抱头痛哭。
“哥——”诚儿从地里回来了。
“习诚……诚弟……我还以为你……”方习忠悲喜交加。
“哥,我俩兄弟命中还会相见,是爸在天堂为我们安排的。”诚儿拉着哥的手,也泣不成声。
“哥,我也算是二世人了,死里回生,也是妈一辈子行善积德换得我的福。”
妈转身给儿烧水煮饭。两兄弟边说边流泪。
“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把打出来的肠子装进去,扎紧伤口就爬着找部队。部队战事紧,没留人扫尾。我爬到半路,听人说日本鬼子已经打跑了。我一想,妈喊我打走日本人就回来,也就不找部队了,扭头就往家乡的方向爬。我一路伤口烂臭了,一路找些草药吃,一路打探,往记忆中的方向寻,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了山上的家……”
说了半天的话,习忠见门角站着一个妹子,又黑又瘦,怯生生地躲着他。
“那是我媳妇黄凤妮。”诚儿这才给哥说。
“哦,诚弟都娶媳了哇!”习忠真是高兴。
“有了凤妮,我们才把门前那块地要回来了。”
“哥,你呢?”
“我也娶媳妇了。”
妈端着水出来,听忠儿娶媳妇了,高兴得不得了:
“快把她带回来分地,地才是我们命根,有了地什么都不怕了。”云仙高兴地拉着忠儿的手就拖他出门看地。
“解放了真好哇,三伯要去的地,政府把它还给我们了。家家按人口分地,你爸后来开的那几块地还没还我们,说是我们家人口不够分得那些地。我天天都在盼我忠儿,我容姑快快回家,妈想把你爸开荒的那些地都拿回来。有了地,就有活路。你回来了,再莫走了,你爸流血流汗开的地,要靠你两个来种。”
云仙一手拉着一个儿,用她那还能区别出大模样的眼光,如痴如醉地扫描她和世兴用青春血汗开垦出来的土地。
“你看,那包谷娃背了好多好多,那红苕藤藤牵了好长好长啊!
“娃呀,有了地,就有了活路。有了地,就会有儿孙!你爸才看得到,他方家儿孙满堂,香火兴旺,我蔡云仙这辈子就没白活白苦呀!”
云仙有了地,就有了生命的魂魄;
母亲有了儿,就有了生命的尊严。
云仙拉着忠儿看过了地,便挽着两个儿走了一塆,一家一家地招呼:
“我儿回来了,我儿在城里有出息了!”
两个儿壮壮实实、高高大大,像两座山一样撑着她瘦小的身子,让云仙苍老的脸返老还童般泛起红晕。她受了半辈子的欺侮,如今没人再敢欺侮她了!她从小抬不起头,露不了脸,如今她有两个儿,把她弓了几十年的腰撑起来了,尽管已经佝偻;让她遮了几十年的脸露出来了,尽管布满沧桑,她的灵魂站起来了!
“蔡大娘,好福气呀,这么两个高高大大的儿!”
“托我家世兴的福啊,是他在天上保佑我们母子,也托四邻乡亲的福啊,是你们帮衬我这孤儿寡母呀!”
云仙真是扬眉吐气呀,她一路告示乡邻,她儿出息了,也一路让两个儿叩头作揖地感谢众乡亲。
这天晚上,三娘母坐在黄葛树下。
月亮探出半个头,照着风中摇曳的树影。
忠儿给妈打蒲扇,为妈驱赶蚊虫。
云仙又提起“地”的话头:
“忠儿呐,妈苦了大半辈子,就盼着和你们两兄弟守着土地过日子、抱孙子。你说什么也要把你媳妇喊回山里来分土地。”
“妈,我和媳妇都是国家工人了,我们有饭碗,不会饿肚子的。
解放了,只要努力劳动,哪里都可活命!”
云仙苦劝忠儿回家分地,忠儿却苦劝妈跟他一起到江川,劝诚弟到城里当工人。
两人都没听劝,云仙对这种守着儿子儿媳一家种地的日子心满意足;忠儿对靠双手劳动吃饭的信念也坚定不移。
女人少时从父、青年从夫、老来从子。云仙再难过,还是依了儿的选择。
云仙坚决不出山,妈不走,诚儿只能留下。习忠坚决地回到了江川。
自与妹子有了那一夜,傻哥天天想秀清,听妈说秀清怀了娃,傻哥第二天就跑了。
一路问纺织厂,找到两个厂,都不是秀清的厂。傻哥一双脚都走烂了,饿得一路讨饭,满脸灰土,衣服破烂。
他跪在厂门口哭喊邓秀清。
时值厂里发展共产党员,积极参与组织罢工运动的邓秀清,成为组织培养的重点对象,现公示出来征求群众意见。
下班的工人们正围着征求意见栏啧啧赞叹。大家都说邓秀清吃苦耐劳,钻研技术,待人也好。
人们议论着走到厂门口,见一大群人围观一个跪地哭喊的叫花子。
“邓秀清是我媳妇,生下来就是我媳妇……”叫花子不停念叨这两句话。
工友们顿时议论纷纷。响富贵上前问叫花子:
“和她睡觉了?”
“她不和我睡觉……”
响富贵做了个鬼脸,一群人哈哈大笑。
秀华一愣,认定这人是秀清的傻哥,听见响富贵的奸笑,秀华冲进人群,一把拉起叫花子:
“走,我带你找秀清去。”秀华不能让秀清丢脸。
秀清闻讯赶到厂门口,脸上像被人抽打耳光。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和秀华牵起傻哥,到食堂拿了一堆大馒头,看着哥狼吞虎咽。
秀清对秀华说:“只有麻烦方兄弟借套衣服,帮他洗个澡。”
秀华立即让习忠把邓哥请到了自己家里。
“秀华,姐只有请你帮忙了,我不想跟他,今晚我俩住,请方兄弟帮我送他回去。”
“姐……邓大哥也怪可怜的……我看你还是认命吧……”
秀清不点头,伤伤心心地哭。
秀华又觉得秀清更可怜,那么聪明漂亮的秀清姐,跟这叫花子一般的傻大哥,实在也太委屈太难过了!
于是,秀华和习忠好说歹说,左劝右劝,把傻哥送回了家。
傻哥这一闹,秀清的入党搁浅了。
一说她忘恩负义,守寡的婆婆妈把她从路边捡回,万般艰辛把她抚养成人。当年说好做媳妇,她自己是口口声声答应的,现在进城当工人了,却坚决不嫁农村丈夫,阶级感情变质,背叛了贫下中农。
二说她政治立场有问题,与国民党特务的相好李秀梅划不清界限,不但姐妹相称,还对组织隐瞒李秀梅与狗特务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响富贵说得有根有据,组织上不能不信。两大问题查证属实。
党委书记印象中的邓秀清真是一个老实勤劳、钻研技术的好工人,她既是孤儿、贫家女,又是童工,这阶级立场怎么会反动呢?
书记想不明白,决定找邓秀清谈话:
“为什么不与你哥完婚?”
“他好吃懒做!”
“为什么包庇李秀梅?”
“我和她都是孤儿、童工、患难姐妹。我只晓得和尚是她老乡,不知道和尚是特务。”
书记帮小邓分析了半天,要她坚决地转变立场。如果不改正错误,就不能吸纳她入党。
“书记,是共产党让我翻了身做了主人,我要一辈子跟党走。”
参加过罢工运动的秀清,对党一往情深。
“那你必须回家完婚,必须与李秀梅彻底断绝姐妹关系!”
“……”秀清无声流泪。
“秀华,秀梅只有拜托你了,如果我再与她往来,组织不接纳我。我这一辈子要报共产党的恩呐!”
“秀清姐,你去为党做事吧。我一个小工人,不怕。我这辈子既要报党的恩,也要报你和秀梅的恩!”
“我的家……松花江……九一八……”秀梅含糊不清地哼哼,目光呆滞地望着圣泉寺,整日里神情恍惚。
眼看秀梅身子慢慢走形了,秀华向习忠讨主意,如何帮秀梅躲过人眼。卫大成是特务,唐秀华也恨,秀梅怀了特务崽子,唐秀华哽在心里难受,日夜都在琢磨如何掩盖得过去。
秀梅姐解过她的难,救过她的命,如今她孤苦伶仃,秀清又不敢和她来往,我不帮怎么办?再想想自己怀过孩子生过娃,知道儿女就是妈的命妈的肉啊!老二才生下几天,死了都伤心好久,一旦娃上身,妈就离不开了哇!管他是不是特务的种,秀梅要留下这骨血,她唐秀华只有横下一条心,帮秀梅保住这个娃呀!
秀华到山里农家,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寡妇,拿钱拜托她接纳了秀梅。同时向厂里为秀梅请了病假。只说秀梅精神出了问题,却不敢告诉秀清,秀梅怀了特务的娃。秀清已是党的人,不要给她惹麻烦,秀梅的事只有自己独挡了。
秀华每个星期都去山里看秀梅,发现秀梅整日不说话,只在半夜里哼唱“我的家,九一八”,显得更加呆傻了。唯有肚子长得飞快,比自己怀娃的肚子好像大了很多。秀华只有加倍给农妇钱,千叮万嘱照顾好她姐。
秀华叮嘱农妇,又反复告诫习忠,千万别把秀梅怀娃的事漏出去。
厂里要选拔女干部,秀清是工人中的第一个共产党员,技术、为人,众姐妹都认同,组织上考虑她在罢工运动中的突出表现,认为她有革命性,拟提拔她作车间主任。
组织上找秀清谈话,秀清却一脸茫然。自己虽答应了病中的妈,也试图按组织要求与哥完婚,可一回家见到哥,她就浑身难受。秀清苦苦哀求妈回心转意,说服哥放过她。
只憾是,肚子渐渐掩不住了。她那么折腾自己,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也不离不分,一天天在长,一旦出怀,又没结婚,众姐妹会认为是“破鞋”、“烂女人”才有的事。大家都知道妈守寡把她养大,她却不从,傻哥来厂里一闹,全厂皆知,不结这桩婚,人人都会指责她是天地良心不容的负心人了!
“秀清姐,认命吧!邓大哥这一闹,大家都盯着你了!”秀华又一次苦劝秀清认命。
秀清又是只哭不说,让她接受那个男人,就像推屎爬哽在喉咙,那是一辈子难受哇!
“女人失了身,比狗都贱呐!”
组织上又找她谈话,要她务必立即办证,嫁给贫下中农。
她可以不当车间主任,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已丢了她一个女人的贞操,她怎么见人?
秀清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书记一天天逼问她的态度。
秀清流着泪点了头。
既然答应了组织,答应了妈,是刀山是火海都去了。秀清哭着跟妈回家,却硬拖着秀华陪她去。
妈怕夜长梦多,火急火燎地拖着秀清去办了结婚登记。
一见到哥,秀清浑身不自在,晚上坚持要和秀华睡。
秀华在外和邓大娘说话,邓大哥溜进了秀清屋里。
“妹子,你就可怜可怜哥,哥再不打你了!”邓大哥声泪俱下地跪在秀清面前。
“秀华!”秀清大叫。秀华应声冲进去,怕邓大哥又对秀清动蛮。邓大哥慌忙站了起来。
这一幕,让秀华的心一下软下来,邓大哥也真可怜,他就喜欢秀清,从小看着秀清长大,就认秀清一个女人。
邓大哥抹着泪走出秀清房间。
“姐,我看你……还是从了他吧,邓大哥……也怪可怜的。”
秀清眼里含着泪,不点头也不摇头。
睡到半夜,秀华被惊醒,听得秀清姐在堂屋里撕心裂肺地哭,秀华冲出去,只见邓大哥半裸着身子,像猛兽一样抓打秀清。
“邓大哥,你住手!”
邓大哥回头就一拳打在秀华背上,秀清又站起身来救秀华。
邓大哥像疯了一样两面出击,抓打她俩。
秀清拉起秀华躲到了邓大娘屋里。
“你都看见了,我哪经得住他打?”
夫妻倒是合法了,可秀清的心死了。为了维护孩子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名节,她认了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但她宁肯守一辈子活寡,也不愿让哥碰她。
接受了那个贫下中农,秀清被提任为车间主任。
那个名义上的家,名义上的丈夫,永远拴不住她的心,她对家,对婚姻已凉透了心……
快过年了,秀华掐指一算,秀梅该生了。
大年三十一放假,秀华就往山里赶。跑到农家一看,秀梅正发作痛得大汗淋漓。
“大妹子,幸好你来了,我看她这娃难生呢,痛了一天一夜了。”
二女儿感染致死,让秀华有了经验,特带了消毒酒精、剪刀和一些必备物,到屋就烧开水准备接生。
呼天抢地的阵痛哭喊中,娃儿落地了。
秀华赶紧收拾娃儿,秀梅却依然大喊大叫。秀华定睛一看,又一个头冒了出来。
一对双胞儿子来到了人世。
当秀华第一眼看到这双胞胎,那特务的模样又清晰地出现眼前。
她捧着两个崽子左看右看,心里像扎着两根刺,这两个小特务崽子,要让他们活下去么?死了一个卫大成,还要长出两个卫小成来么?
秀华把两个红团团丢在一旁,任他们哭闹。只顾了收拾胎盘,保秀梅的命。
秀梅已精疲力竭昏昏乎乎。
两个小子拼命哭,小手小脚拼命蹬打。
秀华突然想到了自己落生遭弃的情形,她也曾像这两个红团一样,久久哭不断小命……
秀华的心哪硬得过两条生命的呐喊?秀梅也是十月怀胎,受尽磨难呐!做过妈的人,怎忍得活生生两条生命去了呢?
秀梅没有父母兄弟,只有这两个小人儿,是秀梅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啊!
秀华包起两个小红团,小崽子不哭了。秀华却泪水长流,她不知道秀梅怎样才把这娃带得大!
两个儿子把秀梅哭醒过来,可秀梅只看着两个小红团儿发呆傻笑。
秀华犯愁了,秀梅这样子,怎养得活两个儿?
第三天,秀梅坐起来,把那两个小红人儿提起来左看右看,秀华夺下孩子呵斥秀梅,生怕她没轻没重捏死两个娃。
秀华洗过娃儿包起来,秀梅就像看两只小动物一样盯着孩子不转眼。
秀华看着呆傻的秀梅流泪,想到过年过节,秀梅却在大山里遭这活罪,想到秀梅作了妈,却没有当妈的半点喜悦,看到这么两个娃没爸也没妈管,秀华仿佛看到了自己生下却没养起的两个娃,一种母性的同情浸透身心。
秀华把娃塞进秀梅怀里:
“这是你的儿,你要给他们喂奶,不然他们活不了。”
秀梅还是呆呆地看看秀华又看看两个儿,不知道怎样喂奶。
假期满了,秀华必须赶回厂上班。秀梅这状况,是万万带不活娃儿的,农妇说她也负不起这责。秀华无奈,决定带走两个娃。
当秀华一只手抱一个要离开时,呆傻的秀梅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夺回了她的孩子。
秀华只得再给些钱,嘱农妇好好照顾母子仨。
可秀华走到村口,还是折了回来,她实在不放心秀梅和两个娃儿。她左哄右哄秀梅,才乘秀梅不注意时抱走了大双。
回到家里,秀华给习忠讲了情况。两人统一了口径:外人问起,就说是自己生的,左邻右舍问到,就说是捡的。她生了两个没带起,让这个儿来帮她引娃儿。
于是,大双就叫了方林,意即从山里那片林子里捡回来的。好在邻里住得稀疏,大家各忙各事,只看秀华肚子大过,现抱出个儿也没在意。大家都夸,这方林真乖啊!
秀华每每给方林喂牛奶,心里像破了五味瓶,方林那眉眼儿,活脱脱小和尚的模样,那是国民党的特务啊!我怎能给他养儿?秀华把奶瓶拔了出来。
方林大哭,那脸儿方方圆圆的,又全然一个小秀梅,她怎忍心饿死他?秀梅救过自己的命啊!
秀华歉疚地把奶嘴塞进方林口中:
“乖乖,你是我的儿呐,妈怎舍得丢你呀!”
这年天气酷热,秀华又去山里,给秀梅母子送吃的。
走到农舍,看门反锁着。秀华叫半天,屋里没动静,却闻到一种奇特的气味。
秀华觉得异样,找了根木棒撬开了门,定睛一看,秀华惊呆了:
秀梅像尊泥菩萨坐着,手里抱着娃。娃的头皮已掉下来,腐烂得只剩一副骨架!
“秀梅!”
秀梅咚一声栽到地上。
秀华抱起她来,掐压她的人中。
秀梅睁开了眼,呼吸已经微弱。
秀华赶快给她喂水,拖开她死死紧抱的娃儿骨架和破衣,洗净了她身上的腐肉尸水。
唐秀华把秀梅接回了家。
习忠为秀梅搭了一个偏房。
秀梅恢复了阳气,人却已由痴变疯了。
不知血脉是否真可通灵,生命相连的部分是否真有灵魂感应,疯癫癫的秀梅一看见方林就傻笑。
响富贵知秀梅回来了,痴痴地又找上门来。可看见傻秀梅已变成疯秀梅,人已脱形,再看不到当年那大辫子,大眼睛的水灵了!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九一八……九一八……”
秀梅就像没看见响富贵一样,无神的大眼睛望着圣泉寺的方向,左声左调地哼,哀哭一般地唱。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