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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二部 竹 第十七章 前世姻缘

发布日期:2020-09-14 18:38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那一天,工厂里终于放了半天假,秀华去看姐姐,姐姐又帮了新的一户人家。这家人正要娶媳妇,请了上好的木匠师傅来打家具。

秀华躲在灶房里帮姐煮饭,忽听得竹笛声,她的心不禁咚咚乱跳,莫非是那救命大哥?但她哪敢出去看,姐是帮人,她来这里只能悄悄做事,不得露面。

“这小兄弟还会吹笛呢!我看你手艺真不错,我看了好多家,木板都刨不到这么光滑,木方都扣不到这么精丝严缝……”主人直夸小木匠。

“老伯,谢你夸奖,做得不好,我还要跟师傅多学呢。”小木匠收拾工具要走。

秀华一听这年轻人的声音,觉得耳熟。心一愣,那声调儿与当年那声“大妹子,快抓紧我的手”陡然重合。

秀华再也忍不住冲了出去,一看,那背影虽比救命大哥高了一头,可那宽肩,那头形,一定是那救命大哥。

那大哥已背起木箱出了门,忽听得一女子在后追喊:

“大哥!”

回头一看,愣了片刻,不是当年一起爬出死人堆的妹子么?虽长成大姑娘了,那可怜巴巴的眉眼儿还是没变。

“大妹子!是你呀?三年多不见,长大啰!”

秀华千遍万遍谢了大哥的救命之恩,知了大哥叫方习忠,在城里干木活儿,她也告诉大哥自己在豫丰纱厂做工。

心中喜欢上了方习忠,但却万万不敢开口露心迹,秀华转山转水地给姐说:

“小木匠救了我的命,不晓得今生怎么感恩?”

姐听出了妹子的心意。姐是过来人,知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便以主人做木活为由去找那小木匠。同时又从小木匠的师傅口中了解那姓方的为人。而后,慎重地告诉妹子:

“小木匠叫方习忠,手巧、心好,大山农民娃,躲壮丁来江川的。”

没有媒妁之言的婚姻会被人耻笑,没有双方父母点头的婚姻是不算数的。

于是,姐姐既当媒人,又当娘家人,撮合了秀华与方习忠的姻缘。

两人订了婚,才敢公开往来,倾诉衷肠。方习忠一听唐秀华的身世,强烈的同命相怜之情,把两颗心拴在了一起。

方习忠大了秀华半轮,一掐算,秀华出生那年月,正是父亲失踪的时候,半信半疑了这秀华是否承了父亲的魂魄;秀华六岁被陌生人从家里带走时,正是十二岁的方习忠第一次走出大山找父亲找生路的时候。在不同的地方,同时走向未知的世界,只是六岁的秀华没有多少对家庭的依恋,而更多是对明天的恐惧。

再一听秀华九岁逃到江川与他十五岁躲丁逃往江川也是在同一年,真信了是上天在把两个人往同一条生命道上推,更信了这天地姻缘一线牵。方习忠记得妈的话,人各有命。相信他俩走到一起是上天安排,命中注定。

“我俩是前世姻缘呐!”

方习忠对秀华更是万般怜惜呵护,就像对容姑一样喜爱有加。

“我六岁没了爸。”习忠告诉秀华。

“我六岁就送了人。”

“我妈一人把我们三兄妹苦大,如今不晓得还在不在……”习忠想起他可怜的妈就掉泪。

“回老家找去。”秀华也为那二十五岁就守寡的婆母落泪。

“我多次托人回老家打听,都不知她下落。”

“我姐说,好人有好报,苦人有后福。她一定还在的。”

习忠动情地望着秀华,惺惺相惜的情怀把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从今后,我给你遮风挡雨。”

“我为你洗衣做饭。”

姐把他俩找来说:“你们该完婚了。”

秀华望着姐,又望着方习忠。

“我没有陪嫁。”秀华说。

“我也没有彩礼。”习忠说。

“我没有住房。”

“我会盖。”

没有房子,没有父母亲人,孤苦伶仃的两个人便合成了一个家,在两江门长江边租了间破烂的吊脚楼完了婚。

成亲这天晚上,长江边的两江门格外凄清,破烂倾倒的吊脚木房里,一对新人默然垂泪,不知是喜是悲。

新娘唐秀华望着滔滔长江水,心儿飞回了长江边上那片浩瀚无边的苦竹林……

“秀华,我吹苦竹笛给你听。还是我七八岁时跟苌先生学的,他每次吹,我都想家,想妈。”

习忠一吹笛,秀华就想起离家时,爸含泪吹的苦竹调。

“我的小命是我爸捡回的。他一吹笛,我就想哭。”

苦竹笛声,浸透了苦涩,那笛声伴随她的降生,和冷冰冰的地上她小小生命的呐喊,粪凼里她的绝死挣扎;伴随她的童年,和瞎子妈用苦竹棍打破她头,用苦竹枝条抽裂她胳膊腿时,她那撕心裂肺的痛哭,伴随她跳向古井的绝望,和雪夜无归的伤心……

随着习忠凄婉的笛声,秀华哼起了爸教她的苦竹调:

春风吹得雨点点

笋儿才露角尖尖

脸儿还没抬起来

已成他人盘中鲜

芯儿未展抽巅巅

苦泪滴滴似黄连

身骨未硬凿眼眼

横笛只听声声怨

霜打叶儿根自延

雷劈杆儿筋不断

岁岁拔节节节痛

不绝独枝终成片

……

习忠看秀华流泪,便放下竹笛,点起了红蜡烛。看着那笔尖大小的黄光跳跳闪闪,习忠的心也跟着起伏跳荡。

他想起了大山深处,那间茅屋里的妈。他不知道父亲娶妈时,是否也点了红蜡烛?只憾那烛光没有照亮妈的生活。如今这烛光,一定会照亮秀华的生活,他要让秀华红红火火地生活一辈子,哪怕只有一星光,他也要用这朵小小的火光温暖照亮秀华的心。

“秀华,你看,虽然只有一小朵光,可只要照在心上,就会温暖,只要屋里有一星儿火,家就会亮堂。”

秀华望着那点点滴滴的蜡泪,听习忠大哥这样体己的话,眼泪也跟着那蜡滴点点落下。

“方大哥,我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婆婆逼着妈把我丢了,想冻死我,可我哭了一夜,驱了寒气,自己暖了自己的小命。丢粪凼想淹死我,我抓住火钳不放,是爸留了我一命。我落生时,不知屋里有没有一盏油灯也这样跳跳闪闪?我想,恐怕是那一点灯火让我留念人生不愿去另一个世界,如灯灭了,我就看不见抓火钳了,哪还能见到今夜的红蜡?”

“秀华,莫想那些伤心事了,有我,你身边就永远有一盏灯。”

“方大哥,有了你,我的眼前就有光了。”秀华靠着习忠的肩头又是落泪。

“在瞎子妈家,我半夜里点根灯草给蚕子换桑叶,打瞌睡绊倒了油,被张瞎妈打得头破血流,从那后,看到油灯就害怕。现在我不怕了,有了你,再轻的灯草也会燃出一片光亮……”

想到自己六岁离家,九岁离乡,十岁四处流浪做苦工,只为找口吊命的饭吃。自己的小命贱得不如那轻如鸿毛的灯草,不知哪天会在路边冻死,或在哪个墙角角饿死。秀华从小就知女人命贱,受苦受难吃苦受罪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想到遇上方大哥不仅救了她的小命,还会救她一生。依了方大哥,就像依了一座高大的靠山,有人念她疼她,有人为她遮风挡雨,有人把她当人看待了……她会像那苦竹——

霜打叶儿根自延

雷劈杆儿筋不断

岁岁拔节节节痛

不绝独枝终成片

……

“三妹儿,你放了好人户,姐就放心走了。”姐姐眼泪花花和秀华告别。

姐帮人的汪家来了个下江的堂弟,一眼看上了姐,缠着主人把姐说给他当了媳妇。可姐担心秀华,迟迟未跟男人走。夫家催好多次了。

“姐夫对你好不好?”

“三妹儿,夫家有间房让你落脚,有口饭让你活命就够了,你还想图啥?”

“下江有好远啰?”

“我也没去过。女人就像水,流到哪个塘子,就在哪个塘子守一辈子,还流得回去么?”

“姐,以后还见不见得到你哟?”秀华眼泪花花拉着姐的手不肯放开。

“秀清秀梅都是好女子,今后你们相互帮衬。”

“姐……”想到姐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秀华伤心哭泣,不知今生还看不看得到姐姐。

“秀华——”门外有人喊。

习忠一惊,这破烂的新房怎有人光顾?习忠还没反应过来,秀华已兴奋地打开了破木门。

“秀清姐!秀梅姐!”秀华一把拉着两人的手:

“姐呀,你们是第一个到我家的。方哥,这就是帮我引到纱厂的秀清姐和秀梅姐。”

“我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妹夫让我妹儿那么喜欢。”秀清真是为妹子高兴。

习忠手忙脚乱,苍白的脸上顿时泛红,他不好意思和年轻女子打交道。

秀清递过一床被面,用大红纸包着。

秀华拉了习忠的手:“我们给两个姐道谢了!”

结婚前除了自家姐姐,秀清秀梅就是秀华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最亲的人了。

“你不是说不嫁人吗?”秀清笑她。

“可方大哥从不骂我,更不打我。”

习忠在一旁笑笑说:

“城里的男女都靠劳动吃饭,凭什么要打女人呢?”

“天下男子都像你方大哥多好。”秀梅感叹。

“秀梅姐以后找个更好的。”

送走秀清秀梅,小两口甜甜美美进入梦乡。

突然间,风雨大作,两江汇合之处黄绿两股大水交汇咆哮,长江水卷起万山泥土树枝奔腾而下,直冲向岸边的茅棚,素来宁静的嘉陵江也汇集万千林木过滤后的清水,卷进了长江混浊的洪流。

两江门的水位随着一潮一潮的排浪而升高再升高,劳累一天熟睡的他俩竟一点不知。

水浪拍击着吊脚棚屋的墙板,水已浸进屋里,漫上床头。

习忠猛然惊醒,一把拉起梦中的秀华想往外跑。门已被水堵死,习忠拿起一把锤子敲开房顶的木板,拖着秀华从房顶钻出,抓起一块飘来的木板就往高处游。

四周乱作一团,妇儿老少惊呼哭喊。

习忠拖起秀华上了岸,没命地往高处跑。

回头一看,他们那间靠水最近的破房,只看得见顶上的一只尖角了。

秀华大哭:

“我那镯子还在枕头下。”

那是习忠送她的订婚信物,她是多么地喜爱呀,那也是习忠为人打家具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血汗钱呐。

习忠说:“莫哭了,我以后再给你买。”他紧紧搂着一身水淋淋的秀华:

“冷不冷?当年发洪水,我妈把我们三兄妹往黄葛树上推,自己被洪水冲下了山……”

“婆婆心善天照顾啊!连我都托了婆婆的福没淹死呀!”

秀华紧紧依偎着丈夫,这宽大的胸背像婆婆那样担当危难,让她多么踏实,多么温暖啊!

秀华想起刚到工厂的那个夏天,嘉陵江涨水淹了靠水最近的清花车间。因为棉花走水路从上海运来,棉花库房就设在水边,作为第一工序的清花,就是要将花中的杂物清除,然后用机器将棉花抓松,理顺丝絮,再拖成粗大的棉卷。

秀华个儿小,够不着机器的高度,就让她和一群小童工做些拆包收包子布的杂活。

车间大门总是关闭的,洪水浸上来,门推不开了。一车间的工人泡在水中惊慌乱撞,秀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将秀华拖上最高层的棉花堆。秀华爬在高高的棉堆上,看下面的人惊慌失措拼命捶那大门,但大门已被水堵得死死的,秀华眼睁睁看着工友们在那浸水的铁门上碰倒在水中,再没爬起。

水还在上升,人们纷纷往棉花堆的高处爬,有的爬到一半,手一软落入水中,秀华和秀梅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些姐妹们挣扎,沉浸在水里……看着她们的手在水面挥几下就不见了……她不知这上涨的水什么时候把她也卷进其中。她拼命喊秀清姐,不知秀清姐是否已卷进水里。

水渐渐退去,泥浆里埋着姐妹们的尸体,她和秀梅随着命大的人从库房的顶部逃出……

那一夜,她坐在嘉陵江边,哭喊她的姐,她的妈,妈已太遥远太遥远了,还是她五六岁记忆中的模样。她一个人坐在咆哮的江边,找不到秀清,也不知姐姐帮人又转到了哪家,她只有哭喊妈,是妈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想寻着妈找回去……“秀梅姐救过我的命呐!”秀华感叹。

今夜,又遇灭顶洪水,有习忠大哥在身边,她有了靠山有了温暖。只要有习忠在,秀华今生再也不怕了……

没有了住处,秀华只有回到厂里那潮湿的集体宿舍。习忠也回到了师傅家,跟着师傅今天跑这家,明天住那家,为人打家具。

习忠住所无定,但秀华的宿舍没变。习忠隔三差五地总要到厂里来送点吃的给她。一屋的姐妹们都笑秀华的男人离不得她,也羡慕秀华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

潮湿的地铺睡得一身的湿疹,奇痒难忍。习忠就给她送药来。

被江水泡过的大米生霉了,厂里舍不得丢,照样煮给工人吃,秀华的姐妹们又吐又拉。习忠又给秀华送饭来,秀华总要分一半给秀清和秀梅姐。

“秀华妹子,你好哇,遇到这么好个男人。”

“秀梅,你也快快找个好男人,没爹没妈没亲人,一个人好难好难哟。”

秀梅羞得一脸绯红。

习忠更加拼命地帮人打家具,白天夜里连轴转。他要兑现给秀华的承诺,为她盖房子。

好容易又积攒了点钱,师傅借给他一点,他找打家具的主人垫支一点。习忠在纱厂附近荒无人迹的半岩上,找了一小块平地。一挖地基,发现泥土掩埋的石岩,呈三坎阶梯。无奈,这房只有依石基而建,为减少屋内阶梯,习忠打木桩撑起下面一层。像当年父亲在大山里那样筑基架,挂泥墙,盖茅草,几个小师弟帮忙,很快建起了高低错层的吊脚楼。

习忠在门前栽了一棵洋槐树。秀华从老家带回一枝苦竹根,插在屋后土里说:

“门前栽花,屋后插竹,住在屋里,吹得竹叶清风,闻得洋槐花香,多好!”秀华对自己的新家,充满无限希望。

“前看嘉陵江,后望平顶山,真是好哇!”习忠也喜欢这个地方。小时在大龙镇拜苌先生的记忆太深,现住在大龙坎,仿佛一条龙串起了他的一生。

“江边走小龙,山顶冒圣泉,还有灵气呢!”秀华想,嘉陵江边这条路一定是龙腾过的路,不然为何叫小龙坎、大龙坎、龙隐路、化龙桥。

“眼下是荒凉了些,只要修了房,慢慢会跟人来。我妈说,当初爸在山里搭棚更是孤零零的,等我长大记事时,山塆塆已搬来好多人家。”

有了自己的房,那才真是叫有了家呀,秀华左看右看都觉舒心。

那正是油菜花开的时节,平顶山下的菜花麦苗青黄相间,在五月的春阳下摇得满山金光,半坡玉翠。

夜里,秀华看着齐崭崭的山顶上,突地跳出弧形的月亮,这半圆慢慢放大放亮,慢慢照出圣泉寺的翘角,和翘角两侧古老的银杏树;照得寺庙旁那两株菩提树影摇摇晃晃,窸窸窣窣作响。

一两年工夫,苦竹串出了一片。秀华截下一支最粗壮的竹管,让习忠钻了一排眼子,成了简易的笛子。习忠吹起来,那笛声依然清亮。

夜里,当圣泉寺的月亮摇曳着古菩提的树影时,习忠的笛声更加悠悠颤颤地飘荡,每每笛声响起,秀华的心就飞回童年,又飞向天边,憧憬小两口美好的未来……

秀华个头长高后,就到了技术要求高的细纱车间。厂里有一个技术训导组,对她们进行严格的操作训练。每个工人看管机器的台数,每天在机器边来回巡查走路的速度、转的圈数、每分钟接头的个数,每天出产的纱锭数都有极其严格的规定和考核,哪一个程序不达标,都要扣工资。最初几个月,秀华基本拿不到工资。因个儿矮腿短走不到位。她便比常人更刻苦地练技术,别人走三步她走五步,别人转一圈,她转一圈半,尤其那接头动作,快得别人都看不清过程了,秀华和秀清都成了车间的操作能手。

也正是这严格的训练,秀华知道了这工厂最狠的主子是机器,这些庞然大物一转动,人的两条腿和两只手就不能有片刻停息。人只是这机器的附属,机转如军令,抗者只会碰得头破血流。军令如山倒,只要人不倒下去,就得拼命往前冲,退下来就没有活路。

秀华刚上机时,害怕得不敢靠近,因个儿小,常常碰在转动的机床上,不是扯去一绺头发,就是在手脸上擦去一层皮。个头长高,操作熟练了,秀华便没出过任何纰漏。

正当秀华成为熟练工,干得得心应手时,发现自己两月没见红。

怀孕了,秀华先是惊喜,紧随叹气。女工怀孕一旦被发现,立即被开除。厂里不缺劳力,大批饥荒中逃进城的女童,眼巴巴等着

这半个饭碗,虽装的霉米饭,只能半饥半饱,但可吊着小命不死,人活得再难都不想死啊。

秀华好容易才把这半碗饭端稳,这孩子一上身,碗就砸了。

“我有了。”秀华告诉习忠。

“好哇,好,好,我有儿了!”习忠高兴得一把抱起秀华:

“今晚我一定让你吃顿饱饭!”

“可我的饭碗要破了,厂里不要有娃的女工。”

“你养娃,我养你。”

“不……我要自己养活自己。”父母不养她,瞎妈也不养她,她只能靠自己,秀华认定一个死理,女人得自己养活自己。

“秀华,你做工养得了自己,养不了娃,娃是我们两个的,你生,我养。”

秀华坚持要去上班。整日里翻肠倒肚,劳苦挣来的那半碗饭也吃不下去了。

秀清搀扶着一个女工,秀华见那女工脸色如纸,满头大汗,人直往地下梭,却又挣扎着站起来接头值机。

秀华忍不住要跑厕所,秀清又过来帮秀华代机。

秀华刚要蹲下去,突然听到响动,低头一看,一个血红的小人儿在粪坑里挣扎,秀华仿佛看见自己的手抓住火钳,心惊胆战地提起裤头大喊秀清。

“快,救救那个娃儿,粪坑里……”秀华语无伦次。

“她说死了。”秀清指指刚才那脸色惨白的女工。

“还是活的!快……”秀华惊得一头冷汗,一种同命相怜之情驱使,她拉起秀清跑回厕所要救那娃儿。

秀清一看:“呛都呛死了!”

回头望那女工,女工无奈地摇摇头,跌跌撞撞忙着接头。

“我不能要那娃儿,我还要养活我妈,我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秀华流着泪,走过去扶起那个刚刚生产的女工:

“我帮你值机,你坐到棉花堆里歇会儿。”

秀华感叹工友的不幸,也感伤自己的命运,不知自己的娃儿会不会也掉进粪坑,像自己降生时那样在粪凼里挣扎……这段时间,秀华是扛都扛不住地打瞌睡,一吃就吐,周身软得像棉条。一会儿擦伤了手,一会儿又碰破头皮,一会儿又跑厕所。

秀华强忍妊娠反应,拼命掩盖,只有知情的秀清暗自为她担忧。值机时,总用余光把秀华瞄着,生怕她头又碰上高速旋转的机器,不时帮她值机,让她多跑几次厕所。

反应期过去,秀华又像往常一样奔波在机旁。

六个月了,秀华用布条缠紧肚子,穿着围裙,掩着日趋凸显的腰身。操作时,她离机器远一点,手够不着接头;靠近了,肚里的孩儿仿佛在抗议,手脚动个不停。秀华笨重的身子跟不上机器了。

可秀华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房子的账还没还完,孩子出来又多一张嘴。她不顾习忠反对和秀清的劝阻,硬着头皮坚持上机,可孩子压迫之下,她小便更加频繁,手腿需要十倍于平时的力气才能跟上机器的运转。

“秀清姐,秀清姐。”秀华又想跑厕所了,但怎么也喊不应秀清姐。

秀华只觉得肚子阵阵胀痛,她想上厕所。没秀清代机,她只能憋着不敢离开。

坚持坚持,秀华坚持得天旋地转,终晕倒在飞转的机器旁。

这一倒,工头发现秀华有了身孕。立即叫来一小女工,把秀华扶回了家。并告知:

“你不用来了。”

“……”秀华痴痴地望着工头,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