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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二部 竹 第十六章 竹林弃婴

发布日期:2020-09-13 19:24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就在蔡云仙孤独地望着苦竹林冰冷的贞节牌坊,无根的灵魂飞回童年,飞回母腹,飞向云天,去呼唤她丈夫的魂魄,寻找她生命的皈依时,她仿佛看到,世兴的幽灵飘然南去,她怎么也追不上……时空倒回一九二六年方世兴蒙难的日子。那出窍的灵魂飘呀飘呀,飘到了一片延绵无边的苦竹林,他以为那是他和幺姑的家,那魂灵便滞留在寒冷的冬夜,飘进了这间破陋的茅草房里。

茅草屋里,唐家的婆娘发作了。唐家的男人忐忑不安,索性跑到屋后的苦竹林里,吹起了苦竹笛。

长江岸边层层叠叠的丘陵,一望无垠的苦竹,把寥落的茅屋掩入林间,把浓白的云雾撕碎在竹梢,也把那祖祖辈辈的坟冢隐含在竹林。唯一隐不去、消不除的是,林间那些女人的叹息和哀哭……唐家湾,是女人的天堂,更是女人的地狱。一塆一坳的,大多生的妹儿不生崽儿。女人一串串地牵出,崽娃却难得见到一二。于是,这人世间所有的苦活儿都只有女人去顶挡,女人不得不像男人一样养家糊口顶天立地。于是,这方人干脆把女人叫作妹崽。

这妹崽吃苦干活倒是天经地义,但这多妹崽如何嫁得出去,倒是家家的难题。于是,嫁女必得有丰厚的陪嫁。所以,人人皆知女儿是赔钱货,养了也白养,白养还白搭,因此家家都盼着生崽儿。

这苦竹贱,有几丝润意就疯长,枝杆嫩生,不像紫竹那样坚实,民间多以苦竹做笛子,吹出的声音厚重、悠长,既哀婉又清亮,特别能表达南方人那种曲曲折折的哀怨与火辣辣的爱憎。于是,这方人的苦竹调也是这般幽幽怨怨。

唐清安循着这低回的苦竹调,吹着心中的哀怨和念想:

春风吹得雨点点

笋儿才露角尖尖

脸儿还没抬起来

已成他人盘中鲜

芯儿未展抽巅巅

苦泪滴滴似黄连

身骨未硬凿眼眼

横笛只听声声怨

霜打叶儿根自延

雷劈杆儿筋不断

岁岁拔节节节痛

不绝独枝终成片

唐家几代单传,他多么希望有个儿子传宗接代,让他这根独枝成林,子孙成片啊!

八年前婆娘生的第一胎,就是个妹崽。四年前生二胎,还是个妹崽,妈守着不准儿媳捡起来,活生生看着那红条条在雪地里变成乌团团。

他是万万不愿再亲手把那小生命丢到雪地,更不愿看那小生命挣扎的惨状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啊,冻死那二妹崽已让他噩梦缠身,夜夜难眠,折磨了他这多年!

如今又去四年,他天天盼着婆娘的肚子大起来,好容易等来第三胎就要出生了。妈就守在媳妇床前,是丢是捡只有听妈处置了。

唐清安的笛声仿佛心底发出的叹息,如泣如诉。

半夜时分,婴儿的啼哭划破了竹林的寂静。

“又是个妹崽!”婆母一脸绝望。抓起那小红人就丢到了冰冷的地上。

媳妇不敢吭半声,只有落泪,但那惨烈的啼哭撕扯着媳妇的五脏六腑,毕竟怀了九个月,盼了四年啊!只怨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崽儿。

那妹崽不知哪来这样大的力气,一声比一声响亮,一两个时辰过去,两三个时辰不歇气地哭。

竹林深处的狗叫起来,报晓的鸡也跟着呼应这妹崽的哭喊,此起彼伏,搅得婆母心乱。怕是壮汉子投的胎,命硬呢!

“安娃子——”婆母一声喊,媳妇胆战心惊,唐清安心惊胆战。

“丢那粪凼去!”

唐清安哪敢抗母命,发抖的双手捧起那赤条条的妹崽,闭着眼睛丢进了粪凼。

唐清安转过脸,不想看那小命气绝的惨状。奇怪那哭声依然不绝,唐清安心一紧,回头一看,粪凼浅了,那妹崽头露在外,捏紧两个小拳头拼命挣扎。

妈从后面递过一把火钳:

“按下去!”

唐清安心惊肉跳伸出火钳,那妹崽居然抓住火钳不松手,头脸浮在粪凼面上沉不下去,像冤魂哀号,哭得他撕心裂肺地痛!唐清安心一横,大叫一声:

“妈——你也是个女人!她也是条命呐!”

他毅然把那妹崽提了起来。豁出去了,任妈发落吧。他猛然回头,愣了——

寒风中的妈已是泪流满面……

唐清安给这个寒冻命不去,粪凼淹不死的妹崽取名唐秀华,盼这苦竹能添秀色。

唐秀华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该出生的人,是赔钱货,欠了父母的债,从小就知道要赎罪补过,只有处处听话,勤快劳作来还债。

但无论小秀华如何劳苦地干活儿,婆婆总是不喜欢她,常常不让她吃晚饭,早早喊她上床睡觉,她饿得睡不着,哭着找妈,妈又背着婆母偷一块红苕给女儿。

当妈生下弟弟后,秀华更成了无人过问的多余人。

婆婆说:把三妹崽送人。妈不敢吭声,流着泪给秀华收拾破衣。

爸爸吹着苦竹笛,望着三妹崽瘦小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尽头。

六岁的秀华被人带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瞎婆家,那瞎子姓张,祖上留了几亩地,一生未嫁,孤身一人。眼瞎后想找个丫头侍候晚年。

没生过儿女的女人没有完全的女人心肠。张瞎子四十左右,却不知心痛谁挂牵谁。她一人生活几十年,习惯了,只靠自己,也只为自己。眼睛看不见了,心更烦,也更硬。

“妈。”秀华怯生生地喊,她怕她,但知道从此要靠她吃饭。

瞎子眼盯着地下,头都没抬一下。她压根儿没有妈的心肠,在她心里,小妹崽不过是她的一双眼睛一双手脚。她也从不把秀华当六岁的孩子待,只把她当苦力使。

秀华去倒粪桶,泼一头一身的粪水,摔破了粪桶,瞎妈心痛她的粪桶,抓起苦竹棍就是一顿猛打。

秀华夜里给蚕子换桑叶,打瞌睡压死了蚕,瞎子凭了听觉,知小妹崽笨拙出了错,于是一阵乱竹条,打得秀华皮开肉绽。

秀华去帮她收租粮,挑不动两大箩筐,一挑分成了三挑,来来回回地挑了一天,回来晚了,不给吃饭,饿了两天差点断气。

秀华想妈,哭,张瞎子认为招了霉气晦气,不声不响地从后面卡住秀华的脖子不放手,秀华拼竭吃奶的力气才挣脱出来幸免于难。

秀华烧火煮饭,火大发出了煳味儿,张瞎子心痛那点来之不易的谷米,抓起秀华的头发就往灶头推,烧掉秀华半边头发,头皮脖颈水泡透亮……

瞎婆有一点好,就是在她认为秀华活儿做得不错时,还是会让她吃顿饱饭。高兴时,也对小妹崽唠叨她家过去如何如何好。

三年苦苦熬煎,九岁的秀华还像个六七岁的小孩。但她就像那苦竹,拔根命不断,抽芯气不绝,瞎妈说她命大,打起来更不忍手。

这一天,秀华又被毒打了一顿,而且根本不知为哪桩。秀华又饿又疼,想想自己不被打死都会饿死,不如跳井死个干脆。

秀华伤心痛哭,循着那口井摸去。

走过那片苦竹林,月亮露出半个脸,地上的阴影摇摇晃晃,像鬼影追着她。秀华突然害怕,怕阴间的大鬼抓扯她欺负她。走到水井边,只觉得双脚发软,跪下来望着月亮喊妈:“妈呀,你为啥子不要我呀?生我下来受活罪……”她想跳,头探进去一看,被自己的黑影吓了回来。

“三妹儿!”

秀华吓得魂飞胆破。

“三妹儿,是姐。”

秀华定神一看,放声大哭。

“不要出声,快跟我走。”姐拉着妹儿一路小跑。

“碰到你们草房塆的吴幺妹,说你要被瞎子打死了,粪凼凼都没淹死你,我怕你死到她手上,才摸黑来带你跑。”

“姐,好多年见不到你,你在江川做啥子?”

“帮人,混口饭。你出去,再想法子。老人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

大姐从小离家,在城里也见了些世面,不怕事儿。

到了江川,姐也没法养活她。姐当保姆,主人家只管吃,不给钱。秀华的吃住都没有着落。姐姐拖着她东颠西跑,找活儿糊口,姐打听到青瓦房的女人生了娃,想必主人请得起保姆,拖着秀华去求情:

“我妹子啥苦都能吃,啥活都能干。”

“她都是个娃儿!”主人看她又瘦又小,哪里放心她带孩子。

姐只有把秀华带到自己帮人的那家当个下手。姐料理娃,秀华就抹屋扫地洗衣,见啥做啥,从小就做这些活儿,力气用了力气在。每到吃饭时,姐妹俩就要看主人的脸色。男主人在家时,常常就喊两姐妹一起吃了。女主人独自在家时,就说干一份活儿为啥要供两张嘴?这时,秀华只有饿着肚子走了。她想,这天底下为啥总是女人与女人过不去呢?

秀华只有去守馆子,舔食人家盘中的残羹剩水,然后帮人家收拾碗筷,扫地抹桌,店主有时也就不赶她走,让那顾客的残食帮他们养一个杂工。

有顿无顿,半饥半饱中熬啊,秀华在这陌生的城里,总是想和姐姐在一起,她常常偷偷地跑到姐姐帮人的那家拼命干活,姐只有把自己的饭省下来吊妹子的命。

秀华还是被那家女主人赶出来了。饿极的秀华找不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小食店,冬日的水雪透人肌骨,各家店主都早早关了门。无家可归的秀华沿街乞讨。然而,风雪中的行人都匆匆赶路,像躲瘟神一般甩开这个小姑娘的纠缠。秀华又冷又饿,蹲在黑洞洞的房檐下,无奈地望着天空中的雨雪一丝丝,像针一般扎得她一身痛。秀华盼着天边快快出太阳,她的心尖冻僵了,只觉周身发麻,渐渐没了知觉。她不能让自己倒下去!她那小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活下去!

午夜时分,几个戴着白帽子和白围裙的女子匆匆路过。

“阿姨、姐姐,行行好!”秀华仿佛大海孤舟见到了一丝救难的灯火。

然而,那几个女人仿佛都已精疲力竭,只顾了赶回歇息。

“阿姨、姐姐,救救我!”秀华已声声哭腔。

其中一位女子回过头来:

“清姐,我们帮帮她吧。”两个姐姐回过头来。叫清的姐问:

“小妹儿,你怎不回家?”

“姐,我没有家。”

清姐拉拉她的手,冻得像冰条。

“妹子,你跟我走吧,我们也没得家。”两个姐边说边牵她站起。

秀华腿已冻僵,久久开不了步。

清姐竟蹲下来要背她走。

“姐,我跟你走,我自己走。”秀华挣脱下来,牵着两个姐的手一颠一跛地跟着走。

她们走到了一栋黑洞洞的茅草房。她跟着两个姐进去一看,湿漉漉的泥土地面上,密密麻麻摆着很多席子,上面睡满了人,身上堆些破麻袋。

叫梅的小姐姐从床头摸出一个冷硬的窝窝头塞给秀华:

“快吃吧。”

秀华流着泪谢过俩姐,狼吞虎咽充了饥。

“你就和我睡一张席吧,冬天冷,我们也相互暖个背。”

秀清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她上了十五个小时的班,已筋疲力尽。秀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明天向哪里去。

梅姐又把久久不能入睡的秀华拉进她的被窝。

第二天,姐对秀华说:

“我叫邓秀清,在纱厂做工。”

“我叫李秀梅,从东北逃命过来。”

“我叫唐秀华,从农村跑出来的。”秀华凄凄地说:

“我父母不要我,六岁就把我送给了瞎妈妈。”

“我还不到六个月,就被父母丢了,我妈说,她从路边把我捡回来养大的。”秀清也一样凄楚感伤。

“我瞎妈打我,我姐就带我跑出来了。”

“我妈待我好,但我哥打我,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我爸妈我哥待我都好,可他们都遭日本人杀了。”秀梅更是凄然。

同样的“秀”字,同样的命运,三个女子拉拉手:我们就是姐妹了。一问,秀清比秀华大五岁。秀梅比秀华大两岁。秀华从此就有了这两个姐姐。

秀清回厂找管事的好说歹说,厂里同意接收秀华。秀华谎称自己十三岁,但个儿太瘦小,厂里只同意让她做点杂活,不上机床,只吃两顿饭,不给工钱。

只要有两顿饭,一张席,秀华就能在这陌生的城市活下去了。

“姐,你哥为啥打你?”

“他不是我哥。他要我和他圆房。”

“……?”秀华不懂。

“我是童养媳,从小到他们家。月经一来,妈就要我和哥完婚。”

“只要他们待你好,女人是得嫁人呐!”

“我不喜欢我哥!只要我在外碰到任何一个男人,不管老少,他总要狠狠揍我,说我不守妇道,其实我连话都没跟哪个男人说过……”

秀清说起他哥,很是伤心。

“秀清姐,那我们都不嫁人了,哪背得住一辈子挨打!”

“所以,我跑出来了,自己靠劳动吃饭,不要别人养活。”

秀梅一边洗衣服,一边哼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秀梅低声抽泣。

“秀梅姐!?”秀华听见了秀梅的哭声。

“梅又想她爸妈了……”秀清说。

秀梅抹抹眼泪说:

“我家乡被日本鬼子占了,爸和哥被日本人打死了,妈带我逃命,路上遇到日本鬼子,把我妈抓去剥光了衣服……”秀梅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她看着妈被日本人强暴后,又一刀刀捅死了……”

三姐妹哭成一团。

“我跟着别人走了几个月,走一路,死一潮,我想跟妈一起死,可命大,没死,就跟着人走到了江川。一路听人唱这歌,唱一路哭一路……”

一九三八年二月至一九四三年八月,日本飞机对江川进行了持续五年多的狂轰滥炸。战时江川血肉横飞,若惊弓之鸟的纱妹无家

可归四处逃生,秀华只有听凭命运的摆布。农村女娃,命轻命贱,炸死了,如同踩死一只小蚂蚁,没有人会为这个贫贱生命悲伤哭泣。一听警报,秀华就跟着别人没命地逃,不知什么时候炸弹会落在头上。

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的傍晚,秀华去看姐,回厂路上,突然听到悲烈惨绝的警报拉响,她惊恐万分地拥着那些逃命的人往防空洞跑。

她哪里顶得住生命绝望中爆发的共向冲力,被巨浪般的人流排挤出逃命的长龙,怎么也挤不进那黑乎乎的防空隧道。当天上的炮弹像密集的暴雨倾倒下来时,她像惊弓之鸟龟缩在防空洞口,看飞溅的弹片把街上的人炸得血肉四溅。

没想到,度秒如年的大轰炸竟持续了五个半小时,防空洞口早已是浓烟弥漫。唐秀华不知道自己的身首还是否相连,是在梦中还是去了阴间,只觉洞内人流像一浪浪巨大的江潮在往外涌。她被这热浪推出洞外,一会儿就被后涌的人压在底层,不知痛只觉憋闷得慌,背上有热乎乎的血腥液体浸透她周身。她憋得无法喘息,晕了过去。

当午夜炸弹声消,她被惨烈的哭喊惊醒过来,身子被死死压着动弹不得,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瞪着白煞煞的眼压在她背上。她吓得全身发软,大喊救命。

活着的逃走了,死人堆,一片死寂,绝望中,秀华看见有一黑影在蠕动。

“大伯,救救我!大爷,救……”秀华哭声凄切。

那男子动动胳膊腿,发现她还活着。

“大爷,救我……”

那人迟疑片刻,又折回来:

“大妹子,快抓紧我的手!”那男子使出浑身余力,把小女子从尸体下拖出,一步步爬出了成片的死人堆,来不及看清那救命男子,两人便各奔东西,仓皇逃命……

自较场口的死人堆爬出来,秀华夜夜的噩梦中都是那些相互撕扯着断命的尸体,那些身首分家的骨肉。夜来入梦的,还有把她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那位大爷,听声音,好像当是一位大哥。

秀华不知那位救命大哥姓什么,也不知他在哪里,她后悔没问一声救命恩人的姓名,今生怎报得了恩。

秀华有时又去那个地方等,幻想会不会在这里碰上那位大爷或者大哥。

夜深人静了,秀华忽听得江边传来幽幽怨怨的笛声,她从小听爸吹过这笛,是家中那苦竹管做的。她隐隐记得,把她送给瞎子妈时,爸也是流着泪,吹着这苦竹调,望着她离开家的。

这笛声,牵起她一腔乡情,让她想起儿时的家,想起多年未见的爸爸、妈妈。

秀华循着那笛声找去,走到江边,笛声没了,只留下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觉得那背影好像好像那救命恩人。但是,她不敢喊,一个女娃子怎能去追问一个大男人。

连去了几个晚上,再也没听见那竹笛声。

一去三年无信息,那位大哥模糊的身影和脸庞就像一张图画,在秀华心里越描越清晰——中等个儿,方方正正的脸,面色有些苍白。那慈眉善眼总出现在她梦中,那一声“快抓紧我的手”又总把她从梦中唤醒……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