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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一部 云 第十五章 云凝贞节牌坊

发布日期:2020-09-15 16:3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第五天,媒婆来山里接人。

云仙咬咬牙,决定卖去最后那半块地。这地本身就是用来养娃儿命的,三个娃有了生路,自己死活都无所谓了。

卖地的钱,一半还给苌先生给媒婆的支付,人不能欠人的,今生能还,不拖到下辈子。

另一半给容姑作陪嫁,云仙想起自己没陪嫁受媒婆欺,她不能让女儿被人作践:

“我容姑没爸,但我方家要体体面面嫁女。我方家穷也穷得硬气,饿也饿得新鲜!”云仙对媒婆说。

“苌先生说了,云仙妹子有骨气!”

“我孤女寡母人穷身不贱,有了这点陪嫁,夫家不得虐待我女儿,婆家不得轻贱我女儿,我这闺女也是有身价的。”

媒婆满心欢喜,撮合这对男女,她从中没少拿银两。

“放心,我会安安全全把姑娘送到夫家。”

“容姑,记住妈的话,要昂起脑壳做女人,躬起腰背当妈!”容姑点点头,并不全解妈的意。

云仙又站在垭口,用灰蒙蒙的目光,看着容姑下山。

容姑跟着媒婆,一步一回头,哭着喊妈快回去。

云仙早已看不见女儿的身影,也听不见女儿的喊声了。她痴痴地定格在山垭口。

世兴和三个儿女,都从这里走出去了。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见到三个娃。

想二十年前,世兴把她背上这大山,她用尽生命的精血生养了三个娃,她就站在这山垭口,送走她的丈夫,送走她的儿女。她被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一节节切断肝肠,掏空生命,吸干她的心血,滴尽她的泪水……

她觉得自己已成了一躯空囊,没有了心肝灵魂,没有了情感念想,也没有了明天……

她觉得自己已轻如薄云,在空中飘来荡去一派茫然。爸说,她落地时,天上飘来一朵云,这朵云落在人世间,受了四十年的苦和罪,又空空如也地飘浮起来……

她想扑进缭绕山间的云雾里,但想到世兴的魂魄还会回他亲手建起的家,忠儿还会回来找她,诚儿还会回来接她,容姑还会回来看她,她走了,三个娃去哪里找妈?他们从小就找不到爸……云仙是一副肝肠九节断,三段给了娃,三段给了他爸,三段留在自己肚内流血、绞痛!

她拖着飘飘摇摇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茅屋,她一定要在这里等待世兴的魂魄,等她的儿女回家。

抗日战争到了最后几年,中国的军队和老百姓是成片成片地倒在日本人的炸弹中、刺刀下。苌先生的儿子也未幸免,苌先生的妻,也在几年的重病后这致命一击中闭了眼,家破国亡,苌先生对天长叹!

他读了一辈子的礼义诗书,讲了一辈子精忠报国修身养性的道理,他崇尚先祖的忠诚与智慧,但国已不国,就像先祖效忠周王而被杀一样,这官府也难以清明。他崇尚先祖人生修炼之境界,但世道已浑,人连立命都难,何以修身?

那一天,官府来了一封信,让他转告方家:方习诚战死,政府授予他中指神枪手,抗日英雄的称号。

苌先生心震撼了,习诚被宰断食指,用中指扣枪栓,居然成为神枪手,感慨这娃有出息!然而,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一个十七八岁,人生才开始的娃,突地就没了!

是自己动员云仙大妹子送儿上战场,不料给了云仙致命的打击!怎么向大妹子交代,大妹子会不会走绝路?

苌先生思前想后,觉得不能瞒着大妹子,便亲自上山找到了在茅棚门口做针线的云仙。

云仙喜出望外,连忙把凳子端来,用围腰抹去上面的灰尘,请苌先生坐。

“眼睛不好了,挑花看不清纱,做的衣服也乱针脚了。”云仙不好意思让苌先生看她手中的千疤衣。

苌先生清楚,除刘大爷打伤的原因,还为哭得太多,灯光太暗,做针线损了眼力。想想,若告知习诚死讯,她这双眼恐怕要彻底哭瞎了。

“苌先生,我虎儿诚儿有消息没有?”苌先生不提,云仙却先问及了。

苌先生不敢相瞒却又不能直说,转山转水地说诚儿是英雄,用中指扣枪还成了神枪手,军中还给他记了功。

云仙苦涩的脸露出一丝笑意:“我诚儿憨厚,做事用心。”

“好久才打完日本,打走日本人他就回来了吧?”

苌先生终是捂不住了:

“大妹子呀,送儿上战场,就要有心理准备,战场枪子不长眼,日本人杀死我好多好多兵呐!我那娃也都死在战场了……”苌先生想起自己那读了多少诗书、斯斯文文的儿子就泣不成声。

云仙的心咚咚乱跳,跟着苌先生一起落泪。

“大妹子呀,诚儿也负重伤了。”

“……”云仙那灰蒙蒙的眼里乌云席卷。

“大妹子,你千万千万莫怄,诚儿……没有救活!”

云仙望着苌先生,很久很久没说话,雾蒙蒙的眼里,大滴大滴的泪落下。

诚儿那血淋淋的食指,在她眼前晃啊晃啊……

“妈——我痛啊——妈——”诚儿凄惨的叫声,此时又撕裂着她的心。

“我宰了他食指,还是没救得他的命呐……”云仙无声地哭泣,像闷雷撞击苌先生的心。

云仙的魂魄追随着她的诚儿,飘啊,飘啊……她又化作一片云,在无边的空间寻啊、找啊,诚儿呐,你在哪里,你应妈一声……

“大妹子,我对不起你,是我动员诚儿去打日本人的!”苌先生深深自责,也悲泪横流。

沉默了好久好久,云仙收回飘荡的魂魄说:

“苌先生,不怪你,是我同意诚儿走的。”其实自诚儿走那天起,云仙就忧着这可怕的结局。

这大妹子真敢作敢当,这么柔弱的肩头,却担当得起家国生死的道义呀!苌先生为之动容。

半月之后,苌先生又上山了,担心大妹子想不开,他想告诉大妹子,自己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他要娶云仙为妻。

妻儿都走了,多少人给他介绍人填房,他都心灰意冷。这大妹子,从十多年前在街头看见蒙面的她,苌先生就心生怜悯,竭力相帮。十多年来的了解,大妹子在他心中是一个善良、灵慧、坚韧而又大度明理的人。苌先生对大妹子的同情中别有另番情愫,如今大妹子走到山穷水尽时,同有失子丧偶之痛的他,想救大妹子于孤苦,也想温暖自己老迈的心。

当他走到云仙家门,见她茅屋已歪斜,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大妹子又是一身男装,在早已另属于人的地头悠悠地念叨:

“诚儿,你歇歇,你肩膀还那么嫩,哪挑得动那么多……”云仙在幻觉中又和诚儿下地了。

当苌先生把她唤回现实中来时,云仙望着苌先生又是无言地落泪。

“大妹子,我想接你下山。”

云仙盯着苌先生,仿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大妹子,我妻也去一两年了,我想接你一起生活。”

云仙还是没有表情地望着苌先生。

“大妹子,我想娶你为妻,虎儿、诚儿走了,我照顾你。”

云仙眼里掠过一丝温存和闪亮的泪光。她低下头沉沉地说:

“苌先生对我一家恩德,我蔡云仙终生感激不尽!若来日找到虎儿,他会代我报你的大恩大德!”云仙欲言又止,只是落泪。

苌先生左说右劝,云仙只是哭。

先生是知书识礼的人,知道自己万不可在这里过夜。

半下午过去,苌先生起身要走。

云仙站起来,送先生出门。依然是只有眼泪,没有语言。

苌先生转过身那一刹那,云仙有一种依依难舍之情涌上心来。

她看见苌先生的背板已经有些弯了,想到他死了老伴儿,又丢了儿,他也孤孤单单可怜呐!

云仙望着先生沉重的脚步,一种同命相怜之情油然而生。回望自己那间欲倒的茅棚,环顾四周茫茫大山,世兴和三个儿女都走了,留下她一人怎样活下去呀?她真的也很想有个体贴的男人陪伴她。

看到先生渐渐远去的背影,云仙忍不住叫了一声:

“苌先生……你……”

苌先生回过头来,仿佛想走回来。

“你慢走哇……”云仙向他挥挥手。

苌先生见瘦弱的云仙仿佛悬浮山间的一朵乌云,是那样孤零零地可怜。

“你再想想。”

云仙流着泪点点头。

苌先生走了,留给云仙的那一丝温存已经冰凉。

夜风呼呼地吹着房顶上的茅草,稀牙漏缝的泥墙灌进透心的凉气。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大山里格外的黑,格外的静。

一个人睡冷床板已经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原有三个娃,屋里还有生气,现在是一派死寂。云仙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睡多少个夜,才能等回她的儿女,或是到天堂去见到她的世兴。

朦朦胧胧中,世兴伸手搂着她,好像就是他要出山卖货的头晚,世兴抚摸着她的身子:

“幺姑呀,你生了娃是更好看了。”世兴恋着她丰满的身子,白净的肌肤,恋着她那嫩滑绵软的腰身。他挨着云仙的身子,就会涌起一腔激情,在寂静漆黑的大山里,云仙给了他无穷的愉悦与快乐。

“幺姑,娃们都睡着了。”

云仙迷迷糊糊中的潜意识告诉她,明天世兴要出山了,一两天不回来,再累都要应了他。

似睡似忆中,她和世兴翻云覆雨,充满激情地抚爱。让她的世兴快乐,了却世兴的愿望,就是她对世兴歉疚的最大补偿。

世兴哥,你明儿早早回来哟,我等你……

两人又是一阵亲热爱抚……

“哥——哥——”云仙去抓世兴的手,可怎么也抓不住,世兴突然在云间消失了。

“世兴——他爸——”云仙把自己喊醒了。

四围更加黑暗,夜更加深沉,墙缝的冷风灌进她的背心。

原本是场梦,她在梦里还了世兴走前的心愿,弥补了对世兴终生的歉疚……

她不能再嫁,不能让任何男人碰她的身子,她要留着这干干净净的身子到天堂去,专侍她的方大哥!

十天后,苌先生又上山来了,他放不下蔡家妹子,担心她一个人在山上不安全,更担心她想不开寻短路。

“大妹子,你想好没有,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接出去!”

“苌先生,我想好了。我生是世兴的人,死是世兴的鬼,一女二嫁,那是天打雷劈的不义之事啊!”

“大妹子,你世兴也走十多年了,现在是民国,夫死两年后,妻即可再嫁,法律都会保护女人再婚。你为世兴守了十多年,世兴也会原谅你,你一人把三个娃带大,儿女也会理解你的……”

“苌先生,你讲的道理我也不太明白,我这辈子只认世兴到底。

我十多年清清白白为世兴保全着我干干净净的身子,我去了天堂,才有脸去见我世兴呀。”

“大妹子,你看你这屋子快倒了,地也没了,眼睛看不清,绣花做针线也难了,你怎么过下去?”

“你对我的好,我赔上这条命都报答不起。我是知恩报德的人。

可是,苌先生,我都老了,再嫁人,怕被山里媳妇笑死了。你一生名节在外,受人敬重,我万万不可毁了你的声名。你可娶那些有字墨的黄花闺女,我是万万配不上先生的……”

苌先生苦言千遍,云仙就是不点头。

越走进这山里女子心里,苌先生越发清晰地看到这个女子心中的一片纯净,为她内心的纯情、坚守和生活的顽强深深感动。

根正悄悄从云南回来,晚上摸上山来看幺姑,他想等妹子气头过了,再把刘爷的赔银给她。

云仙拉着哥痛哭。

“幺姑,刘爷向你赔罪。”

“我要他赔我世兴的命!”提起那姓刘的,云仙就恨得咬牙。

“他说要帮补你一家生活。”根正说罢,掏出一大包银两塞到云仙手里。

“我不要他的臭钱!”云仙扯过那包银元甩得老远。

“那钱有我世兴的血,我用了这钱都遭天雷打!”

“那容姑不给点陪嫁,过去可低人一头哇!”

“我已卖了地。”

“地就剩那半块了,今后你怎么活?”

“哥,世兴走了,儿女们都出去了,爸妈让我在人世间来走这一遭,我也算尽完责任了……”云仙说罢,泪流满面。

“幺姑,你……你千万千万莫想不开呀!”

“哥,我认命,老天对我的死活是有定数的。”

“幺姑,我去拜过了苌先生,谢了他对你的帮助,他是真心想娶你呀!”

“哥,你再莫说那些话了,我丑我穷,世兴认了我,我也就只认世兴一人了。老天生我就注定是世兴的人!”

根正知妹子对世兴死心眼儿,只有转了话题:

“幺姑呀,哥不放心你一个人呐!我和刘爷闹翻了,今生恐怕回不了故土了。要不,你跟哥一起去云南吧!”

“……”云仙望着哥只流泪不说话。

“幺姑呀,跟哥走了吧!”

“老天若不收我命,我就要在这里等我的娃。世兴生不能还,魂也要归这里的……”

根正知了妹子的脾气,怎么劝说都恐怕没用了。

从衣兜里掏出些钱:

“这是哥的血汗钱,你留着。那包银子我会还给刘爷,这辈子他欠你的,到阎王那里他都得还!”

苌先生苦读诗书一辈子,却从蔡云仙身上读出了中国传统妇女的全部美德,他让蔡大妹子失去了儿子,这歉疚怎么也无法弥补,于是,他倾其所有,要为蔡大妹子立块牌坊,亲自在牌坊上写下:

蔡云仙,年轻守寡,恪守妇道;礼教儿女,育子有方;勤劳耕作,艰辛持家;以命抗暴,坚守贞洁;深明大义,送子抗日;子勇献身,为国立功……

牌坊立在了云仙屋后的黄葛树下,一塆塆的人都来朝拜这个节妇。三伯一家也不敢再欺负羞辱这个刘爷撑腰、名绅长脸的女人。

门前的苦竹,一年年串成了偌大一片林子。围着这没了人气的破茅棚长了大半圈。

凄清的冷月,仿佛叼在苦竹叶尖儿。把那一簇簇竹叶儿照得清晰可辨,一片片绿得铅墨般浓重,与那银白的月光交融出沉沉的冷色,交汇成凄寒的阴影。

青石牌坊静穆在苦竹林与黄葛树交合的当口,那倒映的黛色框架,吃力地撑着黄葛树冠和苦竹叶团,三重精灵仿佛在凄凄述说,对月悲叹,却怎么也化不开凝重的阴影……

云仙望着那冰凉冰凉的石头牌坊,盯着人们指给她看过的“蔡云仙”三个字流泪。她仿佛又躺在了儿时家后的黄葛树下,她想:

若那苦竹露珠没把我从坟中惊醒,该多好啊……

黄葛冷月,苦竹寒露,仿佛回荡着云氏、云仙和容姑三重童谣:

我是一朵云

天地一浮萍

风吹心儿碎

雷劈泪淋淋

我从天上来

魂归苦竹林

我是一朵云

天地一浮萍

狂风吹不断

雷雨化甘霖

月中是嫦娥

日下自成荫

我的根儿在水中在田间在竹林

我的影儿是谷米是丝棉是羊群

可是,她的根儿——让她付出一生、念想一生的男人,她的世兴,她的忠儿、诚儿、容姑如今在何方?

她劳苦一生、日夜梦想的谷米、丝棉、羊群又在哪里呢?

乌云移来,黯了月光,浓了竹影,黑了缁衣。云仙仿佛化作一团乌云,凝滞在冰凉的贞节牌坊……

我是一朵云

天地一浮萍

我从天上来

魂归苦竹林……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