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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一部 云 第十四章 袍哥恩仇

发布日期:2020-09-12 11:30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好容易问到了管案子的衙门。

云仙一五一十向衙府说了十二年前丈夫失踪,刘大爷欺负她时说出的真情。

“刘大爷!”衙役一听,连连摆手:

“我们管不到他。”

“杀了人没人管? 这是啥子世道?”

“告人可得要有个证据,哪个可以证明你男人死在刘大爷手下?”

“他自己都认,还要哪个说?”

“没有旁证,自己供认也是不能判案的。”

“……”云仙不知什么叫旁证,不理解为什么官衙不管杀人的人。

“你们把他本人抓来问不就有证据了?”

“凭什么抓刘爷?”

母子俩被赶出了大门。

蔡云仙是个不讲清道理不认输的人。

她和诚儿一天又一天在衙门口喊冤呼救,幻想着能找到人世间的天地良心。

衙门里的人不睬被害人,却跑去报告刘爷,想讨好卖乖,求得刘爷在江湖上的关照。

刘爷一惊,没想到这婆娘命大,还没被卡死,居然去衙门告老子。我刘爷称霸一方,我想要的女人哪个不是乖乖上床,这狗日的婆娘伤了我,还有狗胆告老子。他示意衙役:“把那贱婆娘关起来,他污我杀了他男人,还把我杀伤。”

刘爷指指自己的大腿。虽没刺中他的要害,腿根却出了不少血,直到现在都还用不上力。

云仙喊冤不成,反被衙门关进了牢房。云仙哭天无门,不得不让诚儿再去麻烦苌先生帮他找大舅。

苌先生妻子正患重病。苌先生放下药碗细听来由,得知蔡大妹子又遇劫难。

这次牵到的人可是威震一方的刘爷,刘爷虽说还认他这老师,但毕竟是蔡大妹子刺伤了他,不管为何原因,刘爷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苌先生估量大妹子赢不了这场官司。

苌先生只有托人把消息传给了云南的蔡根正,看她哥能否在师傅面前说情,能够放人就是上策。

十多天后,根正赶了回来,通过衙门内的人见到了幺姑。

听了这来龙去脉,根正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小徒弟曾在外炫耀,他如何毛了一个卖山货的人。当初,根正就是发现那徒弟儿心凶,不愿再教他功夫,就怕他习了好功夫去干坏事。莫非,杀我妹夫的操刀手正是他曾经的徒弟?

根正跟师傅二十几年,是有感情的,只知师傅是个仗义的人,没想到动了自己妹子的邪念,知道师傅一般不杀人,没想到这次竟使人杀了自己的妹夫!根正之所以去云南,就是不想混袍哥,不愿跟师傅身边那些人在这方作恶。

根正通过些徒弟,找到了那曾经的徒弟,那徒弟儿已成为袍哥里的干将,一脸横肉。但见到多年前的师傅,还是有几分客气。

“你十二年前毛了那人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戴什么头帕?”

徒弟儿有些惶恐,知道师傅回来问罪了。他支支吾吾、避重就轻、责往别人身上推。

根正又问:“你为啥要毛了那人?”

“他欠我的好地,我想收点租,他不给。”他仿佛忘了自己曾当师傅面向姓方的示好言和。

“掏了钱走人便是,为何要毛了他?”

根正渐渐想起,这徒弟曾当他面承诺把地送给世兴,顿悟他是因地起杀心,当面糊我、背后捅刀的恶人,根正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种两面歹人!气得血往脑门涌,走过去一脚踢得他爬不起来。

“你他妈报私仇,也不该夺命呐!你还欺到老子头上来了!”

根正抓起他来往死里打。他那点功夫哪是师傅的对手。只得跪地讨饶:

“我不想杀他,是刘爷路过,觉得丢了我四川袍哥面子,就叫人过来把他毛了。”

“是刘爷叫人操刀?”

“是。我没动刀!我没杀他!不是我杀的!不是……”他哪敢说他在方兄脑门补了一刀。

根正要他写证词,那人哪敢揭发刘爷?

根正是见过场面的人,示意几个兄弟把那人拿下关了起来,不写证据不准走人。

根正拿了这证据才敢去问师傅。师傅竟一口应承:

“是我喊杀的,我哪知他是你妹夫?”

师傅的蛮横让根正气愤。

“你杀了我妹夫有据在手,你想糟蹋我妹子情理不容!看在我们师徒二十几年的分上,你撤回控告,让官府放我妹子回家,从此不得再招惹我妹子!” 根正知道自己撼不动老爷子。

“你以为你娃手锤硬了哇?跟老子比试比试看?”刘爷难解腿根刺伤的气。

根正看老爷子动了真气,也不太敢硬碰硬给他顶。

回头他找到了苌先生。

苌先生毕竟有文化,劝根正莫硬来,只有跑跑门路,设法让官府放人了事。

根正拿出了证人口供。苌先生想前思后,还是帮云仙写了状子。只说明,被告蔡云仙在得知丈夫被刘爷所杀,质问中遭遇刘爷动粗,致其受伤,被告才用剪子刺伤原告,属于正当防卫,应作无罪释放。

这状子递上去,衙门仍不放人。

根正不得已再去找刘爷,望他高抬贵手。

刘爷哪能伤了身子又输面子:

“老子卡不死她,让官府关死她!”

“师傅,你不要欺人太甚!”根正也是在袍哥里混了二十几年的人。

刘爷心里还是有点抖,蔡大娃正当壮年,斗起来可是两败俱伤。

“你除非说动你妹子给我做小。”

“师傅!你已妻妾成群,还打良家妇女的主意?”根正是忍无可忍,一拳冲了上去。

刘爷大喊一声,走卒围了上来。但当中多是根正教出的徒弟,不太好跟根正动手。

刘爷亲自动手了,毕竟是师傅,几拳脚便把根正打趴在地。

刘爷以为他服了,没想到根正却铆足爆发力猛扑上来。

两人顿时打得难分难解。

一帮走卒有帮刘爷的,也有几个帮根正的。

袍哥总部打得肉飞血溅……

根正抹去嘴角的血,边打边控诉:

“你欺哪个女人、杀哪个男人我都不管,你可怎欺到我妹子头上,你怎杀了我那老实厚道的方大哥?”

“你妹夫叫啥?”

“方世兴。”

“方世兴?”刘爷第一次听得方世兴就是他弄死的那个戴蓝头帕的人,心里不觉大惊。

“方世兴,家在哪?”

“小坝镇上的方家,方伯可是四邻皆晓的活菩萨呀!”

刘爷噔的一声,沉沉落座在他那把太师椅上。

“退下!”他喝令全部走卒退下。

兄弟们惊奇这两个人怎突然不打了。

小时候在方家做工,方家世兴待他如兄弟啊,可怎么他偏偏碰到我的火头上了?我刘铁拐杀尽天下人,也不会杀方家父子呀!

刘爷抹去头上的血,从柜里提出一袋银两:

“蔡根正,我向你妹赔罪,我养她一家子。”说罢,丢得一大包银元叮当响。

“我妹子不是那种人,她不得要你的臭钱!”

“我不是堵她嘴,我只是报方家的恩!”

“……”根正懵了。

“我万万不知,那人是世兴兄弟呀!”刘爷捶胸顿足。

“我刘铁拐一辈子知道人莫忘恩,如今我瞎了眼,杀了恩人,我对不起方伯一家啊,雷都要劈死我呀!”根正第一次看见刘爷流着混浊的泪诅咒自己。

“我遭你妹子一刀,也算是我负了恩人的报应。你晓得我这些年哪受过这种气,你我的恩怨既已挑明,也已打平。你蔡根正从此莫在我的堂子混了。”

根正的心又一次刺痛,方伯、妹夫是刘爷的恩人呐,怎死在了刘爷手中,那是天瞎了眼呐……

根正终于看穿了江湖世事,拉帮逞强没有不伤及无辜的,刘爷只为了那张面子就杀了恩人,毁了幺姑一生,害了妹子全家!他是万万不能在袍哥里混了,不然,他的手也会涂满鲜血!

一星期后,刘爷抚着肿胀的伤口发话:

“放人!”

世兴的死讯,毁了云仙心中那持续了十多年的念想,断了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一线希望。官衙的人妖颠倒,恶人的心毒手狠,让云仙清醒地知了:这天下已没有道理可讲,有“力”才走遍天下。想起当年爸同意大哥习武,早就看清了这世道。

云仙对官府抱有的一线希望已破灭。她不知道,苌先生为帮她打点官衙,把妻子看病的钱也贴了进去,也不知道,大哥为了她被刘大爷打得遍体鳞伤,永远永远地流落他乡。

她几次在牢里寻死未成,身心皆绝。

放出来那一天,诚儿和苌先生来接她。云仙已木然无半点表情。诚儿喊了她几声,她才如梦初醒。

苌先生是第一次看见云仙妹子的真面目。想起那活脱脱的山水花鸟,竟出自她这双农妇的手;想起那懂事知礼好学智慧的忠儿,竟是这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里女子教出来的;想起敢于抗拒威霸一方的刘爷的,竟是这个清秀柔弱的女子。

“大妹子,你还是回家去,这世道没人听你讲道理的。大兄弟去了也十多年,你好容易把儿女带到今天,他们还要靠你呀!你可万万莫想不开……”苌先生听人说她在牢里想寻死,苦口婆心地劝导她。

“谢了,苌先生!”云仙和诚儿跪地辞谢了苌先生。

诚儿十四五岁了,像他哥一样,在城里接受了人生的第一次启蒙教育,无畏无惧的妈熏陶了诚儿的勇气,诚儿顿悟了自己对妈和对这个家的责任。大舅不知去了何方,哥也不知生死,这方家,只有靠他这根支梁来撑持了。

诚儿蹲下去,背起了瘦得燕轻般的妈,一步一步向山上爬去。

当云仙从诚儿口中得知,苌先生拿了师母吃药的钱去帮她打点官府救她出来,没有丝毫犹豫地让诚儿去叫了那个她又厌又怕但只有他有能力买地的三伯,把门前最好的地卖了一半。三伯知了威震八方的刘爷来过她家,便没有胆量过分欺这蔡寡妇,这块地也给了稍厚一点的银两。

“诚儿,你赶快拿下去给苌师母抓药。万万请苌先生收下这钱,不然我母子一辈子都还不清苌先生的情债。”云仙是好孬分明报恩报仇都一样坚决,一样竭尽全力的人。

诚儿拿了这全家的命根子钱,送到了苌先生家中。

苌先生万般推辞,可诚儿说:“你不收下,我不回家,回家妈也要叫我再来。”

苌先生十分感动,这大妹子落难到了这步田地,还如此知恩图报。

“可那点地是你一家三口的命根子呀!”

“妈已经把它卖给三爷爷了。”

苌先生流泪了,想起那死了丈夫,走了大儿,又失了大哥,卖了土地的孤苦寡母,今后怎么活命哟……

城里人日子越难,逃往山里落脚的人越发多起来。原本荒芜的山塆,渐渐热闹起来。云仙仍然靠那针线活,给四围乡邻做千疤衣、剪年花纸、洗衣服和门口那半块地维持着吊命的生活。诚儿又像爸当年一样进山挖笋摘菌,像哥一样在大山进进出出,靠苌先生的帮助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这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喝水都在长。诚儿已长成大小伙子了,云仙精神和心理上的又一根支柱慢慢立了起来。

这一天,苌先生告诉诚儿,日本人打进来了。你哥去的那座城市,遭日本飞机轰炸,死了好多人。

苌先生也不知习忠会不会遭遇不幸。诚儿更是担心哥的生死。

“诚娃呀,你也十五岁了,现在国家遭难,全民皆兵了,我看你还是去当兵吧,找条路走。”苌先生说。

诚儿回家给妈说,云仙死活不应。

又像前几年抓丁一样,官府来人家家动员。

“你们说‘两丁抽一’,我只有诚儿一个,我男人死了官府也不惩凶,现在又要我儿去送死,还要不要我们活命?”

云仙好容易把二儿子抚养到今天,她也年近四十,自觉身心皆老,没有了诚儿怎能活下去。

没想到,苌先生上山来了。他也来动员诚儿当兵。

苌先生可是处处为我们着想的人,怎会叫我诚儿当兵?云仙心里七上八下。

云仙知道苌先生曾教导虎儿精忠报国明大理,可我眼下哪离得开诚儿?

苌先生给云仙说,虎子躲丁,那是因为官府打老百姓,中国人自己打自己,不去卖命也是理。但这回是日本人打我们,虎子去那个城市天天遭日本飞机轰炸,炸得遍地都是尸体呀!

“那我虎儿遭了没有?”

“我也到处托人打听他,听说他就住在遭轰炸的地方呀!”

“……”云仙心惊肉跳。

“世兴呐,你要保佑你的虎儿呐……”云仙在心里祈祷。

“狗日本为啥子要炸我哥他们?”诚儿仿佛看见哥被日本人炸死了一般。

“大妹子呀,日本人杀我中国人,一家家砍完,一座城血流成河啊!现在家家男儿都上战场了,我那读书的儿都去了。”

“那我诚儿……”云仙犹豫了,若虎儿炸死了,诚儿就是方家唯一的根了哇。

“大妹子呀,你家地也没了,诚儿出去也可找条生路。你的眼睛也看不清楚了,针线活儿,绣品如今也没多少人买了,大家都难活命呐!”

苌先生看这摇摇欲倒的茅房,四壁空空的家,三张口拿什么来填。对这几娘母实在同情。

送走了苌先生,云仙想了几天几夜,觉得苌先生说得也在理,把诚儿留在家里,越来越饥饿,命都难吊下去了。再想想日本人炸我虎儿,杀我无辜百姓,不把这些狗杂种赶出去,恐怕家家都断子绝孙了,我方家还能望传宗接代吗?

三天以后,云仙正襟危坐告示诚儿:

“为了你哥,当兵去吧,和苌家兄弟作个伴儿。打完那些狗杂种就回家种地,万不可打自己的兄弟!”

诚儿什么都没带,只身一人下山了。

云仙牵着十三岁的容姑,久久站在山垭口。

云仙被刘爷打伤的右眼已看不清东西了,左眼也模模糊糊,此时早已看不见诚儿的影子。

“妈,看不见哥了。”

云仙的肝肠仿佛又断了一节。她在这垭口送走了世兴,送走了大哥,送走了虎儿,又送走了诚儿,她的肝肠就这样一节一节被割断,血淋淋地,久久无法止血结痂……

送走了诚儿,云仙的心已掏空。虽不到四十,却感心已老身已疲,她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看着十四岁的容姑,云仙像当年妈忧她的婚嫁一样,开始为容姑的归宿发愁。

云仙曾那么羡慕城里的女子,可以不缠脚,不穿袍子,不留长发,可以读书,可以在大街上男男女女一起说笑。那才是女人的好日子呀。

云仙想,一定要把容姑送到城里去,不能让她在山里饿死!

可一个大山穷姑要进城,简直像做白日梦,有什么法子嫁得出去?

云仙是个死心眼的人,想到了,就放不下。她本不肯开口求人,却知道人生有些坎自己迈不过,为了容姑的终身大事,她不得已请周叔去找到苌先生,麻烦先生托城里媒人为容姑寻婆家。

城里的媒人更不是省油的灯,要价高得拿不起。

那一天,媒婆来到苌家,苌先生把容姑接下山来见媒婆,媒婆见这山里妹子清清纯纯,健健康康。拿了苌先生的银子后,同意帮这妹子在成都找人家。

苌先生又加了个铜板,嘱媒婆找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

两个月后,媒婆回了话,找了同是这地方出去的一个人,在成都当伙夫,说小伙子忠诚可靠,只是个子矮得点,也没有兄弟姐妹的牵扯。

云仙对容姑说了这人的情况。

容姑虽才十四五岁,已长得瘦瘦高高,端端正正的一个大姑娘了。可对成都,对男人,对伙夫,对出嫁没一点概念。

“妈,我去了成都,以后就看不到你了。”容姑害怕那个遥远的地方。

“容姑,女子长大了都得嫁人,不能一辈子跟妈。”

“大哥二哥都走了,你老了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妈拖起你们三个都活过来了,以后一个人,怎样都可以过。”

“妈,我怕!”容姑从没出过山,不敢想象突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跟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过日子。

“容姑,妈为半块红苕差点夺了你的命,这是妈心头无药可医的痛啊!你跟妈十五年没吃过一顿饱饭,妈只有放个人户让你能吃饱饭。跟了个煮饭的,你一辈子不挨饿。个子虽矮得点,心善,待你好就可以了。”

云仙也不知成都有多大多远,只知城里的女娃子日子好过。只要容姑一辈子吃得饱饭,她的心尖就痛得松活些。

这一夜,云仙苦口婆心劝容姑:一定要到城里去,到有饭吃的人家去,你跟在妈身边只有饿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妈养你十五年,今后就要靠夫家养活你了,妈老了……

云仙劝了一夜,也搂着女儿哭了一夜。

容姑听了一宿,也贴着妈哭到了天亮。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