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双脚一软,跪在诚儿面前:
“儿呐,莫恨妈!”
云仙回头便对两个惊得目瞪口呆的汉子说:
“他废了,扣不了枪栓了!”
云仙边说边扯起一条白布把诚儿的食指根死死缠住。之后握起那半截血淋淋的食指哭得惊天动地······
两个汉子知了这女人的刚烈,被这娃儿的惨叫和妈的哀哭扎着心,怯怯地离去······
“诚儿呐,妈是没法了才出此绝技,哥逃出去,生死不明,你去当兵,小了,跑不赢别个,只有挨刀枪的。你爷盼方家传后,死没瞑目。你秀姑大妈,因没生儿,上吊屈死。我要为你爸留后,为方家传宗啊!······”云仙抚摸着儿子那断了食指的手,哭诉过无数回。
“妈,我晓得你是为救我命。”诚儿每一次都安慰妈。
“这些日子里好好养伤,我去翻苕藤。”云仙边说边穿起了那身男人的行头和头套。
忠儿一走,绣品断了销路,云仙把忠儿最后一次带上的布头,一条条一块块裁剪成各种形状,又一块块一条条镶嵌成各种几何图样,给诚儿、容姑各做了件新衣。她忍饥受累,也要把这对儿女打扮得乖乖的,不让别人看不起她孤儿寡母。
容姑穿上千疤新衣,小脸儿顿生了些颜色。
“我容姑长乖了,水灵灵的像门前那塘荷花。”云仙愁苦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
云仙灵机一动说:“容姑,你穿着这衣去找你那些小女娃,她们要是喜欢,妈也给她们做。”
容姑蹦蹦跳跳出了门,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没有哪个山里丫头穿得有她好看。
果真奏效,有三家的女娃缠着妈想要这衣服。
云仙熬更守夜拼图缝缀,又做了三件千疤衣让容姑送去,她知道山里姑嫂大多不像三伯妈,都是讲良心的,她们接了衣服总要换给方家一点活命的粮食。
容姑拿了红苕、洋芋、包谷回家,高兴得鸟儿似的围着妈,叽叽喳喳地说,忙着要烧火去煮。
云仙起身想去教容姑蒸红苕,突然眼睛一花,晃了几晃,被容姑扶着没摔倒。
揉揉眼,竟雾蒙蒙看不清东西。
“这衣镶得眼睛都雾了。”云仙说,闭上眼养养神。好一阵子,黑暗的屋里才显出了物状。
已到傍晚,云仙和诚儿还在地里松土浇粪。累了一天,脚直打闪,也饿得清口水直流。
在太阳落坡的山坳里,走来几个人。云仙听人说山那边是贵州,贵州一带的棒老二也多。见有人来,慌忙收起粪桶锄头,诚儿牵着妈,惊慌逃离。
云仙透过头套的眼洞一望那几个男人,一个个黑黑壮壮,但又不像庄稼汉。其中一个有些面熟的人,直愣愣盯着她的阴丹蓝头套。云仙回头加快逃避的脚步,心中却在一一回忆,有些面熟的人是哪一个。
“幺姑——”云仙一愣,好熟悉的声音,好多年没人叫这个名字。她第一想到的是世兴回来了。
她惊诧地回过头,看那喊他的人朝她跑来。
“幺姑——”那人激动地拉下云仙的头套。
“哥——”云仙做梦都没想到,来人竟是他找了十多年的大哥蔡根正。
“哥——”云仙拉着哥的手大哭,“找不到你,我们一家快没命了。”
“世兴呢?虎子呢?容姑呢?”根正急切地问了一串。
云仙只哭着摇头:“容姑还在。”
“师傅,这是我妹子。”蔡根正回头向那个又黑又壮又粗蛮的人说。
“哦,哦,我还帮你那大侄子逃丁去江川了呢。”
云仙一听,方知这黑汉师傅正是给过她银两,又帮虎儿逃离的恩人刘大爷。
云仙拉着诚儿立即下跪:
“多谢刘爷的大恩大德呀!”母子俩连连叩头。
“起来起来!”刘爷把云仙拉了起来。
云仙抬头那一瞬间,刘爷不禁一惊:说根正的妹子是个丑八怪,怎还这圆润柔和,端端正正,白白生生的?
根正说:“师傅,就不耽误你赶路,我去看看我侄子,明天一早赶回。”
刘爷从云仙身上收回目光:
“好,好,好。”便呼着他的随从先走了。
自世兴失踪,云仙仿佛漂泊的浮云,无根无桩地任风吹雷击。
大哥就是她最坚实的靠山呐!是大哥把她从坟坑抱起,从水塘捞出来,两次给了她生命。大哥和世兴一样,都是她生命的依靠。
几番哭诉,几番喜泪,又几番痛别。云仙知了哥已有家室儿女,几天后又得回云南。根正也知了世兴失踪,大侄逃离,妹子遭135
人欺负的不幸。他在云南教人拳脚,也只是糊个口,这世道不偷不抢是活不好的。只是他不忘父母教诲,任何时候都不做亏心事,只靠教人武功的血汗钱过日子,他也囊中羞涩,帮不了妹子的生计。
根正把云仙快倒的房梁扶正,又用竹条捆牢,把漏雨的茅草给补上。而后倾尽身上所有,千叮万嘱妹子任何困难都莫走绝路,儿女大了就是生路。
根正知道这大山深处,孤儿寡母没个照应是千辛万难。他无力帮衬妹子,却可以帮妹子撑撑腰壮壮胆。
他找到三伯家,三伯三妈大惊。
“三伯三妈,我妹子蔡云仙,还靠你们护着点,我在刘爷手下做武功教头,我拜刘爷二十年,刘爷待我如亲兄弟,你们要欺我妹子,我且不饶,刘爷会叫你在这一方混不下去!”
三伯听得这铁板钉钉的警告,着实吓了一跳。他历来仗刘爷之势欺人,其实,自己不过沾了点刘大爷七弯八拐的挂角亲。没想到蔡家兄弟竟是刘爷手下的铁杆!那霸气一下萎了半截。
三伯知自己遇了克星,看蔡家哥精强力壮,浑身武勇,那种气势就压得他两口子头都不敢抬。
“大兄弟放心、放心,我三伯是讲义气的,你家妹子有难我们大家帮。”
“人讲天地良心,你们帮我妹子一家,我蔡根正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对我妹子不轨,我蔡根正会报仇雪恨,决不手软!”
“大兄弟是仁义之人!晓得了,晓得了,你放心了,放心了······”
蔡根正横眉扫过两口子,昂头离去。
云仙一手拉着诚儿,一手拉着容姑,眼巴巴看着哥的背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
像当年望着世兴离去,望着虎儿下山那样,不知道今生还看不看得到哥。
根正回云南去了。刘爷却一个人摸上山来:
“大妹子,你一人在家呀?”
云仙是个滴水之恩永生不忘的人。连忙把家里吊命的那点苕干拿出来招待恩人。但一个人面对陌生的大男人,慌乱得手脚无处搁。
云仙那因怯生害羞涌起的浅浅红晕,飞上她那因多年套头而苍白的脸。那又多又长的黑发,饱满地贴在后脑勺,那眼睛虽不敢正视刘爷,躲闪着一种迷茫的神光反让刘爷心动不已。
“这多年为啥不找个男人帮帮你?”
“刘爷,快莫说这话,我山里女人虽不知书,但却懂理。我家世兴虽十年没回家,但他还是我的男人。我有男人,哪能说再找男人的话。”云仙感到这刘爷话头有些异样。
“没男人疼的女人哪算得女人?妹子年纪轻轻没男人疼,那不枉自做女人了么?”刘爷眯缝着眼,定定地瞄着蔡大妹子,那口气似是关心,又似挑逗。
云仙心里发紧,不巧诚儿又下地干活儿,容姑又跟山里的女娃子摘菌去了,看着刘大爷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由得心生防范,起身移往门口。
“刘爷,门外亮堂。”边说边端出张小竹凳。
“里边坐一样的。”刘爷不肯出门。
刘爷喝人打死了蔡根正的妹夫,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这次路过,顺路也来看看他妹子,是自己害了这女子一辈子守寡受罪,也该帮帮她。只是不能把弄死她男人的事透给根正,更不能让她晓得。
云仙对救苦救难的大恩人感激不尽,倾尽家中所有,也不过几根红苕,一把青菜。
刘爷吃惯了大鱼大肉,哪看得上这粗茶淡饭。倒是蔡家妹子那圆满的脸,那灵巧的手惹得他有些馋。
刘大爷这些年,送上门的女人经历多了。耍女人就像抽口烟喝口茶,醒醒瞌睡而已。只要动心的女人,他一把就可扯在怀里来。
刘爷迟迟不吭声,云仙除了感恩,别无多话可讲,气氛有些尴尬。
“我看我娃回来没?”云仙转身向门外。
刘爷一把抓住她的手,云仙猛地挣脱,端过粗碗:
“刘爷,你喝口水。”
刘爷接过水碗不喝,他口不渴,心里渴,渴的是女人。左手放碗,右手就揪了云仙的脸。左手一腾出来,两只手便像钳子一样有力地把云仙抱紧。
云仙顿觉鸡皮疙瘩突起一身:
“刘爷,你的恩德我牢记在心,可我是世兴的人,万万不可!”
“你怎么报恩?”
“我报答不了,我儿去给你洗脚提鞋当长工!”
“我的跟班多得很,不要你儿洗脚捶背,我只要你报答我!”
“刘爷,我今生报不了你的恩,来世再为你做牛做马······”
刘爷哪管蔡妹子的苦苦哀求,抓在怀里的女人哪肯在兴头上放手。
刘爷一把拉近云仙:
“亲热亲热都不可么?你哥跟了我,我没少顾他,你到镇上找你男人,我让苌先生带给你银钱,你儿下去找老汉,我又打发他银钱。这一回,不是我送他逃江川,恐怕早塞枪眼儿了。你就不报我刘爷的恩?”
云仙拼命甩开刘爷的手,远远站开说:
“刘爷,我永不忘你救难之恩!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本事回报你了,我哥会替我还情!”
“我不要他还情,要你还情!”说罢一把抱住云仙。
“我刘爷要了你,以后没哪个敢欺你!”
“刘爷!”云仙拼命挣脱,弹跳般闪开。
那刘爷身上的热气,热气中夹杂的泥草气,血腥气在她身后弥漫,云仙顿感鸡皮疙瘩突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感袭来。
“我去找诚儿、容姑回来拜恩人。”云仙寻机想逃。
刘爷一把拉着她的手。
“莫走。”
云仙拼命甩他的手,却哪里扭得过他的劲儿?刘爷虽六十多岁的人,但那操武功的手劲像铁钳一样拽着云仙动弹不得。
云仙的手,绵软而有弹性,五指精巧而修长。刘爷一拉这手便血往上涌,这三十多岁的妇人真是诱人啊!
云仙知道硬拼是不行了。
“刘爷,你是我方家的救命恩人,我蔡云仙一辈子都感激你。你也是八方江湖走遍,懂得世理的人,求你念我孤儿寡母可怜,看在我哥忠心跟你二十几年的情分上,你放了我,我永生感激你的恩德。”
刘爷兴头正起,根本不知云仙说了些啥。伸手就扯云仙的衣裤。云仙大叫,拼命护着自己的身子。
“刘爷,我生是世兴的人,死是世兴的鬼,一女侍两男,鬼神都不容!”
“你世兴早已成鬼,他晓得啥?”
“我死未见尸,就有活着见人那一天,我要依了你,不遭天杀呀!”云仙拼竭吃奶的力气挣脱出来,抓紧了自己的衣裤。
“你那男人早被我毛了!你等一百年他也回不来了。”
“你······毛了······”云仙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刘爷的横眉怒脸。
“我这人就见不得哪个跟我作对,你也莫像你那男人,他乖乖交出银两我也不得杀他。你今天不乖乖依我,我照样把你毛了!”刘爷已两眼通红杀气满脸。
“原来,杀我世兴竟是你刘爷!你害得我孤儿寡母好惨呐!”云仙抓起一根凳子猛砸过去。
刘爷头一闪,脱掉裤子猛扑上去。
云仙抓起那把剪刀猛地刺向他的下部。
刘爷剧痛,捂着自己腿根扑倒云仙。
下部血涌让他兴头陡息,但心中的杀机却涌上脑门。
他一只手捂着下身,一只手死死卡住云仙的脖子,直瞪着这烈婆娘头歪眼闭······
刘铁拐想再次扑上云仙尽兴发泄,可惜那玩意儿已不听使唤。
看看云仙已直挺挺没了生息。刘爷扯起衣服包了伤口,一拐一拐溜下山去······
诚儿从地头回来,看屋里地上有血,妈直挺挺睡在地上,大声惊叫,拼命推摇。
云仙大喘一口气,醒了过来,慌忙把被抓开的衣裤拉起。
“妈······谁欺负你了?”
“遭土匪了。”云仙右眼角已血污青紫,右眼已看不见东西了。
坐起身来,天旋地转。
十年不确定世兴的生与死,十年便断不了世兴回家的盼望。如今亲耳听到他的死讯,云仙心里仍如刀绞般痛。想起世兴为了给她过生日,为给娃儿买点吃的,为了乡亲们换那点钱,把自己的命赔进去了。那刘爷心也太狠了,为那点小钱就夺了我世兴的命,他怎么下得了手啊!
哥跟了他二十几年,不知他的虎狼心么?要了我男人的命,如今又来糟蹋我,这恶人又有哪个治得了?
我世兴年轻力壮一条活鲜鲜的命,就这样白白送了吗?我山里人再贱,那也是一条命呐!
云仙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过意,她要去告那恶人,给她男人讨个公道!
找哥,哥治得了他的师傅么?
找苌先生,苌先生教书的文人,哪斗得过刘爷的武功?
找官府,官府到处抓壮丁,有枪有人,总斗得过刘爷,给我世兴讨个说法。
想起这些年人们东说西说,连她都曾疑心世兴去讨了小房,实在是冤枉了我方大哥呀!想起世兴走前的几个夜晚,她累得昏睡,没能了世兴的心愿,后悔呀,世兴才三十多岁,他那么喜欢她,那是他人生最后的一点快乐她都没给他!这是云仙心里永远的痛楚和歉疚······
世兴生前那早已模糊的往事,又一幕幕出现眼前,想得她心痛,痛得她泪水长流······
诚儿容姑就这样看着妈发呆,望着妈无休无止地流泪。
“妈——”容儿轻轻推摇着神情恍惚的云仙。
云仙双手拉着一对儿女说:
“是刘爷杀了你爸!”
诚儿容姑对爸没有印象,也没有多少感情,只知爸是妈和这个家的依靠,因为没爸,一家人才这么受苦受难,知爸永不回来了,跟着妈哭成一团。
“刘爷是哪个?”诚儿问。
“袍哥大爷刘铁拐。”
诚儿一听,如五雷轰顶,他知道当初就是拿刘大爷吓住了恶凶凶的三爷爷,这比三爷爷更凶的人,我们怎惹得起?
“妈!我们哪敢惹刘爷?!”
“他杀了你爸,我要跟他拼命!”
“妈,你哪拼得过他?你走了,我们怎么活?”
“我拼不过他,总有人治得了他!我不相信这天底下没有了公道!这天下人都没了良心!”
“妈!我们没了爸,不能再没妈呀!”
“没出息!杀父之仇你都不报?”
“妈,我怕你······”
“诚儿,牵妈出山!”
“妈!”
“为你爸伸冤去!”云仙仿佛忘了头次出山一双小脚所遭的罪,更不管此去是死是活了。
云仙第二次出山,由诚儿扶着走一阵,又背一程。
“妈——我们去找哪个伸冤报仇?”
“找官府。”
诚儿只晓得官府是抓丁的。
“苌先生跟你哥说,官府要管老百姓的事儿。他姓刘的再凶,总有人管得住他。”云仙要告发这个杀了世兴又企图强暴她的土匪头儿。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