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一年多,进行了几个趾头的断骨“手术”,经历了几个惨烈的回合,幺姑的脚终于塑成了一卡长的小尖粽,只有大趾伸着,二趾斜压着,都紧紧缠着不准长长。中趾后的六根趾头被死死地压在了脚掌……
像几颗鹅卵石顶着她幼嫩的脚心,幺姑几乎无法下地走路了。
“幺姑,站起来,慢慢走,就像你小时学走路那样。”
幺姑站起来,又栽下去,栽下去,又站了起来……
幺姑一步一趋,六个压在掌心的趾头,就像六根竹桩子要戳穿她的脚心,好在妈给她垫了些棉花,又缠了无数层麻布,脚掌也软软地有些让性,一天比一天多走得了几步。
自从小脚塑成了粽子形,幺姑便在妈的指导下做绣花鞋了,一双比一双小,一双比一双绣得好看,绣着绣着,幺姑也觉得小脚真是好看。
这一年,天气照应,地里的包谷枝干挺拔,枝叶繁茂,六七月间,枝丫便冒出一个个小包,这小包慢慢抽出一绺绺银丝线,银丝线也慢慢变成红须绒。那高粱更是红艳艳像一束束火炬从绿海里举出,煞是爱人。
黄昏时分,外面无人了,幺姑便坐在屋后的黄葛树下,看着那苦竹叶儿青青翠翠,选出一支竹叶青丝,绣出一片荷叶。看着那包谷润润的须绒,抽出一缕玫红彩线,再摸摸那高粱饱满的红粒儿,把它绣成了金鱼眼。幺姑呼吸着清幽幽带着泥土香的晚风,口中哼起了妈教她的云调。
大哥白天在外拜师习武,晚上回家帮着干活儿,爸带着俩哥辛劳盘地,每天累到月亮出来,父子三人才从地里回来,一腿的泥,一脸的汗,一身的疲惫。为了这几亩包谷高粱,爸和哥是早出晚归地锄草松土、浇水淋粪,未曾停留过半日。那高粱也不负勤快人,长得水灵灵的,比一塆塆的包谷都好看,背的包谷娃娃也比别家的多,比别人的大。那高粱更是喜人,色比人家的红,籽粒儿比人家的大。
转眼到了收获的季节,爸和哥把那一个个尺多长的包谷娃娃和大串大串的高粱背回了家,幺姑和妈妈就负责晒干,负责抹籽儿,直抹得幺姑绣花的嫩手大泡破裂,血浸满手。
爸和哥把那干了的包谷高粱秆背回家,幺姑就负责把它们束成一把把干柴,抱进大作坊,负责烧火煮饭,火苗子直烤得脸上的麻点通红通红。
爸和哥把罐子洗好,幺姑就负责一盆一盆把大缸装满,直站得两脚发麻肿胀,来回走得脚掌出血,捂得腐烂。
爸和哥把那酒液酿出来后,幺姑负责把酒糟拿去喂猪、喂鸡;而后把酒液分装在一个个小瓶子里,累得双手发软,一拿起绣花针就抖得无法行针。
爸和哥累了,幺姑又和妈煮饭炒菜烧水,让爸和哥吃饱喝好。
爸和哥睡了,幺姑还要给他们洗那些汗水湿透的衣服,直忙到深夜。常累得站不稳脚跟,直不起腰来。
爸和哥是家中顶梁柱,幺姑和妈可以倒,他们不能倒。这是幺姑和妈共同的信念。
蔡家苦啊累啊,幺姑也一样苦一样累。酒也通过世兴大哥在镇上不时脱手几瓶,换回些油盐,一家的生计也还过得去。这蔡家的家业,靠儿也靠女,有个女娃也真好哇!蔡叔感叹。
每次方大哥送回油盐和一些生活用品,全家就像过节一样高兴。幺姑好想热闹,妈却不准她见外面的男人。幺姑躲在里屋,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听方大哥的声音,不瘟不火、爽朗、大度、清亮、又还浑厚,真是好听。这方大哥肯定慈眉善眼、高高大大,幺姑在心中描绘方大哥的模样。
夜深人静,对面山上的狗突然一阵狂吠。
云氏惊醒,听房后粮仓有动静,她点亮灯草走过去,见几个蒙头人正要挑走她家的包谷高粱,惊叫还没发出,一闷棒重重击中脑门,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听到动静的蔡叔和两个哥哥直奔粮仓,七八个土匪一拥而上,用刀子顶着蔡叔脖子。大娃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就被土匪反剪了双手。三人的嘴都塞进了破布。七八个蒙头汉子,从容地从三人眼皮底下,挑走了所有的包谷高粱……
今年收成本身就不好,这是蔡家五口的命根子啊……蔡叔拼命挣脱绳索冲出去,死死拖住箩筐不放手。强盗回头捅了蔡叔一刀,蔡叔捂着血口紧追不放。正当强盗再次拔出刀来,幺姑冲上前来,一口咬住强盗握刀的手,强盗见这突然闪出的蒙面黑影,以为半夜遇了鬼怪,一闪神,幺姑死命撕咬,痛得那强盗丢下担子夺路而逃。
两兄弟也挣脱草绳跑了过来,爸手臂的血突突喷涌,幺姑扯下头套捂住血口,大哭。
二娃发现妈倒在墙角,拉出口中破布,大喊妈。
爸挣扎着站起来奔向云氏。
云氏被幺姑喊醒过来,与二娃幺姑哭成一团,全家人惊魂未定,不知土匪还会不会折回来杀人灭口。
蔡叔捂着膀子:“我幺姑是条汉子啊!”
“爸,我怕!我怕!”此时的幺姑,浑身发抖。
“大娃,快快操练武功啊,这年头光靠勤快也活不下去的!”
大娃捏紧了两个拳头:“爸,我一定练成铁锤!”
无独有偶,第二个月,世兴兄弟来蔡家说:方家也遭了土匪抢劫,方母吓得一病不起。父亲决定给他完婚,娶媳冲喜,请蔡叔一家去聚聚。
蔡叔念叨方家的救命之恩,把积攒几年用来买种子、买酒曲子的钱拿出一大半,接济被抢劫一空的方家。世兴万不肯接手,说只是来告知蔡叔去凑个热闹。
世兴的大喜选了个黄道吉日,伤愈的蔡叔带着家中最好的酒去祝福世兴。
“爸……我想跟你去。”幺姑怯怯地说。
“你去干啥?”
“我给方嫂送绣花鞋去。”
“我给你带去就是。”
“不,我要去看看,啥子叫……嫁人。”
蔡叔一惊,你十一二岁的女娃子就想嫁人?
“妈总说我嫁不出去,我去看秀姑姐怎样嫁出去……”
爸、妈都蒙了。
“爸,我看还是让幺姑去嘛,她在屋头闷了好多年,从没出过远门。”大娃为幺姑求情。
大娃二娃捆了把竹椅说:
“幺姑脚走不得,我们抬她去。”
“那把你头脸遮严实,万万莫吓着你方大哥和新媳妇。”云氏叮嘱。
“妈,我晓得我见不得人。”
幺姑躲在大哥背后,怯怯地走进方家门。
媳妇过门了,叫秀姑,是方伯朋友的姑娘。秀姑和方哥小时就认得,男女之间不敢多来往,但两家大人早就给他们定了娃娃亲。
秀姑家境不如方家,但方家如今遭劫,两家光景也差不多了。
自从定亲,两个人就不能再见面,八九年过去,都不知对方变成啥模样了,只凭媒人从中穿来穿去,两家妈在中间牵来引去。反正两家妈都说方家世兴好,杨家秀姑好,两个妈说好就好。如今方家妈病了,杨家妈也觉得该让女儿完婚了,老人们都说办喜事就能冲去晦气。
秀姑比方兄小六岁,按老人说法年份相克,但八字先生收了厚礼,就说这两人月份天时都相宜,八字合上了六个,是上好的婚配。于是,杨家高高兴兴把女儿送到了方家。
幺姑怯怯地走上去,牵着秀姑的新衣说:“姐,我给你绣了两双鞋,你看合适不合适?”
幺姑弯下腰就去给秀姑试鞋,不大不小,刚好一脚。不艳不灰,正是妙龄靓色。
“姐,你的脚真好看!”
“幺姑,你的眼睛才好看呢。”秀姑只看到幺姑那双又黑又亮的眸子在转。
“谁说你是丑娘呢?”
“姐呀,我就是丑。妈叫我千万别让人看脸。”幺姑家中没有铜镜,她一直不知自己的麻脸到底多难看,打心眼里认为自己丑得很。
“姐呀,我就想问问你……”幺姑欲说还住,脸上一阵潮热。
“幺姑,你说吧,只要姐晓得的事。”
“姐,女人为啥子要嫁人,是啷个回事儿啰?”幺姑把脸低了下去。
“幺姑呀,嫁人就是为男人生娃儿。”
“不生不行呐?”
“不嫁人你吃啥,娘家又不养你。不生娃怎么办?老了靠哪个,爸妈都要走的。”
幺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知道嫁人就是给男人生娃。
幺姑回到家,觉得累。大部分路靠她用脚后跟着地,一步一步碾着走。回家便倒床睡觉,静下来,才觉得裤子湿润润、黏糊糊的。幺姑一看,竟流血了。
幺姑悄悄给妈说,妈知女儿成人了。
“幺姑,你也该找婆家了。”云氏说。
幺姑羞得脸儿通红。
大娃在外学武艺,二娃跟着爸艰辛种地,收成也仅够家中糊口,少有余粮烤酒。这年头到处都在抢人杀人,也没多少人打酒了。
“都是那个黄葛精,把蔡家的酒路也断了。”村里长舌妇的话传到了幺姑耳朵。
“爸,都怪我……”幺姑哭着说。
“怪这个世道哇!”蔡叔拍拍女儿的肩叹气。
两年过去,幺姑提亲的事不能再拖延了。
媒婆请进了家,省吃俭用的蔡家认真办了招待。
云氏向媒婆说了幺姑的情况。
媒婆只关心一个关键问题:
“你蔡家有多少陪嫁?”
“这几年只够糊口了。”
“那几亩地呢?”媒婆知蔡家祖上开垦了几块好田。
“那得留给大娃。”
“这几间房呢?”
“这得留给二娃。”
“那女儿嫁妆呢?”
“只有打发几床被子,买几匹布去婆家绣花。”
媒婆脸色顿时黯然无光。
“你这女子又丑,没得嫁妆哪个要?你蔡家再败也有点底子嘛。”
媒婆原本以为蔡家说媒定有油水可捞,没想到云氏这般吝啬。
“蔡家真是没法了……”云氏泪水涟涟,一叹蔡家难兴,二叹幺姑命苦。
“你看找个一般的人家,只要人老实就可以了。”
媒婆没好气地走了。
晚上云氏与蔡叔说起幺姑的嫁妆。
“说这份小小家业呢,幺姑也扎实受了累出了力。可两个儿子没有点房地,就娶不到好媳妇,蔡家祖祖辈辈辛劳打拼,就靠这几间房几亩地传宗接代、续延祖业了。幺姑是别个的人,给了她就损了蔡家……”
“我也晓得这理儿。可也不能让幺姑去别人家受罪呀!”云氏长吁短叹睡不着觉。
“也倒是有些亏待幺姑!”蔡叔打心眼里是喜欢这女娃子的。
一月过去了,没有回音。
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回音。
自遭土匪抢劫,蔡家的霉运就没有转机。蔡叔二娃一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地盘那几块地,可那地就是不领情,不长庄稼。
云氏也一病倒床,久卧难起。
幺姑知父母为她提亲之事发愁,恨自己太丑,让父母作难。心里自责,更拼命劳作,以补丑陋之过。
那一天,媒婆终于登门了。
云氏从病床上爬起来,又是端茶倒水,又拿些红苕干出来,还包上两瓶酒放在手边。
“蔡嫂啊,你这女娃硬是叫我跑断了腿。说了六七家,一个个都摇头……”
云氏的心凉了半截。
“好容易有个老鳏夫应承了,你看愿意不愿意?老鳏夫脾气是怪得点,但毕竟还有间房……”
“多大岁数了?”
“五十六七了吧……”
云氏顿觉心口发紧,我十五岁的黄花闺女,怎能嫁给爷爷辈的043
人?
“妈,我不嫁人!”幺姑躲在门后听得明明白白。
“哦,算了吧……”云氏头一晕,瘫软在地。
媒婆慌忙起身,临走从云氏手中夺去了那两瓶酒。
蔡叔赶回家,云氏已气血冲胸说不出话,只伸出六根指头来。
蔡叔一拍桌:“老子的女儿再孬也不能嫁给六十岁的爷,欺负人呐!”
生幺姑大出血,就损了云氏元气,这几年日子紧巴巴,累死累活又吃不饱,亏欠的身子没补上。幺姑的婚嫁费尽心力,却没见到一丝儿希望,这女娃子命苦啊!当妈的把她带到人世来,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呀!但父母终得要走,两哥总要自立门户,孤零零一个麻姑怎么办呐!
云氏一天天满腹瘀气,吃不进喝不下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怄坏了身子就找不到路了。”蔡叔不断开导妻。
云氏只有哭:
“他爸,你得给幺姑分点嫁妆啊,幺姑赤条条来,光溜溜走人,她也为蔡家累了十五年呐!我们不能亏待幺姑呀……”
“屋里已断粮了,要活命,恐怕只有卖那点地啰!”蔡叔也一脸愁苦,抽气喟叹。
半夜时分,云氏拉着蔡叔的手大口喘气:
“她爸……你可要……给我幺姑……放个好人户呀……”
云氏说罢,瞪着双眼断了气……
蔡叔大叫几个娃。幺姑奔来妈床前,看妈眼睁睁地瞪着她。
“妈——妈——”幺姑哭得死去活来。
“妈——都怪我呀!”幺姑扯去头套,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脸。
“都是我这张丑脸要了妈的命呀!妈——”
“啪、啪、啪、啪——”幺姑的脸由红变紫,由清瘦变得肿胀……
伤极的蔡叔抓住了幺姑的胳膊:
“幺姑啊,爸妈不怨你,你妈更不怪你,是我蔡家走霉运呐!”
“爸——你打死我吧,我不让你们作难了!你打死我吧,就当没生我这丑女子吧!”
云氏下葬那天,幺姑套了头跟到坟地,扑在新坟上哭得昏天黑地。
一群老妇人站在一旁,有的抹泪,有的叹息,有的议论:
“那个看不到脸的是不是妖姑?”
“生不下来就差点把妈克死。”媒婆说。
哭罢坟,蔡叔带着三个娃往回走。大嫂大娘们闪开一条路,有的安慰蔡叔,有的拉拉大娃二娃的手抹泪,唯独没人敢碰幺姑,怕这二世人抓自己抵命。
“嫁不出去还是把妈克死了!”媒婆继续唠叨。
“出天花时,云氏就不该救,二世人是要拿别人命去抵的,如今让她妈去抵她命了……”
“黄葛精吃人呐,抓了她妈还要抓四邻……”
幺姑听得一清二楚,认定是自己克死了妈,不由得放声大哭。
蔡叔牵起幺姑,拍拍她肩膀:
“幺姑,你妈也哭不转来了!”
幺姑的哭声更加惨烈,那声音里,带着对自己的诅咒,对命运的声讨,浸透悲痛,也浸透绝望!
铅一般重的脚步越走越慢,三寸小脚已载不动重如千钧的悲哀!挪到山塆塆的堰塘前,幺姑挣脱爸的手,拉紧了自己的头套,惨叫一声:
“妈——我跟你来了!”
咚的一声闷响,幺姑跳进水中……
“幺姑、幺姑——”蔡叔惊呼。
大娃“咚”地栽进水塘。
蔡叔和大娃一起托起了幺姑。
捞出水塘,人已没了呼吸,大娃跪下去对嘴吸痰,蔡叔把她倒置田坎,拼命挤压幺姑的腹腔,他要救这苦命的女儿。
大娃不怕为妹子抵命。他要救活幺姑!
折腾半天,幺姑喷吐出污浊的塘水,喘过了气来。
“我幺姑命大呀!”蔡叔一声长叹。
大娃把幺姑背回了家。
“爸……哥……”幺姑看到,伤极的爸老了好大好大一头,他佝偻着腰,拼命地咳嗽。
“爸——”幺姑拉着爸的手,突然害怕爸也离她而去。
“爸……我不去死了……妈走了,我照顾你,我不嫁人,我跟爸一辈子……”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