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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一部 云 第五章 自嫁填房

发布日期:2020-09-02 18:1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蔡家那幺姑做了两轮二世人了,埋在坟里没死,跳进水里还是没死。只恐是个灾星,哪家摊到哪家倒霉,一个麻婆,哪个男人看到舒服……”媒婆又在眉飞舌舞、添油加醋地对人们说。

“说是那幺姑夜里显身,青面獠牙,撕下了强盗一块肉,把一群汉子都吓跑了。”

一堆女人听得毛骨悚然。“那妖姑真是黄葛精啊!”

“要紧的是蔡家穷了,吝啬,不肯给丑女子一点陪嫁,我给哪家提,别人都不应承。”其实她压根儿没见幺姑面,却把幺姑说得奇丑无比。

几个纳鞋的女人都在咂舌。

“我看蔡家旺了几代,风水也该轮流转,不该让他一家占尽。”

“其实蔡叔云氏待人很和气,败到这份地步,也够惨了。”

“那幺姑也造孽,妈说走就走,现在哪个疼她?她想死,老天又不收她,想嫁人,哪个又敢去揭那盖头?”

蔡家门前,再也没有了“蔡叔来二两”的吆喝声,媒婆更是无心光顾了。

幺姑在众人的议论中长到了十六岁。左邻右舍没见过她的脸,看到这套头的女子就避让三分,生怕被鬼魂缠身。

幺姑看那些大姐大娘们都怕她避她,更觉得自己奇丑无比,无脸见人。想这世上最爱她的只有妈,妈却因为自己嫁不出去而血气攻心,三十五六就走了,这是自己对父母的罪过呀!

妈走后,大哥也习武少回,爸和二哥一天天累得唉声叹气,庄稼也不见好收成。妈走后,爸基本不说话了,近来老咳嗽,幺姑心里担忧,生怕爸又出什么事。

“幺姑,把你那布套扯下来,爸要看你到底有多丑!”蔡叔的确很少细看过幺姑的脸,只听云氏说黑麻子太多了。

幺姑犹豫地扯开了布套。

蔡叔在油灯下打量自己的女儿:那双眼睛比生下来更大更黑了,眉眼口鼻长得匀匀称称,脸儿长期不见阳光,煞是苍白,那脸上的麻点,并不是云氏说的乌黑,也不是从坟头抱出来时那么大颗,而只隐隐有些浅窝。

幺姑不好意思了,又盖上布头。

“爸,我晓得我这麻脸给你和妈惹麻烦了。”

“我幺姑哪里丑?”蔡叔喊二娃来看。

“我从没觉得妹子丑!”二娃说。

幺姑第一次听爸和哥说她不丑,心里掠过一丝喜色。回想自来经血后,脸上偶尔脱下些乌黑硬皮,一些窝点有些痒,好像还在长新肉,原先摸到的窝也没那么大那么深了,莫非我真的不丑了?

“爸,哥,你们是宽我心?”

“老子的姑娘哪里丑?那媒婆到处乱嚼舌根,串起些长舌妇把我幺姑说得像妖怪!”蔡叔生气,端起酒喝了一大碗。

急酒下肚,蔡叔一阵猛咳,直咳得气都背了。

“爸……”幺姑拍打爸的背,又端来开水喂爸喝。

蔡叔猛地咯出一口浓痰,幺姑一看,痰中带血,爸的病重了。

“爸,妈早就劝你不喝酒了。”幺姑边说边把爸扶上了床,回头吹灭那幽幽暗暗的油灯。

幺姑睡在床上,又想起妈来,从记事到今,妈从没离开过她,什么苦都是妈陪她吃,什么痛都是妈陪她受。如今,她定要代妈照

顾好爸和哥。

我这辈子不嫁人了,就跟爸和哥。他们吃干我喝稀,他们耕田坎我煮饭洗衣,我就不信活不下去,幺姑想着想着入了梦,妈在梦中教她绣花:

“你绣朵荷花送你男人,一辈子满塘荷花红……”

方家的家势也在官逼匪劫中一蹶不振。

秀姑嫁过来,不仅没给方家冲喜,世兴妈当年就一命呜呼。人们纷纷传说这秀姑是颗灾星。

方伯那么硬朗的人,妻走后也三天两头病,老觉头晕脑胀,吃了些草药也不见起色。秀姑那么精心地照料公公饮食起居,公公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红苕花生的生意也做不成了,家中没有了进银,攒下的几个钱连公公的草药都买不起了。

方伯已卧床不起。

那天一早,方伯叫了世兴:“二娃,叫你蔡叔来一趟,想见见他呀。”

世兴在田头找到蔡叔:“叔啊,我爸可能撑不住了,他想见你一面。”

蔡叔一惊:我两家命运怎这样像哟。

“吃药没有?”

“家里哪还有钱买药?官家污我们偷税,一天天催逼。连我家老屋都典当出去了一半。”

蔡叔一听,救命要紧。想想家中也没了粮食,牙一咬:世兴,帮我叫刘家的来。

刘叔公仗着自己侄儿刘铁拐的威风,这几年没少得飞来横财,不定当初抢蔡家的粮,还进了刘家的仓呢。但大娃在刘铁拐手下习武练拳,这刘叔公的关系还得维系着。

刘叔公笑眯眯地说:“想通了?你早卖了这田换些药物,云氏都不会死了。”

这话直戳蔡叔心上的痛,但又不敢和刘叔公论理叫劲儿。

卖祖上传下的田产,像剜蔡叔心上的肉。

“蔡叔呀,你万万使不得,我爸那病恐怕治不了。”世兴竭力阻挡。

刘叔公当即给了银两,他侄子拳头硬,土匪不敢抢,他家的银两随时掏得出。

“二娃,不挖了,这地归你刘叔公了。”

二娃一惊:

“爸,我和哥还要娶妻成家呀!”

“娃,这世道只有靠你自己了!”

世兴千推万辞不肯收下卖地的银钱,蔡叔自个儿揣上银两,拉起世兴就直奔方伯家。

蔡叔卖祖业的钱,也没救得方兄的命。临死时,方伯拉着世兴的手说:“方家败在我手中,你要立志救家业啊!”

世兴和秀姑跪在爸床前泪流满面。

“你哥无后,你俩得给方家传宗接代呀!”方伯抓着世兴和秀姑的手咽了气。

世兴和秀姑哭得死去活来,靠蔡叔卖地的钱给爸买了坟地,安了后事。

这四邻的话又出来了。

“你们看,那秀姑真是灾星,克了婆婆又克死了公公。”

“莫听那些,你给我方家生个儿,我方家会从头再来。我兴不了方家祖业,我儿还接着挣家业,我不信,我儿的儿还翻不了身!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也穷不过三代呀!”

秀姑认死理,女人的价值就是为男人生儿。可这一去两三年,自己肚子没一点动静,听人说的什么偏方都用过了,那些苦药汤水直喝得她咯血,可这肚子还是平平无声息。

一条街的女人,都在指责秀姑克了公婆还克子孙,说她是祸水,一进方家就败了家业,女人们都怕沾着她的晦气,秀姑也像戴了罪过,抬不起头。曾那么开朗活泼的秀姑,沉默着变成了个木头人。

方家锅都揭不开了,世兴到处求爸的朋友帮忙,找路子做点小生意。可这年头,个个家都困难,只有那些棒老二四处抢人,混些血饭吃。靠劳动难得吃上饱饭。

这天傍晚,世兴煮了两根红苕,自己饿着,却劝秀姑吃,两口子都饥肠辘辘,却推来推去谁都不动口。

“你吃了好为方家生个娃。”世兴说。

秀姑一直哭,什么也不说,也不吃红苕。

睡到半夜,秀姑无法入眠:“世兴大哥呀,我秀姑对不住方家呀!”

“不说这话,方家总有出头之日的!”世兴不相信方家就这样尽了,男子汉的血性让他不甘。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世兴就翻身起床,想外出找点活儿干,摸摸身边,秀姑不在床上。

走进厨房一看,秀姑竟直挺挺地挂在梁上……

“秀姑,为啥要走这条路呀?”世兴欲哭无泪。

没有了父母,又没有了秀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蔡叔无神地靠在竹椅上自言自语:

“秀姑水灵灵一个姑娘,端端正正一个媳妇,怎一下子就没了呢?那些长舌妇闲话杀人呐!”

“爸,秀姑嫂咋了?”幺姑惊问。

“上吊了!”

幺姑一听,浑身发软。那么和善勤快的秀姑姐呀,怎就不想活了?

联想自己的命运,真不知还活不活得下去。

秀姑说,不嫁男人吃什么,她嫁了男人也没吃的。

秀姑说,不生儿子老来靠哪个,她还没老就不靠哪个了。

幺姑想来想去,认定一个死理:女人只有靠自己……

大哥在外习武,跟着刘铁拐到处跑,也跟着那帮人混口饭吃,很少回家,也从不提娶妻成家的事。

二哥已经二十多岁,蔡叔急着给他找媳妇。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蔡家总得传宗接代呀。

托了另一个媒婆,又老话重提:

“你蔡家没了点根基,对方姑娘的爸说,他女子可以下嫁蔡家,可蔡家的妹子必须去给他那痴呆儿当媳妇,这叫换亲。”

蔡叔不吭声,又托别的媒婆去找,那媒婆回话:家中如无房地,只能娶他家大女儿,是个驼子。

蔡叔还是不吭声。

二哥娶妻心切,蔡叔不得已,决定把留给大娃的那点地和幺姑住那间房一起押上去,作为向女方提亲的价码。

可是,一小块地,一间房,媒婆还是嫌少了。

听着爸和二哥长吁短叹。幺姑一咬牙:

“爸,我就嫁那痴子。”幺姑原本铁心不嫁人,但知道哥哥不能娶妻,蔡家就不能传宗接代。为了哥,为了蔡家,她嫁。管他痴子呆子,她本身就对自己的未来不抱希望。幺姑抓住媒婆的衣角:

“我跟你走……”

二哥一把拉回幺姑:“那不能害妹儿一辈子。”

“幺姑不怕,跟什么男人都是过。”

“莫争了,老子精精灵灵的女儿,凭啥子要嫁个呆子。”

媒婆灰溜溜地离去。

半年过去,终于有一个媒婆回话:有贫家女子愿嫁二娃,说只要有间屋落脚,有块田活命就可以了。

于是,蔡叔简简单单把这女子接进了蔡家。一看,病歪歪的清瘦,火爆爆的脾气还大。

幺姑只有搬到厨房搭了张床。

大哥偶尔回家,就跟蔡叔住一间屋。

蔡叔咳得吐血了,还跟二哥一起下地刨那块地,盼着长点东西出来养这一家人。

嫂子进了门,幺姑成了家中多余的人,安身之地都没了,再不嫁怎么办?

蔡叔帮刘叔公挑包谷去镇上卖,山里遇上瓢泼大雨,无奈冒雨赶路,热汗冷雨一激,回家便倒床猛咳,口吐鲜血,幺姑和二哥束手无策,围着爸大哭。

幺姑知爸忧她的婚嫁。

幺姑也知爸尽最大努力了,没有任何陪嫁的她,得自己想法把自己嫁出去了。

幺姑十八岁了,没见过几个外面的男人,脑子里搜索了半天,只跳出个方大哥。

怎么会想到了方大哥?幺姑为自己的念头害臊!

婚嫁已让她的心麻木,她对嫁人只有厌烦,只有恐惧。一想到要去给一个陌生男人生儿,幺姑就心紧、害怕。

然而,想到方大哥,却别有一番温热浸上心来。她虽从没敢正眼看过方大哥,但从爸和哥口中,知了方大哥是那么好的人。她听过方大哥的声音,从声音里就品出了方大哥的模样,一定是慈眉善眼,堂堂正正。

可是,方大哥看到她的麻脸,会是怎样地失望啊,秀姑姐那么好看,我这么丑!

再想想,方大哥家业败落,父母媳妇都走了,谁去陪他,谁能照顾他?他嫌我丑,我就给他做丫头,只要能照顾他。

思来想去,蔡家待不下去了,爸的心愿要尽快了却。不能像妈一样,让爸也为自己的婚嫁怄死。

那天早上,幺姑给爸泡了杯老荫茶端到床前:

“爸,你带我去看看方大哥。”

蔡叔已半年没力气走远路了,不知方家的情况,也正想去看看。

爸衰老得走不动了,像小脚幺姑一样走走停停,幺姑的脚渐起水疱,继而破皮流血了。父女俩直走到太阳落坡才到了方家。

敲开方家木门,一个包袱从屋里扔出来,正好砸在幺姑头上。

世兴正被新的房主往外赶。

世兴苦求新主,让他再住几天就搬出。

方家的房已经抵给人家,世兴走到了山穷水尽处。一见蔡叔,伤心落泪。

催房人走了。世兴给蔡家父女倒了杯水,不知该对蔡叔说什么,蔡叔也看明白了当下世兴的处境,什么安慰的话都多余。

沉默片刻,幺姑突然发话:

“方大哥,你要不要我?”幺姑当着爸的面,直截了当问世兴。

世兴和蔡叔惊得一时无语。他俩盯着幺姑,只见头套露出的一双大眼里噙满了泪。

“你要我,我跟你填房。”幺姑脸火辣辣地烫,只是盖着头,爸和方哥看不见。

世兴醒悟了幺姑的意思,连连摆手说:

“幺姑,这怎要得,你一黄花闺女,我已人到中年。我现在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你已无房可填呐!”

“我不要房子,只跟你走。”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屈了妹子不说,还要苦妹子一生,我方家列祖列宗都不会答应呐……”

“你若嫌我丑,我就做你丫头伺候你,你若不嫌弃我,我跟你上刀山下火海,一起找条活路!”

“幺姑!”蔡叔惊得语无伦次,不想这从未见过世面的女儿会这般绝决果断,自作主张。

第二天,幺姑和爸离开了世兴家。父女俩一路不说话。

蔡叔知道这中国的理,女子填房,那是身价陡降,我蔡家几代才得这么个女子,就要为人填房,去了阴间也不好向蔡家祖宗交代,更不好对云姑说呀!

回转来又想,世兴这娃儿明理懂事又有点文化,日后总还有转机。眼下方家败落,我蔡家也得帮衬一把呀!幺姑勤快能吃苦又能干,说不定跟着世兴还会有出息呢。幺姑跟了世兴这样的好人,我和云姑也放心啰。

蔡叔犹豫难决,不置可否,却悄悄拿了幺姑和世兴的八字去找人测字算卦。

不测这八字,蔡叔或许还就顺了幺姑。排出这八字,蔡叔定心了,决不能让幺姑走这条路!

幺姑和世兴无缘。两个正好大小一轮,都属虎,一山哪容二虎?两个的金木水火土,全都是相冲相克。而且,世兴命硬,秀姑都已被他克死,幺姑恐怕也逃不出秀姑的惨局。再说,方家无后,若是世兴无生,幺姑老来无靠;如幺姑生不出,我蔡家又对不起方伯呀!不能看着幺姑往火坑里跳。

“幺姑,你不能跟你世兴大哥!”

幺姑盯着爸,像生下来时那样久不转眼,就是不吱声儿。

蔡叔心火一急,又咳个不停,咯出半口血来。

第二天一大早,幺姑自己往镇上跑了。傍晚才走到世兴家。

“方哥,你不嫌我丑,我今天就是你的人了。你没得家业,我蔡家也穷得没有陪嫁,我不看重那些过场,生死我就跟定你了。”

“幺姑,你快快回去!蔡叔怕急死了。”

世兴当即背把竹椅,硬把幺姑送回了蔡家。

蔡叔知了自己这女子死心眼,叹了口大气对世兴说:

“世兴呐,我这女子犟。蔡叔不是不喜欢你,蔡叔是怕你两个过不久呀!你俩八字相克,幺姑命也硬,克了你,我蔡叔对不起你爸;克了幺姑,我也对不起云姑呀!”

“蔡叔,我穷到这步田地,决不连累幺姑!”

“爸,我跟定了世兴大哥,克死了我不怨你!苦一辈子我心甘情愿!”幺姑是铁了心了。她一定要让爸看到她嫁人,了却爸的心病。

“说什么都不行!你妈有交代,我不能不顾你死活!”蔡叔坚决不允。

“爸,我的死活我自己定。你不允了我,我就不活了!我不能眼睁睁看你为我怄死!”

“幺姑!”蔡叔眼前又浮现幺姑当年跳塘子的情景。

“爸,你就由了幺姑吧!”幺姑跪地叩头不起。

蔡叔知幺姑倔,一旦铁了心,九头牛拉不回。无可奈何拉着世兴的手:

“世兴呐,我幺姑自己做主啰!”说罢又口吐鲜血。

填房再卑,蔡叔还是要让幺姑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嫁过去。

择了个黄道吉日,蔡叔把幺姑送到了方家。

没有彩礼,没有鞭炮,没有庆贺的人,只有大娃、二娃和方家大哥。

幺姑和世兴跪在蔡叔面前,深深地叩了三个响头。

幺姑放声大哭,不知自己今生命归何方。

大娃流着泪,牵着幺姑的手,把它交到了世兴哥手中。

“世兴大哥,我妹子就拜托你了!”

“哥——”幺姑最不舍的是大哥。

“你要来看我哟!”幺姑伤心落泪。

清清冷冷,蔡叔终于给幺姑完了婚。正起身往回赶,却大口大口吐血不止,一屋人都慌了手脚。

“爸——”幺姑扑倒在爸肩头。

“蔡叔——爸——”世兴赶紧送水喂蔡叔。

大娃二娃把爸抱到床上。

“我也好……给你妈……交代了……”说罢,大口喘息,一口鲜血喷到了幺姑世兴脸上。头一歪,绝了气。

婚礼变成了葬礼……

蔡叔走着来,抬着回……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