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最后的棒棒》(完) > 正文

《最后的棒棒》 | 二十

发布日期:2020-12-17 17:5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到家第二天,大雨不期而至。对于今天的老黄来说,就算天上下刀子,也阻止不了他着急办房产证的匆匆步伐。

上午九点,大雨中的嘉平镇格外冷清,只有一家小饭馆的屋檐下面坐着几个闲聊的人,看样子他们对自己的话题很投入,全然没有察觉檐下地面溅起的水花正在一点一点洇湿自己的裤腿。镇街十字路口西侧,政府的大院子里几乎看不到人员走动,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雨打地面的“滴答”声。院子里绝大多数办公室都房门紧闭,负责房屋产权登记办理的国土所也不例外。

老黄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日历,自言自语地嘀咕:“今天是3月26日,星期三,我没有记错嘛!”

畏畏缩缩地趴窗户上查看了几个办公室,确认无人,老黄一脸失望。他说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办个“产权证”会这么难。五六年前就开始跑手续,头两年每隔几个月都要回来一趟,可能是记性不好,也可能是运气不好,镇村社三级,弄好了这样缺那样,签字盖章也总是找到了张领导找不到李领导,不仅麻烦得工作人员很恼火,连自己也很泄气,最近这两三年干脆就懒得跑了。现在如果不是村里土地开发搞得轰轰烈烈,担心拆迁时补偿没凭据,老黄根本就不会再来办这个“产权证”。

屋檐下溅起的水滴也在不知不觉中洇湿了老黄的半截裤腿,他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眼神的余光始终在关注着镇政府大院铁门和楼梯出入口,希望能突然出现一个拎着公文包穿得像干部模样的人向国土所办公室走来。

雨幕中的确有一顶花雨伞从对面办公楼快速飘过来,不是想象中的干部模样,是一个身材略胖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激动的老黄正欲踏步上前又快速收回了微微抬起的左腿,因为女孩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国土所旁边社保所的大门。显然,她不是老黄迫切等待的人。

当老黄把目光从女孩背影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社保所的门口立着几个公示栏,上面不仅贴着一些红头文件,还有很多名单。因为能认识的汉字有限,红头文件他只是走过场似的翻了翻,大体明白上面写的是现行的国家社会保障政策。虽然识字不多,但红头文件旁边的两个公式栏他是彻底看懂了——左边一栏是今年新增的“五保”人员名单,右边一栏是第二季度全镇“低保”人员名单。虽然很羡慕这些名字出现在公示栏里的人,但是他认定自己的名字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说前年春节他就为“五保”和“低保”的事找过社长,社长语重心长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自己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最后总算记住了社长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几句话:“你虽然一个人,但是你有一个女儿,吃‘五保’不可能,吃‘低保’嘛,你身体还没得病,听说你一个月在重庆挣几千块,社里比你困难的人还多得是,以后名额多了再说——”

从公示栏的花名册上看,嘉平镇正在享受“低保”或“五保”的人至少400人。这是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给普通农民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福利,也是我国社会保障体系不断完善健全的真实缩影。老黄根本不关心全镇有多少人吃低保,只想看一看笋溪村都是哪些人在吃低保。在看到本村几个熟悉的名字之后,老黄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激动,喉咙里的声线严重错位。

“这几个人也有儿有女,虽然也很困难,但是他们比我还好一点,凭啥子他们能吃低保,我就不得行?狗日的社长骗老子——”社保所办公室里正在全神贯注打印文件的女孩被突然闯入的老黄吓了一跳。

“老人家,你说慢点,我刚才没听明白。”

老黄又把刚才的话噼里啪啦重复了一遍,可能是因为语速太快加上声音沙哑,女孩满脸愕然,但也大体上明白了老黄的来意。

“老人家你莫着急,我给你拿一份文件你慢慢看,不懂的我开完会再跟你解答好不好?今天全镇干部都在搞群众路线教育,过一会儿就是我们所长发言,还等着我手里的稿子的。”

女孩虽然很着急,但是态度特别和善。好像已经豁出去了的老黄全然不在乎人家内心的焦急,继续站在办公室的通道上完全没有侧身放行的意思。

“我认不到字,我就想问个明白,为什么有些条件比我好的能吃低保,我就吃不到?”

“您是哪个村的人呢,老人家?”女孩面色焦急但态度和蔼。

“我是笋溪的,我叫……”老黄的自我介绍从黄梅三岁那年开始,女婿还没出场的时候就足足讲了十三分钟,讲到动情的地方还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我保守估计了一下,按照这个语速讲到现在的情况,至少还要半小时。我真的很担心人家姑娘会发火,把我们轰出来。

虽然女孩一个劲儿站在原地磕脚后跟,右手还不停捋着鬓角的刘海,但脸上还是始终保持着勉强的微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几次上前提醒老黄让人家先去开会,但是没有奏效。

“现在在重庆当棒棒,经常连生活费都挣不到……”

女孩一边认真倾听,一边掏出手机发了一个短信。几分钟之后,另一名同事匆忙进屋拿走了女孩手上的材料。随后,女孩找出一个纸杯给老黄倒了一杯水,还给老黄搬了一把椅子。

“老人家,刚才听了你说的这些,你的情况是困难,但是你确实不符合在嘉平申请低保的政策……我们重庆现在是城乡统筹,我们嘉平的低保只针对长期居住在嘉平的重庆籍困难人口,而且是一个季度一审核……”女孩讲了足足六分钟,老黄仍然一脸茫然。

“我没住在嘉平,我就不是嘉平人吗?”

“我恁个跟你说嘛,哪怕你是永川人,只要长期住在我们嘉平,符合吃低保的条件,拿着你的电费单子和相关证明,一样可以在我们这里申请低保,为了防止弄虚作假,我们每三个月要重新审核一次,定期还要上门走访。”看来,老黄先前的愤怒完全是因为政策水平不高的老社长当初没有传达明白。

“那我不回来的话,就没得资格吃低保了吗?”老黄心中的怨气好像小了不少。

“你现在在解放碑,你就拿着你的身份证、租房合同、水电气缴费单子到街道办去申请,你家庭的困难情况我们可以出具相关证明……”

社保所办公室里的“一对一”政策解答一直持续到了群众路线教育散会隔壁的国土所开门。

国土所所长四十出头,深色西服,头发也打理得很整齐,强大的气场让人一进屋就能看出这个办公室里谁说了算。

“黄老人家,你又是来办房产证的吗?久等了久等了!”

老黄进屋还没开口说话,所长已打着响亮的哈哈声迎了过来。

“哎——哎——麻烦哒麻烦哒——”面对所长的热情,老黄简直是受宠若惊。

见我有些惊讶,所长中肯地告诉我,办个产权证的手续十分繁杂,老黄最先来所里办房产证的时候,他还是个办事员,每次向区里报批的时候,不是缺这样就是少那样批不了,到现在自己都当所长一段时间了,老黄的房屋产权证还没办下来。

“都是我们以前的工作做得不够细,让老人家跑了不少冤枉路,这回你放心,我亲自负责到底。”所长一边检讨,一边拿出一叠表格,一张一张地教老黄怎么填,要到哪些地方盖章签字。

和隔壁女孩相比,国土所长似乎更懂得该用什么样的方法为老黄这样的人解答困惑。他一边讲解,一边把要办的手续条目写在纸上,并反复交代哪些先办,哪些后办,该找谁办。看着所长的笔快把一张A4纸写满了,全是各项手续的条目,我禁不住有些感慨:盖个房子要办这么多手续,不仅建的人难,办理审批的人也累呀!所长有些无奈地说,干了多年的产权登记,天天和这些表格、证明打交道,看得头都大了不少,其实这里边有不少内容是可以简略的,但这是上边的要求,差一样也批不下来。

12:40了,不少镇干部已经“嗞啦”着嘴走出镇政府食堂,老黄还在国土所没有离开。

“所长,办这个房产证为啥子还要开未婚证明?”老黄摸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疑问。

“因为房屋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所以房产证上专门有一栏要填写婚姻状况,就是防止夫妻之间感情不和单方面把房产写到个人名下,你没结过婚……没啥子不好意思的!”

老黄离开的时候,国土所所长没去饭堂,匆匆忙忙坐着一辆越野车走了。他说今天的雨有点大,××村有一家人的房子垮了,得赶过去看看。

“春江水暖鸭先知。”回家的路上,老黄感觉有点奇怪,他说以往去镇政府办事,那些当官的多少都有点架子,说话爱理不理的,稍微多问几个问题就不耐烦,今天这些当官的到底都怎么了,笑呵呵的,一点都不像“官”。

也不知道是这次出门日子选得好,还是群众路线教育真的见到了实效,接下来的4天时间,老黄的手续跑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过去总也找不到的人基本上都能在办公室找到,而且不管是大干部还是小干部,态度都很热情。唯有需要村妇女主任出具的“未婚证明”耽搁了半天,直接原因还是老黄自己磨磨蹭蹭不好意思去。他说都快七十的人,外孙子快上小学了,还要去证明未婚,确实有点张不开这个口。老黄的情况的确很特别,这辈子至今,曾经短暂拥有过一个为他生娃的“孩子她妈”,但从来就没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婆娘”。从民政部门的婚姻登记信息上看,他也是“未婚”,所以当他红着老脸找到村妇女主任的时候,人家二话没说就给他出具了房产登记的最后一道手续。

4天之后,老黄浑身轻松地把厚厚一摞房产登记材料送到了国土所长的办公桌上,所长拍着胸脯说:“一个月左右,你来取证。”

办房产证的顺利程度远远超出预期,心情舒畅的老黄在离开嘉平之前,还专程去探望了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远房亲戚吴老二。老吴头1951年出生,比老黄小两岁,老伴八年前过世,儿子在甘肃的一个农村当上门女婿,时常几年没有音讯。

现在的农村老年人见面摆“龙门阵”,三句话不离“社保”。老黄和老吴翻来覆去探讨交流的就那么两三个话题:养老保险办了没有?低保吃到没有?合作医疗参加没有?我站在一旁听了半天,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你现在身子骨怎么样”这类的问候。

没有什么文化的老吴摇晃着秃光的脑门俨然一个政策专家,差不多把社保所那个女孩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一边讲还一边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口袋掏出来三个存折。

“这个是养老保险的折子,每个月80,噢,你也应该有,这个嘛,嘿嘿,要多些,是低保的折子,每个月100多,两样加起来200多。”老吴攥着存折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接着说:“这第三个嘛是土地补偿款,每年1000多,我存的定期,国家给的200多省到点花就够用了,我啊现在是哪里都不去——”

看着吴老二笑得连眼珠子都看不到了,老黄很羡慕但是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之后,老黄猛然起身离开,似乎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充满父爱的决定,也是一个花甲老人最艰难的抉择。在开往重庆的客车上,老黄告诉我,在解放碑他没有租房合同,水电费包干也没有收据,所以没打算去渝中区申请低保。现在每月养老保险有80多,土地补偿每年1000多,如果回来养几只鸡种点菜再申请个低保,就算不宽裕,差不多也能过上老马那样的悠闲日子,但是现在女儿还欠20多万房款,自己还有一点力气就一定要为她出点力。去年业务不好,只给孩子攒了四五千,希望今年能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