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籽归仓的时节,久违的阳光洒满了嘉平镇笋溪村的每个角落。
公路两旁整齐的单元楼下,人们正在充分利用休闲广场的每一寸空间抢晒春收作物。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边扭头哄着背上背篓里的小孙子睡觉,一边拿着木耙子仔细翻晒铺在地上的油菜籽。年轻一点的妇女抡着古老的脱粒工具反复捶打晾干的菜籽荚,黑里透黄大小若鱼卵的籽粒随着“啪啪”的节奏不断破壳而出,四处乱窜。
山坡上零星分布的稻田里,几个忙碌而又孤单的劳动身影难以搅动大山的空旷和冷清。扶犁老人踉踉跄跄跟不上水牛的步伐,飘浮的犁尖在牛屁股后面划出一道道弯曲的泥痕。俯身插秧的人时不时地握着拳头捶打腰部和颈椎,黏黏的泥点子甩满了后背和发梢。鱼塘对岸的山脚下,老社长赤脚挑着一担秧苗,奋力攀向半山腰里的一溜梯田,沾着一层黑泥的腿肚子随着肩头滴水的秧苗一道颤颤悠悠。老社长喘着粗气说,以往栽秧打谷,几家几户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干活儿,痛痛快快地吃咸蛋喝栽秧酒,像过节一样,现在不行了,年轻人要去城里挣钱,家里还能犁地栽秧的老家伙全部凑在一起不到30人,根本请不到人帮忙,只有自己慢慢干了。
这个季节,老黄根本不担心时令过了秧苗下不了地,心里只惦记着他的房产证有没有办下来。他说国土所所长承诺的一个月时间到了,上次回来那天是3月26日,今天是4月26日,这日子是掐着指头一天一天算的。
老黄来到国土所的时候,所长没在,一个年轻的女办事员热情接待了他。女孩从柜子里搬出厚厚一摞崭新的房产证,一个一个认真查找老黄的名字。老黄凝神屏气地盯着女孩不停翻开合拢的动作,随时准备伸出双手去迎接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好多年的酱紫色证书。
女孩一边翻查,一边笑容满面地安慰老黄:“你那个证儿不是所长亲自办的嘛,你放心,肯定是没得问题的。”
老黄没有吭声,因为他看到女孩手中的房产证书越来越薄。
“啷个回事儿呢,肯定是报上去了,难道是这一批没赶上?”
当女孩轻声念着老黄的名字开始第二轮翻找的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只是在表达一种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过程的意义重于结果。老黄慢慢转过头去,目光中的期待渐渐消失转而变得空洞和失落。
纵使女孩百倍的认真热情,但她终究没能找到老黄迫切想要的东西。
“老人家,你上次回来是3月26日,但是你的手续跑了好几天嘛,从你走的那天到今天还不到一个月嘛,你莫着急,下一批肯定能办下来!”
老黄走出镇政府大门的时候,脚步有些沉重。他说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又出了问题,如果这回还办不下来就不办了。
4月的最后几天,自力巷53号不只是老黄很烦恼,老金、老甘和我也很烦恼——老金为手机套餐打不完很烦,老甘和我也因为老金的手机套餐打不完更烦。
连续两个中午,老甘的阁楼上都很热闹,从噪音分贝判断,像是两个老家伙吵架,但是吵架也不至于约定在每天中午吧。当我把头从老甘紧闭的房门门框探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都在忙着打电话。
老甘盘腿坐在床头,左手举着手机,上半身懒懒地倚在靠窗的墙壁上。老甘的耳朵不灵光,打电话时自己听不到还担心别人听不清楚,嗓门大很正常。老金半坐床尾,一条腿自然蜷曲平放床沿,另一条腿蹬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平衡,右手也紧握手机在打电话,嗓门一点不比老甘的小,脸上还布满了惬意的微笑。两人在同一个小房间里扯着嗓子打电话,互不干扰,你说话时我绝不吭声,配合相当默契。
“你不是想叫老板给你涨五块工钱嘛,涨没涨呢?”老金在电话里问对方。
“涨个铲铲,还是四十块!”老甘紧接着说。
“你那个老板儿蛮锤子,五块钱都舍不得,格老子的不给他干哒——”
“你格老子说得轻巧,不干老子吃啥子嘛——”
两个人既像是面对面的交流,又像是在给对方捣乱,我越听越糊涂。老甘的房门虽然关得很紧,但缺了两块门壁的门完全能容得了我高大的身躯轻松爬进去,所以我确认视觉和听觉都不可能出差错。“不想打了,我想睡觉,晚上要上班——”老甘皱着眉头突然挂断了电话。“再打一会儿嘛,朋友之间这点忙都不帮!”老金放下电话一脸无奈。在两人同时挂掉电话的时候,我基本确认这两个老家伙是在打着电话摆“龙门阵”。
原来老金的手机办的是28元包月套餐卡,打超了两毛钱一分钟,打不完下月清零。这是老金在拥有手机之后精挑细选的套餐资费,也是他勉强能够接受和承担的资费标准。对于老金来说,他的手机就像老甘的房门一样,象征意义远远大于使用价值,所以在拥有这么一个套餐标准之后,他就像一个精打细算特别会过日子的女人,经常处于一种纠结状态,上旬中旬担心分钟数不够用,能用腿解决的尽量就用腿解决,能用嗓子解决的基本都用嗓子解决,轻易不会动用手机,月末的时候发现还剩不少分钟数打不完,浪费了又很心疼,于是就只能让老甘在月末的时候受点累,消除浪费。老金说上个月月末,他和老甘动手的时间有点晚,最后仍然剩了二十几分钟没打完,至今想起来还十分心疼。
翻开老金的通话记录,里边只有两个显示,一个是老甘的号码,另一个是10086,两个号码相互交织穿插,而且全是拨打,没有接听。看得出老金每次拨完电话后,紧接着还要追拨一次10086,确保剩余分钟数了然于胸。
要想消除套餐“浪费”,老金确实别无选择——他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老甘一个名字。老金摆弄着手里的电话无奈地说,他只有老甘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还不怎么够意思,关键的时候总是“梭边边儿”。为了消除老金的失落和伤感,我主动把自己的号码存进了他的手机,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老金很激动。
刚刚转身下楼,我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老金”。他说剩余套餐还有98分钟,必须在明天晚上十二点之前打完,老甘不够意思睡觉了……老金迫切的语气就像要找我帮一个很大的忙。半个小时之后,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老甘的累。
晚上10点,我正在集中精力写稿子,老金的电话又来了。他说在我和老甘的帮助下,还剩67分钟,现在老甘上夜班,打死也不接电话……
接下来的时光进一步证明我把号码存进老金的手机,越来越像一个错误。4月30日凌晨0:41,电话再次响起,依然是老金,他说睡不着,想和我聊天。清晨6:30,电话又响了,老金说临江门地下通道过路的人多,他已经起床了,今天必须打完,这是花钱买的。4月30日晚上7:00,老金气呼呼地冲进我的房间,怒气冲冲地质问我为啥一整天关机,还骂骂咧咧说老甘这个王八蛋昨晚也没给手机充电。
4月份的最后一点时间我也是与电话那头的老金一起度过的。他说还剩17 分钟,一定要打完。可能是我们对“展望五月”的话题聊得还比较投入,完全忘了剩余时长。在解放碑零点钟声就要敲响的时候,我的通话时间显示已经打了21 分钟。经过两天的不懈努力,老金终于没把剩余分钟数留给中国移动,而且超出了4分钟——按照套餐执行标准,这4分钟还只能算在4月份。当我觉察到打冒了的时候,电话那头随即传来了一声惨叫:“哎呀妈呀,格老子一块钱没得了”,嘟——嘟——嘟——
上个月为还剩二十几分钟难受,这个月又要为超出的一块钱沮丧。对于有了手机的老金来说,这可能是他每到月底都要面对的烦恼。我和老甘也不会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