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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三十一

发布日期:2020-12-17 17:5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6月上旬,巴山渝水风轻云淡,不冷不热。这样的天气,是老天爷馈赠给重庆高考学子的最好礼物。

女儿走进高考考场的时候,大石没有像很多家长那样眼巴巴地守候在考场外边。大石没去给女儿助阵的原因是忙于挣钱没有时间。最近的日子,刚刚装修的两套房子投了七八万,欠了两三万外债,因为城管管得严广告贴不出去,目前全部闲置。大石说房子在手头闲着,全家人的压力都很大,晚上睡不着觉,早上一睁眼想到的就是今天又要亏掉四五百,心脏上好像有几把小钢锉在来回扯动。对于大石来说,只有在劳动的时候心脏里的小钢锉才会稍有停顿。所以他又在新华路上揽了新的业务——给一个小饭馆代购面粉和蔬菜,一上午忙活下来能多挣三四十块。大石认为提前着手给孩子挣学费,远比站在校门外看孩子考试要务实得多。

老黄从小诊所里买的药吃完了,血压有所下降——低压100,高压160。尽管诊所医生反复强调血压还是很高,要坚持吃药注意休息,要尽快去大医院检查,但是老黄没打算继续花钱买药。挣不到钱还要花钱,他根本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老黄生病之后,老杭打心里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并且专门回家给老黄弄来几块杜仲皮。他说用杜仲皮泡醋喝,再高的血压都可以降下来。老黄对老杭的话以及他的偏方深信不疑,每天出门之前都要呲着牙喝上几大口泡着杜仲的米醋,酸得牙齿嚼米饭都很费力。小偏方也能治大病,老黄决心长期坚持,毕竟去超市买醋比去诊所买药便宜得多,而且老杭还说了,如果能治好老黄的病,他可以把家门口那棵老杜仲的皮扒光。

血压稍稍降低,老黄又拄着那根古铜色棒棒来到了五一路口。他说在城里待着,吃饭买药都要花钱,重活儿干不动就找点轻松的活儿干一干。

五一路口,由关张的冒菜馆改成的便利超市开张在即,一大堆装修垃圾需要处理,老黄和老杭以150元的价格接下了这单业务。按照当前的行情计算,专门租车把这么多装修垃圾运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市郊指定地域,人力及运输成本至少在800元以上,我觉得他们在接业务的时候有些饥不择食。

更令我感到反常的是,业务上午到手,他们下午看别人“斗地主”也没有开工干活儿。这绝对不是老黄和老杭的作风。半夜十二点左右,从老黄屋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隐约听到一阵低语之后,老黄匆匆穿衣出门。夜色里,老黄先是站在巷子里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而后蹑手蹑脚朝巷口走去。

超市门口,老杭拄着棒棒似乎已等候多时,神情也是鬼鬼祟祟。“刚才出来的时候看到有两个打电筒的人,会不会是拆迁办巡夜的?”老黄压低嗓门儿问老杭。“不可能,肯定是过路的人,挣千把块钱的工资,不可能转一晚上不睡觉,只要我们的动作搞轻点——咳——咳……”

我的突然出现,把正要部署行动计划的老杭吓了一跳,“你啷个还没睡呢——嘿嘿——我们准备出渣——” 

“又不是干见不得人的事情,为啥要深更半夜的来干呢?”我很疑惑。“嘿嘿——不是想省点力嘛,准备把这些装修渣子扔到巷子里的垃圾堆……”老黄见我旁边没有别人,不想继续隐瞒,“白天往里面扔渣子,被拆迁办的人抓到要罚款,所以就想等巡夜的人睡觉了再来……”小超市里,装满垃圾的编织袋堆满了半间屋子,足足有30多个。

全靠肩膀把这些东西挑到规定的处理场所,五天五夜都干不完,如果悄悄扔到巷子里的垃圾场,一个来回也就二百多米。看来,老黄和老杭之所以敢以150元的低价接下这个业务,打的是就近处理的主意。当然,利益和风险是并存的,一旦被抓个现行,这150元的工钱可能还不够交罚款。

老黄说,进城二十多年,以前从未干过这种悄悄帮人处理垃圾的活儿,一是胆子小,怕被环卫、城管逮住要罚款,二是心眼实,不愿意为了挣点小钱干缺德事儿。从老黄充满负疚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坚守了二十多年的道德防线在今晚失守,与秉性无关。夜深人静,自力巷里灯暗路寂,月黑风轻,唯有两个佝偻的背影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喘息相闻。一趟,两趟……两个在黑夜里喘息的老人,一个六十五岁,一个六十七岁。六十五岁的血压超高,六十七岁的腰腿肿痛。为了微不足道的75 元工钱,他们正在经受着疲劳、恐惧和内疚三重煎熬——挑着100 多斤重物在垃圾密布的漆黑巷道里摸索穿行,每一步都潜伏着不可预知的风险,来自巷子任何方向的脚步声都会令他们提心吊胆惊慌失措,不敢大口喘气,不敢向前挪步。同时,他们生平第一次突破道德底线干社会规则不允许的事情,跨越心里的那道坎儿自然也不会轻松。

静静的夜色里,脚步声越来越沉重,喘息声越来越急促,似乎还能听到汗珠子砸在地上的啪嗒声……显然,这是一次并不轻松的投机取巧。拿到属于自己的工钱之后,老黄在巷子外面的台阶上坐了很久,他说右边身子又有一点发麻,一定要多歇一会儿才敢走屋里的楼梯。老杭屋里的咳嗽声在巷子里飘得很远,是在胸腔里剧烈撕扯又没有痰挤出来的那种咳嗽。这种咳嗽令听的人嗓子发痒,不由自主地想要应和。

高尚的道德情操需要基础的物质保障,人在身处困境的时候更容易迷失。有了这个夜晚的尝试之后,装修出渣的业务成了老黄和老杭无法拒绝的诱惑。随后的几个晚上他们都很忙,而且更加从容大胆,心里的自责似乎也越来越淡。随着附近两三个新装修门店或多或少的垃圾被悄悄搬进自力巷,他们干瘪的钱包里也充实了四五百。老黄说他终于明白了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个道理,这年头吃亏的都是老实人,在一个拆得乱七八糟的老巷子里堆点垃圾,也算不得违背道德良心。

半岛大厦24楼的律师事务所更换办公桌,拆得七零八落的二三十张旧桌子变成了八九十块大小不一的复合垃圾,老黄和老杭以250元的价钱拿下了这个业务。两人之所以能以这样的低价接活,当然是心中打好了如意算盘——自力巷就在几百米外的街对面,八九十块复合板用小四轮车一趟就可以装完,先乘写字楼货梯至地下车库,再走几百米街道,拐个弯就到了。深夜里的行动开始之后,老黄和老杭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坑爹”的业务。

24 楼以及相邻的楼层都没有货梯入口,最近的入口是26楼,要想乘梯必须通过步行通道把这一大堆板子转运两个楼层。负一楼货梯出口与车库交接处有三步梯坎,还有一次转运装载。原计划一车运完,实际上两车都很吃力。更令人崩溃的是这些拆装的高密度复合板不仅重得像铁块,还浑身带刺,钉子螺栓多如刺猬,转运的时候扎手,装车的时候还码不实沉容易掉落垮塌。

出车库是接近60度的上坡,上了主路又是200多米的下坡,松松垮垮无论如何都绑不结实的复合板子上坡向后滑,下坡往前蹿,每走几米都要停下来校正重心,重新捆绑。靠着一根绳子掌握方向和速度的小四轮车在严重超载的情况下完全不受控制,纵使老杭宣称有十年驾龄也照样横冲直撞。

第一趟,车子在新华路到五一路的拐弯处侧翻,复合板散落一地。

第二趟跑得稍远一点,在距离自力巷还有50米的地方,车上装载的复合板轰然垮塌,老黄躲闪不及,小腿前侧皮肉最薄骨头最凸出的部位被剐出好几道血槽,双腿无一幸免。这是一次硬碰硬的剐蹭,伤的也是腿上最敏感的“穷骨头”,老黄痛苦地跌坐在路边,苍白的面部肌肉严重扭曲,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此时天已渐明,清洁工扫帚划地的声音清晰可闻。看着散落在马路边沿的两大堆垃圾,同样接近虚脱的老杭扶起瘫坐在地上的老黄,一瘸一拐地逃回了自力巷……

老黄和老杭留下的“烂尾工程”最终是由几个环卫工人和一辆垃圾车来完成的。有个装车时被钉子扎破手心的中年女人扯着嗓子破口大骂:“他妈的哪个缺德鬼不得好死,要是被老娘抓到,不把你的手剁下来算你龟儿跑得快……”因为这次的意外受伤,两个人在事后做了总结。老黄认为是报应。

他说如果不想投机取巧,就不可能去接这费力不讨好的业务,规规矩矩活了大半辈子,突然去干一些不道德的事情,心里免不了发虚,心里发虚自然就容易受伤。老杭说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缺乏干坏事的天赋,本分的人只能干本分的事,不能勉强。生活固然挣扎,但这绝不能成为非分的借口。对于自力巷的两个老棒棒来说,一度的迷失,或许会有利于最后的坚守。

南岸四公里的花园小区,大石的女儿一脸轻松地待在家里等候高考成绩,自我估计能考四百多分,一本没指望,二本有点悬,三本没问题。

女儿的高考已无须操心,眼下最令大石费神的是两套新装修的房子还没有租出去。而租不出去的原因是信息发布受阻。市容大整治依然见不到松动的迹象,他已不能再等。午夜时分,大石换上深色T恤匆匆出门。这是他第一次深夜外出贴广告,图的就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轻轨站前,行人稀疏。城管执勤的小亭子里没有灯光,周围也看不到任何穿制服的身影。仔细观察敌情之后,大石的午夜行动迅即展开。今晚已经下定决心要大干一场,他手中的口袋沉甸甸的,里面的小广告足足有400多张。

“又来了哟,老人家,还要加班吗?”第四张小广告刚刚拍在墙上,右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时候,大石拎口袋的左手已被人牢牢挽住。夜色里的城管队员犹如神兵天降,面色冷峻,语含讥讽。

“咳——咳——咳——,你——你们这么晚还——还没下班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大石一边咳嗽一边干笑。“你都没下班,我们啷个下得了班噻,老规矩,你懂的?”“我懂,我懂——”大石左手递上了手里的口袋,右手哆哆嗦嗦地掏出了兜里的手机。“你动作要麻利点哟——我一点半要下班——”城管大哥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坐到路边的长条椅上,点燃了一根香烟。

大石拖着沉重脚步,慢腾腾地走进夜色深处。粘贴变成清除,出师不利的大石苦笑着转变了角色。

附近的灯杆树干上除了自己刚刚贴上去的四张,看不到其他小广告。熟悉的几个旧楼洞里也明显被别人清理过,没有太多残留。这个城市仿佛突然变得干净了。

大石不断扩大搜索范围,足迹遍布附近几个街区,依然成果寥寥。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手里的战利品还不到50张,要想在一点半之前赎回手机,显然是不可能完成得了的任务。

后来,大石回了一趟家,咬着牙把桌子上写好的二百多张小广告揉了再揉,搓了再搓,弄得像刚从墙上撕下来的一样……

回家的路上,大石的眉头锁得很紧。他说:“当城管也不容易,现在有很多人骂城管,我从来不骂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