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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三十六

发布日期:2020-12-17 17:5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江津区李市镇的稻田深处,老黄脚步匆匆,白色T恤被汗水湿透。

老黄想外孙子了。他说大半年没看到小家伙了,自己现在又是高血压又是脑梗塞的,说不定哪天突然倒下去就死了,不看看小外孙会很遗憾。

外孙子在外婆家,外婆早已不是外公的女人。对于老黄来说,这注定是一次极度尴尬的探望,犹豫了好长时间才下定决心。毕竟,血肉相连的亲情无法回避,再彻骨的伤痛都可以忍受。根据黄梅在电话里描述的路径,老黄趟过一大片稻田,再攀过一段山坡小路,终于在半山腰上的一片竹林边找到了女儿母亲现在的家。四间土坯瓦房陈旧而萧条,门口狭窄的晒粮坝子裂着两指多宽的长缝,似乎有坍塌的隐患。

老黄说,这里原本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因为儿女长大成人,复杂的家庭关系导致了现在的冷清。黄梅的母亲离开老黄和黄梅嫁过来的时候,带着与亡夫所生的三个孩子,男方身边也有两个孩子,两人没再生育。

子女众多又没有血缘维系的家庭必然有远近亲疏之分,磕磕碰碰难以真正融合。儿女们长大成家之后各奔东西,很少再回这个内心并不认同的家。随着年华的逝去,老夫老妻也开始各顾各的儿女,各带各的孙子。现在的老伴长期住在亲生女儿家里,时常几个月都不回来。而今,这个年轻时拉扯了一大堆儿女的女人,如果没有小外孙的到来,就只能独自留守在半山腰里,与孤独相伴。

“小岩,你外公来了——”

老黄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那个曾经熟悉的声音,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有外孙子既兴奋又迟疑地把头从堂屋里探到门外。

外孙子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小家伙在羞羞答答地叫了一声外公之后,一头扎进外公的怀里。半年不见,时间消融不了祖孙之间最本质的亲情。

“来,给外公写几个字,看一看你最近在幼儿园的收获。”小家伙很听话,立即找到一个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作业本,用握匕首的动作捏着铅笔,十分卖力地给外公写了一排图案,有的像“2”,有的像“S”,还有的像“5”。外孙子的“杰作”,让老黄哭笑不得,他说这孩子四岁的时候就能从1写到10,怎么现在连2都不会写了?

老黄凝望着虎头虎脑的小外孙,目光里流露出忧虑。当初倾力支持女儿在镇里买房,为的就是让外孙子有一个较好的成长环境,而现在为了房子,孩子却成了半山腰里的留守儿童,眼看就要输在起跑线上……

老黄进屋已有十几分钟,始终没有打听外婆在哪儿。或许他心里清楚得很,此刻的外婆肯定就待在内屋里进退两难——出来吧,该用怎样的方式打招呼?寒暄点啥呢?避而不见吧,外孙子的外公大老远来,倒杯水总是应该的吧!

“小岩,把这些钱给外婆送过去,是你妈妈请我给你带的生活费。”在堂屋坐了一阵儿之后,老黄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数出500交到外孙子手里。“他妈妈上个月拿的钱还没用完,又拿这么多干啥子嘛——”外孙子拿着钱冲进内屋之后,隐约听到先前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故作生气地唠叨。

老黄在堂屋里没有应声,埋着头把手里剩余的400元钱分成了两份。外孙子空着手出来之后,老黄又把其中的200元塞到了他的手中:“这是外公给孙子买糖的钱,你拿过去交给外婆吧……”看来这些钱是早就准备好的,之所以让小家伙一趟又一趟地送,只是为了说明各有各的用途和意义——这是老黄做事的一贯方式,认真得近乎刻板。

当小家伙再次空手回到外公身边的时候,老黄把剩余的200元也放到了他的手里:“这些是外公拿给你外婆的……”“你还给我拿钱,哪有这个道理嘛,我不得要——”这一次,内屋那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当老黄循声抬头的时候,猛然看到记忆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已挡在了自己与外孙子中间。身材不高,体形微胖,花白短发,前额皱纹很深,脚底的解放鞋沾满黄泥——最普通的山村农妇,最典型的花甲女人。

二十多年前,老黄和这个女人以黄梅父母的身份各奔东西,今天,他们以外公和外婆的名义重逢,内心的波澜起伏,没有人看得明白,也没有人能写得透彻。或许在这辈子,只能以这样的名义才能重逢了,他们的生活已无须回顾,也不必展望。“拿着嘛,又没得别的啥子意思——”外公的目光在外婆的脸上一触即逝。没有多余的问候,也没有眼神的交流。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创造出能够表达如此复杂情感的语言和表情,说什么都不得体,问什么都不恰当,笑也不合适,哭也不应该,即使想笑或者想哭也必须暂时忍耐。外公低头看脚的时候,外孙子把钱塞到了外婆的手里。

也许是看出了老黄眼神里的真诚,也许是担心继续推辞会有肢体上的接触,外婆攥钱的手有些颤抖,眼睛盯着房梁飘浮不定……老黄离开的时候正值中午,外婆没有挽留吃饭,也没有出门相送。大门口,只有外孙子远远地注视着外公的背影。很久,很久。可能是山上的花椒树已到成熟的季节,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既麻又涩的味道。

大观镇十三村,阳光如火,蝉声嚣噪。又到农历七月初四,老杭迎来了人生第67个生日。儿子在工地没有回来,儿媳做了公公爱吃的肉菜,大孙女斟满了爷爷的酒杯。老杭以往过生日,家里至少会有三四席客人,今年的冷清,与小孙子有关。老杭去年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小孙子呱呱坠地,明天就是小宝贝的周岁生日。

原本打算广邀亲朋好友一起庆贺,可是前些天儿媳突然接到了孙子奶奶的电话,说是想孙子想得快疯了,满周岁的时候一定要回来看看。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纵使婆婆曾经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再多屈辱和悲伤,但她毕竟是孩子的亲奶奶,这份血缘根本无法割舍。考虑到客人多了闲言碎语就多,所以儿媳提前给亲戚朋友们打了招呼——公公和儿子的生日谢绝客人。

这么重要的日子,儿子没有回来,可能也和母亲有关。老杭的这个生日,内心注定会波澜起伏。十几年了,虽然一度因为仇恨想要铤而走险,但是现在“刀枪已经入库”,心里已没有那么多“恨”了。明天见面打不打招呼?是冷眼相对还是笑脸相迎?是该开心还是难过?……老杭的心里纠结着太多太多的问题。独自在松林中久久徘徊,老杭说心里的感觉很怪,既怕她来,又怕她不来。该来的一定会来。

孙子的周岁生日,家里一共来了三个客人——女儿和外孙子,还有一个就是儿子和女儿的妈妈。老杭虽然特意换上了最体面的衬衫,但是并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对于孩子们的母亲来说,今天回到这个热闹的大家庭,她在乎的是儿孙们的笑脸,老杭热情与不热情都不重要,即使偶尔目光相触,也是一闪而过。曾经,老杭和这个女人共同缔造了这个家,而眼下面对着满堂的儿孙,他们却成了最不相干的人。这种悲哀属于这个社会,但是在今天,它只属于老杭一个人。

今天的小孙子只属于奶奶,怎么抱都抱不累,怎么亲都亲不够。女儿和儿媳围着锅灶做饭,母亲自进门那一刻就抱着孩子没放过手。老杭独自坐在楼上的卧室抽烟,音响里的广场舞曲声音很大——伤不起,真的伤不起……女儿似乎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几次悄悄上楼禀报母亲的情况。

她说,母亲现在过得很不好,想回来了……半路夫妻没有生育,那边的儿女只孝敬爸爸不管她,现在那个男人身体不好也挣不到钱了,如果男人死在前面,她就会无依无靠……听着女儿的报料,老杭的眼神里一度泛起春潮,但是很快又复归平静。老杭说他们的爱情已死,即使她真的回来,也只是奔着一份亲情,图个老有所依,自己内心的尊严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回归。

再说了,即使想她回来,还有法律和道德的重重约束,谈何容易。其实就老杭目前的家庭来说,真的很需要一个能够帮忙照顾孙子的奶奶——儿子长期在外打工挣钱,儿媳在家抚养三个孩子,这个家庭依然沿袭着上一辈进城务工的模式。聚少离多的小夫妻之间缺乏情感交流,很容易重蹈父辈的覆辙。

老杭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常年在外禁不住女人的诱惑,万一感情和婚姻上出了问题,对于这个家将是毁灭性的灾难。儿子虽然很本分,但是感情这东西难以预料。这些年老杭也曾打算自己留在家里照料孙子,让儿媳和儿子一起走出去,但是男人天生就不是带孩子的料,更何况上了年纪,只能是心有余力不足,如果有个奶奶一起照料,情况或许会大不一样。老杭说现在儿媳一个人在家带三个孩子十分吃力,面相老得很快,自己在重庆也就是勉强糊个口食,还不如在家里种点菜搞点副业,顺带帮着看看孩子,但是独身公公和留守儿媳常年生活在一起很不方便,所以自己只能被迫在外漂泊,如果有个奶奶在家,就算儿媳不出去,自己也可以回家安享天伦之乐了!

生活就是这般残酷。孙子的奶奶今天就在这个家里,最小的小孙子就在她的怀里。或许现在的她也在向往着天天都能抱孙子,但是,因为当初的一次选择,她已经属于了另外一个家庭。在那个家里,她没有孙子,正处在最尴尬的边缘,年华已逝的她今后到底该依靠谁?因为当初的离去,那个被她抛弃的男人67岁还在从事最低贱的工作,有家不能回。

这是一杯在特殊时代酿就的苦酒,谁是谁非已不重要,现实难以改变,他们只能用自己的余生去品尝,去吞咽。老杭把音响的声音开到最大,床前的地板上,一堆烟头。那首耳熟能详的经典流行歌曲飘出窗外,淹没蝉鸣,在松林上空久久回荡:伤不起,真的伤不起……农历七月初七,传统的七夕,也是大石老伴的生日。南岸区青龙路上的酒店大厅里,大石包席六桌,亲朋满座。

每年的七夕都是老伴的生日,勤俭的大石从未因为给老伴庆生而摆过酒席,今天亲朋聚会的主题依然与庆祝生日无关。两天前,女儿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重庆三峡学院,英语教育专业,二本。这些天大石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比家里在重庆买新房子的时候还开心。当了大半辈子的棒棒,家里出了大学生,低调的大石突然变得有些高调,迫不及待地要把亲朋好友聚起来开心一下。

日子选在七月初七,主要是因为这天酒店的大厅有空闲,“庆升酒”和“庆生酒”一起办,大石自然在心里乐开了花。红红的“录取通知书”在桌上的宾客中传看,大石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尽情享受着亲戚朋友的祝贺与羡慕。酒店大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所有的话语几乎都是对大石女儿美好前程的祝愿。大家似乎已经忘了这次聚会还有一个重要的附带内容,唯有女儿还在心里惦记着妈妈的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女儿和几名特邀同学的歌声在大厅里响起的时候,大石和老伴再也没能抑制住夺眶喷涌的眼泪。两张挂满晶莹液体的笑脸,别样生动。酒席上的每一个人都品得出来——这是天下最幸福的味道。

大石摆酒宴客的时候没有邀请自力巷的同仁。显然,这样的酒不能空手去喝,他真心不想老黄他们破费,也不希望他们在喝酒的时候心潮起伏。实际上,在今天的五一路口,类似大石女儿考上大学这样的事情已算不上热点新闻,在这些守活儿的工匠当中,有人是镇长的老爹,有人是北大学生的家长。

同样的起点,不同的生活味道。老黄说,这是一个女人带来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