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农历七月十一日。老黄的黄历上说,辛未月己酉日,冲牛煞东,宜开市起基,忌斋醮入宅。
平常的日子,老甘像平常一样6点钟出早点摊,我和老黄也像平常一样清晨7点准时起床去五十多米外的公厕抢位置。这是我们在自力巷生活必须养成的习惯——公厕里的冲水式陶瓷蹲坑常年水压不足,平时去上厕所只能采取半蹲的姿势,否则“绽放的菊花”很容易被别人的粪便玷污,唯有清晨管理员打扫之后有那么二三十分钟略微干净,作为近“厕”楼台上的住户,独享干净茅房是我们在这个现代大都市里唯一的优势。能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的时候一睹公厕陶瓷蹲坑的洁白无瑕,这种诱惑实在无法抗拒,所以我们再累再困都必须在7点之前起床。老黄光着上身,穿着拖鞋,我比他多穿一件T恤。由于上厕所不是外出吃早点,我们的兜里只有一团手纸。
生活中的有一些美,只属于懂得欣赏它的人。清晨怒放在自力巷公厕的洁白蹲坑,似乎只有我和老黄懂得欣赏,我们在自己最习惯的地方毫无顾忌地任凭屁股墩儿放松下垂,那种不用担心“菊花残,满地伤”的惬意,绝对是自力巷里最难得的享受。因为难得,所以珍惜,我和老黄每次在里边逗留的时间都不下二十分钟,倒不是因为流连忘返,而是不想留下“遗留问题”——只有在清晨解决得彻底一点,当天才不用再去欣赏洁白蹲坑凋零的风景。
现在回想起来,辛未月己酉日清晨屙的那泡屎应该是这辈子比较昂贵的消费了。如果时间可以回拨20分钟,我和老黄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在公厕里的享受,就算里面插满玫瑰,喷了香水也绝不动心。哪怕少逗留5分钟,接下来将要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悲剧就可能改写。当我们穿戴整齐走出厕所的时候,自力巷53号——我们眼下赖以栖身的地方已经回不去了。院子里拉上了警戒线,几名警察和数十名统一穿老式警用迷彩服没配戴标识的壮汉,沿着警戒线将自力巷53号围得水泄不通。
屙一泡屎的工夫,院子里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了这么大的一支队伍,简直是神兵天降。显然,这是一场多部门参与的协同战斗。或许是信息量大撑得脑袋发蒙的缘故,关于走出厕所时具体都看到了些什么,我已经理不出头绪,大脑内存里只定格着这样三帧图像:我住的二楼窗户洞开,几个穿搬家公司服装的人抬着一个绷着棕绳的木框往窗外传递——感觉那应该是我的床;门前正面的警戒线内,老金双手抱着一个灰色木箱拼死突围,一副誓与木箱共存亡的架势——感觉老金抱的应该是老甘装钱的箱子;警戒线外围东侧,我的摄像兄弟用一身壮硕的肌肉死死护着摄像机,周围的几名彪形大汉有的按着他的肩膀,有的拽着他的胳膊——感觉已被控制,估计是拍了不该拍的镜头。
摄像兄弟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几个箭步就冲到警戒线东侧。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我刚才的紧张完全有些多余,那几个围着摄像兄弟的迷彩大哥一直都很克制,讲的话也是相当的合情合理。他们说排危现场不准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拍摄图像,这个小伙子太不识时务,刚才还躲在对面的窗户上拍镜头,只要现在把机器交出来,我们也不难为他。在以一敌六的激烈撕扯中,我的摄像兄弟腰部已经挂彩,但是机器依然还完好无损地抱在怀中,这种大无畏的专业精神,令我有一种要给他加薪的冲动——等我有钱了,一定打着滚儿地给他往上翻几番,绝不食言。
“东线阵地”的对峙因为我的加入变得更加紧张,现场指挥员只得临时抽调兵力紧急增援,“西线阵地”的防守暂时比较空虚。早已急得团团转的老黄趁机冲开一个缺口,奋力冲进了屋里。老黄必须冲进去,他的上半身还光着,他必须把自己的东西搬出来——早就收拾妥当的几个大口袋就堆在二楼的房间里,全部抢运出来只需两分钟。
“东线”的对峙最终因为我的妥协告终。一名区委的同志对我进行了十分耐心的批评帮助,他说这是区、街两级政府多个部门参与的联合行动,排危通知早在两个月之前就已下达,但是自力巷53号的产权持有人还在漫天要价不配合拆迁,而且至今还有人在楼里居住,这样的危房多存在一天,就多一分安全隐患,无论遇到怎样的阻力,今天都必须拔除这颗“钉子”,至于排危或拆迁现场禁止拍照摄像,这是很多地方在处理敏感问题时不成文的规定,你们应该明白,就是要防止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借助这样的东西去蛊惑不明真相的群众……
面对区委同志苦口婆心的劝说,我反驳无语,但是接受起来又感到很无奈——既然区委的同志说我错了,那就一定是我错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很懂摄像机”的大哥拔走了机器里的两张内存卡。
他说回去“格式化”了之后一定把卡还给我们,还非常客气地恳请理解和支持。摄像兄弟说刚拍了几个镜头就被控制了,这两张内存卡里至少还有50G的素材没有采集出来,一旦直接被“格式化”,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录”将成为空白。我和摄像“缴械投降”的时候,老黄在“西线”的突击行动也宣告失败。他是被四个“迷彩服”抓着手脚从屋里抬出来的,一直抬到了警戒线外。老黄说他的两个最重要的编织口袋已经拎到了一楼拐角的地方,一个包里是衣服,另一个包里是被子和枕头。枕头里藏着2300元现金,还有银行卡和身份证。
老黄被人架起来的时候,这两包最重要的东西丢在了一楼拐角堆废品的地方。老黄扯着拆迁办一名现场负责人的衣袖想弄个明白:“我只是想进去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又不耽搁你们拆房子,为啥子不让呢?”拆迁办的同志把脸拉得很长,他说:“昨天就提前打了招呼,你们无动于衷,现在警戒线拉起来了,一切都只能按规定执行,现在产权人不在场,谁能证明你不是趁火打劫?里边就算真的有你的物品,我们一定会妥善保管,日后找房主来认领。”警戒线外,警察和“迷彩服”围起来的铁桶阵密不透风,连蚊子都很难飞进去——他们的任务很重要,既要防止不法分子浑水摸鱼,又要防止不理智的房主冲进去闹事。
警戒线内,十多名搬家公司的工人紧张有序,先将屋里的零碎物品装袋打包,而后照相装车——他们的任务叫“财产转移”,也是强制性排危工作的重要环节。亲眼看到老黄两手空空地被架出来,摄像兄弟满脸愧色地对我说,他是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慌乱中只把摄像机拿出来了,其他东西都还在屋里。
天啦,我的衣服,被子,脸盆……不,这些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那个白底黄花的太空棉枕头,里面有3000元现金,对了,还有床底的那个鞋盒子,里面也装着好几斤钱,前晚我还搬出来数过的,总共有500多块。
枕头里的钱是一张一张攒的,只要收入了红票子,我都要塞进去,花的时候再往外拿。床脚鞋盒子里的钱,是生活开支找回来的零钱,也是一个个放进去的。不管整的零的,都是这大半年的血汗钱,而且是全部的血汗钱。
摄像兄弟的损失要小一些,除了身份证,银行卡之外,现金只有200多元。摄像兄弟懊恼地说:“本来是有机会拿出来的,只怪当时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以为出来了还可以进去。”站在警戒线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财产被别人转移,我们的内心十分煎熬。老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个从屋里转移出来的大包小袋,真心希望转移的人能够认真仔细一些,千万别把一楼废品堆上的两个编织袋落下了。
与老黄相比,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既希望装袋打包的人能仔细一点别落下什么东西,又希望他不会过分仔细……搬家公司的车载着紧急转移的物资开走了。老黄说他盯得很清楚,自己那两个最重要的包没有出来,肯定是外包装太破又丢在一楼黑漆漆的地方被当成了废品,包括我们放在一楼的棒棒和手拉车也没有转移出来。
那一刻,我的心同样难以平静——我的白底黄花枕头和床下的鞋盒子有没有转移出来?如果转移出来了,里面的东西会“平安”无事吗?事已至此,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了。拆迁工人在房顶套上了好多手腕粗的麻绳,自力巷53号就如一个被推上刑场的佝偻老人。
老黄的表情似乎比面前的这幢老楼更加绝望,他说搬出来了还有认领的希望,如果被埋在废墟下面,就全完了——身份证,银行卡和2300元现金。“一二——嘿——一二——嘿——”随着力量感十足的号子声响起,自力巷53号的生命进入倒计时。视野里歪歪扭扭的老式木楼在几十条壮汉的奋力拉扯下,开始有节奏的晃动,却并没有马上束手就擒。
超高的年岁,扭曲的体态,斑驳的墙体,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它都是那样的弱不禁风,那样的不堪一击。自打住进自力巷,我每天都在担心它随时可能轰然倒塌。此时,我为自己曾经对它的轻视深感汗颜。“一二嘿,一二嘿——”楼前的号子在加剧,拽绳的人们在淌汗。檩椽被扯歪了,瓦片被扯落了,人们依然没能看到期待中的轰然倒塌,自力巷53号就如一个被撕烂了外套还傲然挺立的倔犟老汉。在它生命的最后关头,我亲眼见证了它那残缺的躯干里蕴藏的力量。
多少年来,它为居住在这里的棒棒遮风避雨,或许它的魂魄早已和山城的棒棒融为一体,他们在用同样的沧桑宣示着一种坚韧不屈的精神。我为曾经与它朝夕相伴而深感自豪。宿命终究不可逆转。纵使你再坚韧,再顽强。
今天注定要被推倒,这就是自力巷53 号的宿命。作为一栋人们眼里的危楼,自力巷53号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守住了自己的晚节——最终也没有轰然倒下,它是在被一片一片剥离和肢解中慢慢死去的。这样的死很悲壮,这样的死更具有生命的内涵。
自力巷53 号死了,它的死是涅槃重生必须经历的苦难,它已经在我的心里慢慢幻化成一种精神图腾,永远不死。不久的将来,高高矗立在这里的摩天楼宇就是人们为它树立的丰碑。
光着上身的老黄颓然坐倒在地上,就如身旁的自力巷53号——屙完今天清晨7点钟的那泡屎之后,他没有了“棒棒”,没有了手拉车,没有了现金存折,没有了身份证,没有了衣服被褥还没有了降血压的药品……今天的他与22年前的那个凄凉下午的他只有两点差别——怀里没有三岁的孩子,上半个身子没有穿衣服。老黄说,千错万错,就是错在不该一大早去屙屎,如果当时人在屋里,兴许能像老金那样把重要的东西抢救出来。
辛未月己酉日,冲牛煞东——老黄属“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