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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四十二

发布日期:2020-12-17 17:50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涂料店门口,老甘坐在屋檐下眼神很空洞,好像在看雨,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他的上半身贴身披着一件塑料布做成的斗篷,前胸依然只系着那条围裙,干瘦的双臂在胸前交叉环绕,仿佛在阻挡体内热量的挥发,微微前翘的尖下颌上,几缕乱蓬蓬的胡子茬儿承托着三两滴从地面溅起来的水珠。老甘这些天也过得很不顺利——因为生活成本大幅提高,老甘要求涨点工钱,直接被老板炒了鱿鱼。没有活干没有“白娘子”看的时候,老甘就想去正阳街赢点钱给自己买衣服,斗了三天地主,身上的1000多元输光了,还欠了牌友60多块。储奇门每晚十元的棒棒旅馆是不能再住了,主要不是因老板的服务态度差,而是一个月300元太贵。眼看这场秋雨一时半会儿不能停歇,老甘找到一块塑料布为自己添置了一件斗篷,然后就拎着自己的箱子告别了储奇门。老甘做事情是有底线的,无论多么困难,他箱子里的那500元零钱都不会动用。他说胸膛和肚皮有围裙挡着,后背有塑料布遮着,眼下的日子还不算艰难。秋雨中的五一路口也有温情,涂料店老板把自己身上的一件衬衫脱下来披在老甘身上,自己只剩下了一件背心。塑料布和后背之间隔了一层棉布,老甘红着眼说舒服多了。

可能是辛未月己酉日不宜搬家的缘故,从自力巷53号搬出来的人这些天都不太顺利。

南岸区的某学校公寓楼里,大石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群租房里伤心凌乱。前两天楼上一套改造过的群租房着火了,虽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是惊动了消防。城楼失火,池鱼也被殃及。消防在彻查事故的过程中发现这栋大楼里有60多套私改群租房,其中4套属于大石。整改通知已经下达,本月30日之前必须撤除客厅所有隔墙,否则停水停电。这是大石手头效益最好的4套房子,租户都搬走了,拆是唯一的选择。合同还有3年,损失至少在20万以上。大石叹息着说,自己从事的行业确实鱼龙混杂,但并不是每个人赚的都是黑心钱,既然有那么多人从事这个行业,说明群租市场需求很大,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顺地经营呢?正规酒店也有出事故的,为什么不直接全拆了呢?

北碚区歇马镇,那个不大的数控车间里已见不到河南的身影,车间老板说河南三天前就辞工了。河南离开的主要原因是上班时光膀子,不仅车间里的男女工友很反感,还十分影响厂里的正规形象。面对老板的提醒和警告,河南说他在解放碑当棒棒的时候夏天从来不穿上衣,这是习惯改不了。老板是一个宽厚的人,一直容忍了他两个月。河南的最终离开是因为一条狗——他把老板托付的小狗弄丢了三天没有报告,事后还不接受批评,说狗长着四条腿,它如果想跑,我一个瘸子哪里能追得上……

河南离开的时候揣着3600元工钱,是老板亲自结算的。河南在最困难的时候我曾勒着裤带帮助过他,现在他有钱了,我却变得一穷二白,找他拿点“救命钱”不算过分吧。傍晚时分,当我在长满爬山虎的房子里找到河南的时候,他的兜里只剩二十几块钱了。河南是个耿直的人,他说没有肯定是没有了,我翻过他的兜和枕头,的确没有惊喜。他说没赌没嫖也没有被骗被盗,至于钱到底是怎么没的,河南没作解释,这是至今未解的谜。

历尽艰辛,老黄终于得知自力巷53号已经被拆,河南特别伤心,他说可惜了房间里那么多的“重要资料”。没有了自力巷53号,再也看不到老金的身影,电话也打不通。老甘说老金的手机丢了,是在医院候诊区充电时被人偷走的。没有了手机,就不必为套餐分钟数打不完而劳心费神了,对于老金来说,这或者是一件好事。当然,对我和老甘又何尝不是?

历尽艰辛,老黄终于住进了能仁寺巷子里的小隔间。有床睡觉,可以煮饭洗澡,总体条件比自力巷优越,只是每月400元的房租有些头疼。老黄有了住处,老甘第一时间拎着箱子前来投奔,虽然对老甘邋遢的生活习惯十分反感,但房租和水电费分摊是难以拒绝的诱惑,所以老黄只能半推半就地接受同挤一张小床的现实。没有了“白娘子”陪伴的老甘不工作的时候大多躺在床上,睡着了会时不时从胸腔里蹦出几声怒吼,睡不着的时候就在床上拳打脚踢打发无聊,老黄苦不堪言却又只能默默忍受。

我找老黄借了1000块钱也算暂时安顿下来了——中华路街边的单间配套的房子,房东老两口住卧室,我与摄像兄弟睡客厅的一张沙发,厨房卫生间公用,租金每月500元,水电费包干。房东有言在先,老伴心脏不好,我们白天不能长时间在屋里,晚上不能睡得太晚,每天只能煮一顿晚饭。虽然住得很憋屈,但是总比住屋檐要强得多。

倒伏的自力巷53号就如一个被风暴摧毁被雨水侵蚀的蛹茧,失去了孕育的能量和温度。离开自力巷53号的老黄就如突然失去庇护的幼蛹,跌跌撞撞弱不禁风。降血压的药已开始正常服用,可是身体却不见好转,眼眶上的一大片瘀青,他不知道是在哪儿撞的,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撞的。小诊所的医生说:“先是半身麻木,记忆衰退,接下来就是偏瘫……”老黄还不打算“退休”,谁劝也没用。他说没有钱住院,也没有人照顾,在哪儿都一样,与其回家坐着等死,不如待在城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挣点药钱。

涂料店几乎不怎么找老黄送货了,老板说万一在送货途中有个三长两短,沾上麻烦不好脱身。一些熟悉的老主顾大多与涂料店想法一致,但凡找得到别人,都不会雇用老黄。本来最近涉足了收破烂的新行业,但是新住所面积小又是楼房,废旧物品无处存放,也只能作罢。在一个远离城区的污水处理厂,我们终于找到了对技术和体力要求都不高的大业务——栽设燃气管道警示桩,老黄、老杭和我,再加上老杨头,4个人差不多可以干20多天,每人每天150元。三老一壮的力工组合,平均年龄61岁(老黄65,老杭67,老杨73,我39),出于同情和尊敬,项目负责人才勉强同意让我们试一试。对于这样的挣钱机会,老黄倍加珍惜,干得十分卖力,但是在第三天收工的时候,雇主单独给他结算了工钱。因为他们看出了老黄是一个病人——他们不敢雇用病人。

中秋节前夕,老黄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最终作出了告别的决定——两天前的黄昏,他在五一路的斑马线上晕了,踉踉跄跄一头扎进了迎面走来的女孩怀里。那个女孩很善良,双手抱着晕眩的老黄没有撒手,直到老杭赶过来。

老黄真的要离开了。他把从废墟里抠出来的物品重新装进两个编织袋,并且把那根跟随他多年的棒棒送给了老杭。二十多年来,老黄因为各种原因曾经有过很多次告别,但是后来又无一例外地回来了。过去告别是为了尝试更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这次是因为干不动了。老杭、大石和老甘挤坐在老黄的床上,神情凝重,没有多余的话语。朴实的情感,朴素的表达,他们并肩在解放碑打拼多年,心中有一种和战斗友谊类似的情感,这种情感不需要用酒水来表达,甚至不需要使用过多的语言。大石悄悄对我说:“以老黄现在的状况,还能活多久说不清楚,大家相处很多年又天各一方,如果他哪天没了,我们也不会知道,所以这有可能是最后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