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棒棒》 | 四十九

2015年1月20日，马年的最后一个节气——大寒来了。

暑往寒来，我送走了脱下军装之后的第一个365天。繁华的解放碑喧嚣如故，拥挤的楼群当中虽然又蹿出了一些摩天大厦，但这似乎只是一种正常的新陈代谢，已经代表不了这个城市的发展，而今的大重庆，就是一个二十岁的成年男人，身上多长出几根汗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积蓄力量、提升品位。解放碑庞大的地下交通工程建设进入了攻坚阶段，竣工的日子为期不远，或许只有这种看不见的工程越来越多，越来越配套，才能把一个现代大都市推上新的高度，也只有软实力的不断提升，才能确保在这个时代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作为规划中的“解放碑金融街”二期工程，自力巷里的凌乱旧楼大多已经变成凌乱的废墟。因为一些“钉子户”的坚守和坚持，拆迁进展越发艰难，原定的开工计划可能还要推迟。这是发展必须经历的阵痛，利益之争的矛盾终归有调和的办法，历史的车轮是不可阻挡的。

曾经为棒棒遮风挡雨的53号楼已经做了最后清理，残椽断檩被整齐码放在一旁，原来的自力巷53号只剩下一堆瓦砾，就如浴火之后的凤凰，留下灰烬等待重生。紧邻自力巷南侧的“金融街”一期工程正在以几天一个楼层的速度节节蹿升，巨型塔吊的吊臂不知疲倦地在自力巷上空来回划过，就如一支画笔在勾勒新的时代……

老曾头的大米店又搬家了，对于他来说，客户是固定的，只要在解放碑附近有个装米的仓库就足够了，所以无论搬到哪里都不会对生意造成影响。因为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去处，裁缝和剃头匠依然还在巷子里苦苦支撑，自力巷哪天拆完就哪天退休。将满74周岁的老杨头迎来了崭新的生活——年初时摇到的一套廉租房交房了，在大学城附近，60多平米。进城四十多年，在自力巷的楼梯间里居住了二十多年，聊起住宽敞楼房的感觉，老杨头笑得好几次弓着身子满地找牙——嘴唇开合过于剧烈，根本兜不住口里那副假牙。老杨头的新家离自力巷虽然有点远，但是那里通轻轨，凭老年证乘坐不花钱，现在的生活节奏是白天到自力巷挣钱，晚上回新家睡觉。

他说在年逾古稀的时候赶上这样的好政策，这辈子值了。从南山工地下班途中偶遇毛土豪，突然想起已经好久不见了。毛土豪说这一两个月业务很忙，自己又学会了贴砖的手艺，现在的装修业内从电工、木工到漆工、瓦工，没有一个工种难得住他，前不久干了一个70平方米的家装业务没找任何帮手，一个月零三天挣了一万七。毛土豪笑得合不上嘴，看样子他并不觉得挣钱有多难。

农历腊月初六是老甘的60岁生日，因为兜里只有三千块钱，离攒够一万的目标相差甚远，老甘果断调整了庆祝计划——回一趟老家，但是不摆生日酒。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四川邻水的小山村早已不是老甘记忆里的模样，公路通了，楼房多了，村里的好多年轻人都不认识了。老甘这次回村很低调，一不打算见前女友和“大队长千金”，二不打算去亲戚家串门，一门心思只想去镇里的敬老院看看——老甘年初时听黄牛说过，老家的敬老院重建整修了，条件很不错，据说60岁以上的“五保户”都可以入住。

老甘眼下只想了解政策，还没有入院的打算，他说算命先生都说了，60岁生日一过就会时来运转，他已经为“时来运转”准备了一撂零钱，明年决心放手一搏，能当老板尽量当老板，实在当不成老板，敬老院就是人生的最后退路。

我觉得算命先生的确算得很准，至于60岁的老甘还能不能干一番事业我不敢妄言，但是，就国家现行政策来看，他在60岁之后“时来运转”是肯定的。与老甘同龄的大石也迎来了时来运转之时。早些年合川老家的土地被征用时，他和老伴购买了养老保险，60岁的生日一过，大石每个月到期就有一千多块养老金进账。因为女性的退休年龄是55岁，老伴已经领了四年，现在老两口每月加起来有将近三千元养老金，待到女儿大学毕业，大石和老伴就可以像退休老干部一样，衣食无忧。

显然，大石的“时来运转”比老甘的更为实际。消防检查风头过后，南岸区一些查封的群租房又悄悄开张了，大石还在观望，他说小家小户，不敢去冒险折腾，万一刚刚装好政府又来查封，家里就会闹饥荒。从事了六七年群租房生意，大石有他独到的看法，他说小区里到处都是闲置房，外边又有很多人租不到便宜的房子，通过中间人投入整合，既减少了资源闲置浪费，又增加了就业渠道，而且还满足了低收入群体的居住需求，本来应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干吗一直还要偷偷摸摸呢？

眼下的群租房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市场规模，一味地堵是堵不住的，关于安全管理的问题，需要国家出台相应的行业规范，就像酒店一样依法管理，依法经营。大石坚定地认为，国家政策一定会随着社会需求不断调整，现在还处于地下的群租房市场早晚会迎来光明，他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快些来临。

冬日的黄昏，河南突然打来电话，说欠我的钱该还了。告别牌桌的河南不差钱，也不差做人的诚信，尽管在自力巷53号“排危”中损失了很多报纸和“重要资料”，他不仅没找大石的麻烦，还把所欠的房租付清了，就在给我打电话之前。河南今年45岁，感觉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自力巷53号拆迁之后，再也没有见过老金。据老甘说，老金的儿子大学毕业了，在重庆就业，父子相认之后，孝顺的儿子不让父亲继续从事消除浪费的工作了。据说前不久老金还发了一笔“意外”之财——因为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垫江老家的土地补偿金已经累积到了两三万。“大寒”是农村破土修建不需翻黄历选日子的节气，没有忌讳也没有冲撞，天天都是宜修宜建的好日子，所以老杭人生的最后一项建设也在“大寒节”开工了。

老杭人生最后的建设就是给自己准备“寿木”，亦称棺材，他说这件事比盖房子还重要，再好的房子也只能住几十年，只有棺材才是永远的陪伴。

这些年来，大观镇十三村也在持续推进殡葬改革，但是目前还处于“雷声大雨点小”的阶段，政策落实尚需时日——年轻的对“火葬”和“土葬”都很抵触，因为压根儿还没有想过死的问题；年老的传统习俗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接受“遗体火化”的新规定。老杭五年之前就为自己晾干了上好的杉木，拖到现在是因为手头紧张请不起木匠，年近古稀还没有寿木，这几年心里一直不踏实。寿木是传统的木匠活，一不能用胶水黏合，二不能使铆钉固定，全凭木匠的手艺开槽凿凸，一块一块拼接，任何一个环节稍微出点问题，“关键时刻”就有满盘散架的可能性。

两个年龄总数为153岁的老木匠在家里又锯又刨整整干了三天，老杭眼睛一眨不眨地坐在一旁当监工，生怕他们老眼昏花搞出“豆腐渣”工程，让自己在最后告别的时候出洋相。老杭说现在全国都在推行殡葬改革，棺材行业就像棒棒行业一样，快要告别时代了，这一对“81 加72 组合”是目前全镇最年轻的“棺材匠”，大半年没有开张，手艺都生疏了。寿木完工之后，老杭迫不及待地躺进去感受大小，就像试睡崭新的席梦思一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风风雨雨一辈子，所有的磨难在这一刻都变成了骄傲的回忆，他说坎坎坷坷才是人生，能够亲手为自己打造棺材，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半生爬坡坎，古稀造寿棺。凡人家常事，苦累当笑谈。一壶辛酸酿，独酌也醇甘。荣辱皆回忆，生死两坦然。”老杭躺进棺材闭目凝神的那个瞬间，我竟然诌出了几句歪诗。我想，老杭百年的时候能不能用上这副寿木或许已不重要，因为有了这副寿木，他的心里一定会多一份活着的踏实，也会更懂得活着的价值。

江津老家的涂社长又给老黄来电话了，催促他快点回去，一是社里得知他生病的情况之后，代他申请了低保，镇民政办近期要入户调查；二是关于征地补偿的问题，都僵持三年了，必须找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老黄再次回到笋溪村的时候，鱼塘已经连成了片，塘边的桂花树长高了也变绿了，绕塘而建的休闲观光道路在湖光山色中蜿蜒起伏，规划中的度假酒店呼之欲出。笋溪村更美了，就像一幅墨迹未干的山水画。

可以大胆预期，待到鱼肥花香、酒旗猎风的时候，这里一定会成为很多重庆人度假的天堂。老黄刚刚走进自己的“枪秋片”，涂社长和开发商项目负责人就笑容满面地找上门来。关于“一亩二和一亩九”的争执已经持续了三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每次协商都是脸红脖子粗地不欢而散。

每年不到200元的补偿差价，三年悬而未决，老黄在回来的路上就打定了主意，决不退让。然而，当他在面对两张真诚笑脸的时候，却突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或许这份笑容代表着一种平等的姿态，也蕴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老黄积淀了三年的固执和坚持在那一刻被摧毁了，被融化了。一阵寒暄过后，甚至没有涉及“一亩二和一亩九”的话题，老黄就痛快地在涂社长的账本上签了字。老黄说自己虽然很缺钱，但是也懂得“小家大家”的道理，僵持两三年，就是憋在胸口的一股气顺不过来。

一张笑脸就化解了三年的积怨，涂社长感慨地说：“看来呀，不管你是有权的人还是有钱的人，只有在会‘笑’的时候才能获得老百姓的尊重啊——”开发商项目负责人当场从兜里掏出200元钱塞到老黄的手里，真诚地说：“黄老爷子，只要我在这里，今后每年拿200元钱来给你拜年——”关于申请低保的事情，老黄谢绝了涂社长等各级领导的关怀，他说自己的病好多了，来年还想去挣钱为女儿女婿分担房款压力，不能天天待在家里吃低保，待到女儿的房款还清之后，他就去永川带外孙子……

老黄、老杭和大石放下“棒棒”的时候，解放碑的棒棒也越来越少，越来越老，或许再过几年，他们就要成为新重庆的记忆。曾经，他们用厚实的肩膀把一个城市挑进了新的时代，而今，他们正扛着“棒棒”目送这个城市迈进新的时代。自力巷拆了，拆是为了重建。棒棒老了，他们必须用新的方式去追赶时代。

马年“大寒”的最后几天，我找杜老板请了三个月假，也暂时告别了防水工地上的老黄、老杭和大石，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把自己这一年的手记整理一下，把摄像兄弟拍的视频素材编辑一下——题目就叫《最后的棒棒》。

如果我写的故事没人读，拍的纪录片没人看，那么接下来就一门心思去跟着杜老板干——我走的那天杜老板说了，如果能回来，就让我当项目经理，在一线锻炼几年之后，再提拔我当副总。我敢肯定，杜老板绝非客气。过去的一年，因为每天都在爬坡上坎的路上，我觉得很充实，也很幸福。或许，真正的幸福不在于过去的辉煌和苦难，而是“你在拥有今天的同时还拥有希望”。

平凡的人生，平凡的日子，我们在五味杂陈中自力更生，我们在爱恨交集里昂首前行。大寒过后，一定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