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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四十五

发布日期:2020-11-23 17:47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中华路上,老杭找到了一个担包的业务。

紧跟着美女雇主的脚步,老杭又开始盘算自己的计划。最近一段时间,每每遇到这样的业务,他都在寻找机会想给兜里那张假钞换个主人。为了这张假钞,老杭可谓机关算尽,此前已经失败过两次——7月初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为涂料店代收货款的机会,在光线昏暗的写字楼走廊查点数目,老杭趁着付款方与熟人打招呼的时机迅速调了包,然后把那张假币挑出来请付款人重新换一张,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原因是人家刚从财务室领出来的货款,即便有假,也不可能假到这个份上;8月中旬的时候,老杭拿着这张钱去一个小巷子的烟酒店买烟,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希望那个戴着老花镜牙齿快掉光的老爷子不识货,未承想老头把钱捏在手里只搓了两搓就扔了回来,瘪着嘴说:“小伙子哎,这不是人间流通的人民币。”

老杭很尴尬,他说真没想到这老头能把我认成“小伙子”,认钱却不含糊。老杭的坚持近乎偏执,两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又把目标人群锁定为街头的粗心雇主——他们不差钱,也不会留下后遗症。跟随美女雇主乘电梯上楼的时候,老杭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确实准备好了。大同路高层住宅的二十楼,走廊里很安静,光线也很暗,美女一边找钥匙开门一边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这是老杭苦等了很久的机会。

之所以苦等,是因为这样的机会所要求的条件近乎苛刻,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是雇主兜里没有零钱,而且付钱时注意力不集中,其次是付款的地方人不多光线暗,最后还得要求雇主是比较温柔善良的女人。

自从那次“代收货款”被粗暴的男人喷了一脸口水之后,他就不敢再打男人的主意,老杭坚定地认为,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就算被女人当场识破,应该不会挨揍,即使挨揍也不会残废。目测面前的女雇主不是泼辣之辈,而且经济基础不会太差。老杭早就准备好了。最顺手的右边裤兜里,那张假币就如一颗上膛的子弹。

按照谈好的价钱,需要找回85元零钱。趁着女雇主开门的时机,老杭用左手把刚刚接过来的百元钞票塞进裤兜,右手迅速掏出假币,装模作样地对着灯光辨别真伪。虽然精心谋划了很长时日,台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是身为一个老实的棒棒,终究表演得不够专业,不够生活。老杭呼吸很急促,手也抖得比较厉害,更假的是他摆出一副认钱的架势,实际上眼神并没有在钱上停留,一直用余光偷瞟雇主的面部表情。

“美女——麻——麻烦你换一张钱——”“为啥子呢?”女雇主一脸错愕地看着老杭。“这张钱好像——好像有点问题。”老杭把钱递回女雇主手中的时候,胸腔气流受剧烈心跳的拉扯,声带完全不受意识的掌控,听起来相当别扭。

看着眼前的老杭,我终于明白了他前两次行动失败的根本原因。失败是成功之母,既然已经经历了两次失败,总该有些长进吧!

但是从眼前的表现来看,他真的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而且还有可能留下了心理阴影。或许天生就不是干这种事的人。这样的任务完全超出了老杭的能力和秉性,他执行得十分吃力,他正在经历痛苦的煎熬。

“老年人,这张钱不是只有一点问题哟,是很有问题呢——”女雇主锐利的目光就如两把锋利的匕首直接插向老杭的眼眶,老杭赶紧低头,不敢对视,右脚尖不停地踢蹭面前的地砖缝隙,感觉行为已经不受意识控制。

“你这张钱是从哪里来的?”

“就——就是你刚才给我的那张嘛——”老杭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迎着女雇主的目光,说完话又立即扭头看向走廊的尽头。

从眼前的形势判断,老杭根本就顶不住女雇主坚定而锋利的质询,第三次失败已只是时间问题。“老人家,钱从哪里来的你心里最清楚,来,我先教你认钱——”女雇主又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先教老杭看金线,再看水印,然后再把钱叠起来看纹路,立起来看数字。她说:“我这些年做过水果批发,干过建材零售,天天和现金打交道,这么假的钱怎么可能进得到我的口袋嘛……”

老杭的脸颊开始淌汗,衬衣的后背也由浅蓝变成深蓝。继续负隅顽抗就是不识时务,老杭的头越埋越低,不再分辩,就像是一个被抓了现形的骗子,正在听凭发落。精心策划的行动方案,苦苦等来的实施机会,还没有真正交火就败下阵来。其实这样的胜败早已注定,就如一只温顺的绵羊把狮子确定为捕猎的目标。

相比老黄和老甘他们来说,老杭头脑活泛有些小聪明,也曾通过自己的才智成功降低过卖饮料瓶子的损失,但是依然不能与奸滑相提并论。如果奸滑,他就不会甘愿当棒棒;如果奸滑,他一定不会用自己的汗水换回这样的假币。

纵使你是最聪明的棒棒,也不可能斗得过哪怕是最愚蠢的雇主,否则,别人怎么可能会成为你的雇主呢?战略判断上的失误,直接决定了眼前的形势,而且根本不可能有逆转的机会。老杭手忙脚乱地浑身翻找零钱,他只想快点凑够找零的85块,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楼层,逃出女雇主匕首一样的眼神。

哪怕多待一秒,都可能被她的眼神刺穿心脏,露出自己被阴影笼罩的灵魂。这将是对一个行业的亵渎,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悲哀。看着老杭的手足无措,女雇主的眼神已不如先前锋利,眉目之间甚至透出了几分温和。

看来老杭的有一些判断并没有错——这的确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没有继续追问假币的出处,也没有关于诚实和奸诈的道德标榜。对于此刻的老杭来说,这样的宽容已经足够,他不想再作半句分辩,也没有勇气倾听任何指责,因为他都67岁了,所有的道理都懂。在从老杭手里接过零钱的瞬间,女雇主似乎作出了决定。她把手里的假币撕成两段扔到地上,然后把刚才用于辨别真伪的钱放进了老杭的手中。

“老人家,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肯定是受骗了,这么大岁数还在当棒棒不容易,这张假钱算我的……”干了二十年新闻工作,还真没经历过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感觉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脑子完全蒙了圈。这他妈到底是谁家媳妇儿呀?这世界太需要这样的败家娘们儿了——这些年我一直有个毛病,一到感动的时候就容易冒脏话,总觉得其他语言不够劲儿。

那一刻,我差点就露出了雄性龌龊的一面——显然,面前这样的女人一定是别人的老婆,可我竟然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好在没被别人看出来。

那一刻,我只顾着自己感动了,至今仍然回忆不起老杭当时是什么表情,也没有指挥摄像兄弟抓到有冲击力的特写。

看图像回放的时候才发现老杭拾起了地上的两段假币,反复撕扯,直到变成很多碎片。由于机位离得太远,也看不清他的眼睛到底红没红……直到告别的时候我才恢复理智。老杭是一步一步退着走进电梯的,而且是一步一点头。

出门之后,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很久。他说:“我最终也没有痛痛快快地承认假钱是我的,现在特别后悔,真的想折回去认个错……”老杭最终没有回去,但他的心一定是回去了。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