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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四十一

发布日期:2020-11-19 15:3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老黄没有看到第二天早晨的太阳。

淅淅沥沥的秋雨一夜未停,天空中根本就没有太阳。这个季节的雨点打在身上稍微有点凉,但也不算太冷。

“人穷命贱”,或许老黄说得没错。昨晚为了防备万一,我用剩下的钱给他买了一盒降压药,后来扶着他去了一个紧邻大医院的朋友家。陪着老黄在客厅沙发上靠了一宿,天亮的时候,他突然哭了,声音很小很吵哑,有一种砂纸磨蹭喉咙的刺痛感。昨晚站立不稳的时候老黄没哭,没钱去医院躺在雨中的时候也没有哭,我想,他没哭的原因大概是头晕得太厉害了吧,与坚强无关!现在能哭了,说明他能想起很多事情,有了正常的思维和意识,这应该是好转的迹象。我没有阻止老黄哭泣,或许哭也是一种治疗的方式。老黄的哭诉一直从女儿三岁那年持续到2300块钱被压在瓦砾堆里。他说命咋就这么苦呢?什么样的倒霉事情都能赶上……

自力巷53号被推倒六天了,老黄仍然没有放弃那两个被埋进废墟的包裹,或许这就是他能够活过昨夜的信念支撑。他说自己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一定要想法把自己的包弄出来,否则死不瞑目。至于怎么弄,老黄没有告诉我,他说必须等待一个时机。其实,这些日子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要钻进废墟帮老黄把东西弄出来,但这是一栋被推倒的木结构小楼,内部檩椽盘根错节,断木铁钉支支棱棱,纵使还有一些钻进去的空隙,也极有可能牵一发动全身,隐藏的风险不可预知,再者要避开严密的看守,必然要在深夜行动,且不能使用任何照明设备,所以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身份证和银行卡可以补办,有钱了衣服被褥也可以再买,那2300元钱虽然值得惦记,但是也不值得拿生命去换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劝老黄一定要打消冒险的念头,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坚定地看着我说:“那些钱就是我的命,我需要它买药租房子。”

初秋的小雨时下时歇。熬过又一个艰难的白天,老黄提议今晚就在邹容路的药店门口睡,一来如果晚上发病拿药比较方便,二来中午赊的包子和稀饭不经饿走不动了。药店门口的屋檐确实比较宽敞,但是好位置已被两个拾荒的大哥给占了。他们是这里的老住户,还有被子,睡得很舒坦很自然。我和老黄在这一带熟人比较多,放开架势睡担心被人认出来面子挂不住,所以就保持了一个比较优雅的睡姿——就是那种坐沙发的姿势,尽管屁股下是地砖,背后是墙壁,我几乎还跷着二郎腿。这种姿势很符合我们当前的处境和心态,虽然难以深度睡眠,但是遇有熟人,可以很随意地伸个懒腰,说是在乘凉或者等人。其实老黄可能根本就没有我想得多,今晚睡在紧邻自力巷的邹容路,他只是在等候一个时机。

大约凌晨三点,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把我吵醒。在这样的屋檐下睡觉,我还是很惊醒的。睁眼一看,身旁的老黄已不知去向,不远处的涂料店门口,老杭正弯腰去扶倒在地上的铁锹和钢钎,湿透的衬衣上沾满泥土,头发上全是蛛丝和陈年扬尘,好像刚刚从瓦砾堆里爬出来的一样。老杭的右手一片鲜红,跟前的地面有一摊血迹。

“搞出来哒,搞出来哒——”老杭一边笑呵呵地小声向我报告喜讯,一边从地上捡了一张塑料布缠住冒血的伤口。看着老杭的高兴劲儿,我大体明白什么东西搞出来了。老杭说真是这个破房子在保佑老黄,二楼以上塌成了那个样子,一楼的通道还没封死,用钢钎和铁锹把几根横在过道的木头一撬开,就钻进去了,老黄的两个包包都找到了,只是不晓得钱还在不在,老杭的手是因为里面太黑,被钉子戳破了。

看着他滴血的右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更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这是一次出生入死的帮助,67岁的老杭可以为了朋友豁出老命,也不在乎流血。而我,哪怕是现在选择,依然会去想“冒这样的险值不值得”。和棒棒一起生活了大半年,到今天我还没有真正融入他们的价值观念——只有应不应该的衡量,没有值不值得的顾虑。老杭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我们知道你也是讲义气重感情的人,但你的身份不一样,又年轻,我们瞒着你进去,一是怕你阻止,二是不想让你去冒险,我们都六七十岁了,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老杭捂着流血的伤口抽完了两支烟,老黄的身影才出现在街道对面。从废墟里钻出来之后,他们担心被拆迁办巡夜人员发现,采用了声东击西的战术。老杭扛着工具大摇大摆走巷子东边出口,既可观察“敌情”又能吸引注意,不打口哨代表安全,打口哨代表有情况。老黄扛着两个大包走的是西边出口,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兜了很大一个圈子。老黄的肩上,除了两个沉重的大包之外,还有两根棒棒——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老黄自然不会遗忘。偷袭得手,老黄很兴奋,他说:“前几天每天去巷子里守着,其实就是要让巡夜人员晚上睡不好觉,连续四五天,他们的身体肯定疲劳,思想也一定会放松,加上今天下雨,所以就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打开那个被脑袋磨得油光锃亮的枕头包,老黄从里面依次掏出了身份证、银行卡,还有一扎用方便袋子包裹成一团的红色钞票。“一、二、三、四……不对,一二三……”老黄的双手抖得厉害,加上额头的汗珠不停地往眼睛里灌,接连数了两三遍,硬是没数清楚,后来他直接把手里的钞票塞到了我的手里。我仔细地数了两遍,一共是2200元。老黄之所以说是2300元,是因为有一张钱对折着夹在中间……

凌晨的秋雨突然加大,就好像是老天爷被打动了,在五一路口的街面上砸起一片泪花。扛着两个大包裹在大雨中疾行,老黄的身上湿透了似乎也不觉得冷。今晚,他用自己的命赌赢了——赢回了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个深夜,自力巷53号的瓦砾下也很热闹。老黄和老杭又进去了好几次,不仅找出了手拉车,连还没来得及去卖掉的破铜烂铁都转移了出来。大石两口子也来了,用箩筐一点一点拖出了四百多个蜂窝煤。在废墟下摸黑作业的时候,他们知道离死神很近,但他们义无反顾。

用生命换取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个意外,似乎又是必然。埋在废墟里的东西还可以用命去换,被安全转移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