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立秋。老一点的重庆人都知道,立秋之后有24只“秋老虎”,意思是说天气还要热24天,但愿这是真的。毕竟,以我和老黄眼下的境况来说,热天比冷天强,晴天比雨天强。
树下的铁凳子太硬太窄,昨晚快两点才睡着,中途被硌醒五六次,翻身时还掉到地上两次,一晚上差不多睡了十来觉,没做上一个完整的梦,早晨还不到七点,又被广场舞大妈给叫醒了。借园林工人浇花的水管子洗了把脸,咕嘟了几下黏黏糊糊散发着怪味的口腔,我和老黄开始迎接“一无所有”的第二天。
自力巷53号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但是无处可去的我和老黄还是不经意地走进了自力巷。我惦记着被转移的财物,老黄牵挂着瓦砾下面的两个包裹,只要我们任何一个人的东西能弄出来,都可以渡过眼下的难关。10点多钟的时候,大石哭丧着脸来了,他说给房主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没有接听,看样子被转移的财物有点悬了。这的确是一个坏消息,他几乎击碎了我们最后的希望。大石还叹息着补充道:“当初他从房主手里接房子时完全是口头协议,没写过任何书面的东西,现在房主撒手不管,就算打官司都没有依据。”我们从大石手头租房子的时候,当然也是君子协议,他在这个时候还在为我们的事着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们还能多说什么呢?见我们没有早饭钱,大石还慷慨地掏出了100块钱交给老黄,他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别饿着了。
突然遭遇的这场变故,我们既找不到地方讲理,又找不到解决问题的着力点,一肚子的窝囊和憋屈令人崩溃。老黄没有心思干活,也没有打算回家,他说自己的2300块钱就在那过道里压着,不搁这儿守着心里不踏实,万一被人钻进去拿走了怎么办?
接下来的5天时间,老黄每天黎明时分就来到自力巷,直到深夜才提心吊胆地离开。大石接济的100元钱保证了我们生存所需的基本能量,每天只吃一顿饭,到了第5天晚上竟然还有节余。老黄也不用继续光着上半个身子了,因为老杭给他送了一件长袖的衬衣。在自力巷53号被推倒的第五个晚上,渝中半岛的上空堆积了厚厚的黑云,刺眼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看起来今年的“秋老虎”准备要走了。
秋雨要来,榕树下的铁凳子是不能睡了,附近的屋檐下比晴天时更加拥挤。我和老黄走出商圈几公里,终于在一个封闭整修的偏僻街道找到了比较宽敞的屋檐。与喧闹的CBD商圈相比,这里没有车辆通行,行人也不多,睡觉的时候贴着墙根儿,应该不会被淋着。感觉在可供睡觉的屋檐当中,这里至少算得上“四星级”。
风雨欲来的初秋深夜,“四星级屋檐”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一夜安稳。11点左右,老黄突然感到头晕,站立不稳——对于一个身患高血压和脑梗塞的老人来说,五天没吃降压药,再加上经历的这些事情,感到头晕就意味着病情恶化。这是自力巷53号带来的“次生灾害”,绝不能有丝毫疏忽大意。大石接济的一百元还剩二十块零四毛,可能只够打车的钱,但是人命关天,不管手头多么寒酸,医院一定得去。
“不会有大问题,躺一会儿就会好的。”老黄感觉我要送他去医院,用力推开了我扶他的双手。“必须马上去医院,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我已经仔细想过,只要愿意把面子放下来,找朋友借个三五千块钱救急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找人借了还是要还的,我的病我晓得,明天再去诊所买点降压药。”老黄对医院的抵触我早就领教过,只要意识还清楚,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医院的,如果硬来,没准儿血压会陡然升高适得其反。好说歹说,最终我俩各让了一步,决定先去那个他常去买药的诊所测一测血压,再做打算。
封闭整修的安静小街适合睡觉,却不适合急救。放眼狭长的街道两头,根本见不到汽车的影子,情急之下,只能背着他往有车的地方跑。老黄最多也就120来斤,干了大半年的棒棒工作,我背着他本来不应该吃力,可能是最近几天只吃一顿的缘故,虽然也背着老黄一口气冲出了五六百米,但是停下来的时候感觉天眩地转,眼前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在跳跃,要不是情况紧急必须硬撑着,我一定会无所顾忌地趴在地上喘气。人在着急的时候总是容易犯低级错误。
当我们打着车心急火燎地赶到那个熟悉的诊所时,我陡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两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一是那个熟悉的小诊所离我们的“四星级屋檐”只有两三个巷道,情急之下只想着打出租车才跑得快,实际上背着老黄沿街跑出五六百米去打车,不如背着他直奔诊所,至少可以省下打车的十块钱;二是城里小诊所接诊的大多都是小病小痛没有生命危险的患者,根本不必开门营业到深夜11点之后,这个时候还把急诊病人往小诊所里送,说明我还缺乏基本的生活常识,如果老黄的情况再严重些,我可能就会因为一个草率的决定遗憾终生。
扶着老黄在大门紧闭的诊所门口徘徊,一位乘凉的大爷说,诊所都关门四五个小时了,而且大夫也不住在这里,有急病就赶紧去大医院吧。
老黄斜倚在树下,无论我怎么劝说,坚决不同意继续找医院,似乎是一种本能的拒绝。他说:“你放心,人穷命贱,肯定死不了的,我的命根本就没有钱金贵……”灰暗的天空开始落起密密的雨点。这是秋雨,立秋之后的第一场雨,不疾不徐,不大不小,在昏黄的路灯下牵出一张晶莹的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