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棒棒》 | 三十七

阳历8月5日，酷热难耐的三伏天进入了倒计时。毛土豪搬家了。

从西三街到中兴路，直线距离不足五公里，但是对于毛土豪全家来说，这是一次充满历史意义的大跨越。

原来的房子50多平米，儿女长大成人之后住着很不方便，也很拥挤。中兴路的房子虽然买的是二手房，楼体外表有些陈旧，但是面积够大，套内101平米，四室一厅，重新装修之后，住进去与新房子没有差别。毛土豪夫妻俩住次卧，在大酒店当领班的儿子已到婚配年龄，主卧留作新房。

搬家之后，上高二的女儿也有了自己的卧室和书房。毛土豪说，西三街的旧房子不打算卖，先租出去，每月能收一千多元房租，如果将来儿媳妇不好相处，老两口还可以带着女儿去西三街住。当初的“棒棒”，今天的“土豪”，前来恭贺的亲戚朋友，留下了一屋子羡慕的眼神。在毛土豪的新家里凑完热闹，我回到自力巷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老黄正拿着钳子起子撬自力巷53号的门牌。

由于房子正面堆砌着很多拆迁垃圾，门牌被埋在一大堆残檩断椽当中，老黄出了一身透汗才把那块门牌抠出来。老黄说，上午拆迁办的人来了，要求明天之前必须全部搬走，否则后果自负，拆迁办的人表情很凶很严肃，看样子不搬是不行了——在自力巷住了很多年，突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就想把这块门牌掰下来留个念想。“排危通知”在门框上贴了两月有余，要求的期限早就过了一个多月，今天才有人上门来打招呼，基于这样的事实综合判断，我觉得三五天之内搬家应该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所以打心底对“明天之前搬家”这样的最后通牒不以为意。可能是天生胆小，也可能是亲眼见识了拆迁办工作人员的态度，老黄不同意我的判断，他说，早晚都要搬，还是尽快找房子吧。自力巷临街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单间出租的小广告，只要兜里有钱，什么样的房子都找得到。整整一个下午，我们打了很多电话，转遍了附近的老巷子，老房子。

我们对房子的要求不高，能遮风挡雨，吃饭睡觉就行，看的大多都是闲置的库房，或者群租房里不能通风的过道房间。可能是对房租价格要求过高的缘故，我们在解放碑周边一无所获，稍大一点的动不动就六七百元，连沙丁鱼罐头盒一样的过道间也动不动就四五百元。穿行在解放碑周边的小巷道，老黄的眉头锁得很紧，搬出自力巷之后，收入不会增加，生活成本却要大幅提高，后面的路可能会更加艰难。搬家迫在眉睫，今天必须找到新的住房。临近黄昏的时候，老黄终于在中华路能仁寺的巷子里敲定了新的住处——单间配套的卧室隔间，房东老两口带个小孙子住半间，中间隔着薄薄一层胶合板，留给老黄的只有一张单人床的面积，厨房、饭桌和洗手间公用，月租金400元，水电费20元包干。老黄付了100元订金，其余的入住时支付。

因为要和摄像住在一起，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间，当然我内心里也并没有老黄那般着急。渝中半岛，华灯初上。我和老黄回到自力巷53号的时候，老甘和老金已经开始吃晚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们在自力巷的AA制生活因为拆迁办的“最后通牒”进入了尾声，今晚差不多是最后的晚餐。

老甘和我一样，没有过分着急寻找新的住处。他说光棍一条，随便在哪里都能找个栖身之所，即便明天一定要搬，也没有多少值钱的家当，把衣服被子、锅碗瓢盆往几个编织袋里一装，拎包就走。

老甘和老金一边吃饭，一边协商着共同出钱买的一坛子大米应该如何处理，这是集体财产，分割上必须讲究公平。“这些米是花26块钱买的，还没吃过，我拿着没得地方煮，你全部拿走，我情愿吃一块钱的亏，你给我12块钱。”老金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提出了分配方案。“你想得美，老子的住处也还没有，拿起这些米做啥子嘛，你给我12 块钱，这些米你拿走——”老甘不屑地白了老金一眼，继续扒饭。“我操你先人板板……”两人的战斗立即打响，扯着嗓子相互对骂，唾沫乱溅，如果无人劝架，完全可能因为一坛大米引发一场血案。因为搬家，这一坛大米成了累赘，两人都想要钱不想要米显然不现实。在我和老黄的劝解下，两人最终同意大米平分，由我担任中间人具体执行。

由于屋里没有计量的秤，公平分配难度较大，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让两人各自牵着一个口袋，然后一碗一碗从坛子里把米舀出来，左边倒一碗，右边倒一碗。为了尽可能体现公平，每舀一碗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把碗口抹平……

因为我的公平公正，一坛大米即将引发的血案倒是被及时阻止，但老甘和老金在自力巷里最后的晚餐还是不欢而散。晚饭过后，大石以房东的身份来通知我们做好搬家准备。他说，这回拆迁办可能要动真格儿了，虽然一楼和二楼的房主依然还没有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但是这里已经被认定为危房，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看着河南紧锁的房门，大石很着急。最近一段时间，他给河南打过很多次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

大石认定河南是交不起房租跑路了，所以早就不对收回房租抱有幻想，他着急的是如果明天真的要搬迁，河南屋里的东西应该搬到哪里去？我避开大石悄悄给河南打了电话，河南在电话里说不着急，有空再回来收拾。

出于一份房东的责任，大石当着我们的面撬开了河南的门。河南的屋里除了乱七八糟的报纸以外，唯有一台路边大排档常用的落地电风扇算得上可用的物件。整理河南的个人物品，大石出了一身透汗。漂泊的人们时刻准备搬迁，也早已习惯了搬迁。老黄的个人物品早在上次“自力巷53 号全体会议”结束之后就归类完毕，随时可以拎包走人。

老黄说他查过黄历，最近几日天天“忌入宅”，特别是明天，冲牛煞东，能不搬尽量不搬。我和摄像打算明天继续找房子，现在的屋子里除了一台小型摄像机以外，也就是一些个人日常用品，紧急情况下十分钟就能拾掇完毕，所以没有提前准备的必要。最后的三伏天燥热难耐，最后的自力巷静得出奇。老甘出夜摊去了，老黄、大石和老杭坐在阴凉的过道里探讨着自力巷的明天，言语中尽是不舍的伤感。

毕竟，这里是他们进城的起点，也是他们在城里的支撑，但是这一切有可能会在明天改变。“听说这个巷子里规划了两栋高楼，以后要成为解放碑的金融街。”“管它啥子街，肯定会比现在这个样子好！” “确实该拆了，好出解放碑的丑嘛——”“唉，住了这么多年，再也找不到这么便宜的住处了！”

夜色里的渝中半岛流光溢彩，人声喧闹。自力巷53号的上空，唯有一轮半亏的月亮静静西行，蛛丝缠裹的路灯下，蚊虫在飞舞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