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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三十四

发布日期:2020-11-12 14:25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2014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要晚一些。但是,该来的终究要来,小暑过后,太阳在渝中半岛上空露出了毒辣的面容。

五一路口的树荫下面,等活儿的工匠除了打牌,就是睡觉。有的倚着墙睡,有的靠着树睡,有的撑着工具睡,还有一些挤在条凳上的人相互依偎着睡,亲密的姿势令人浮想联翩。这是最纯粹的打盹,五一路口勤劳传统的男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直”,什么是“弯”。

自力巷53号周围已没有任何遮挡,每天在阳光下直射的时间不低于11个小时。晚上工作白天补觉的老甘开启了一年一度的裸睡模式,四仰八叉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旁边的电风扇开满三挡顶着头吹,依然大汗淋漓。因为楼里没有女人,老甘在三楼活动的时候,几乎也都光着,他说在自力巷这样的地方过夏天,穿条内裤都会捂得蛋疼。

没有空调的盛夏,我有一种热得无处可逃的感觉。电风扇的作用无非是把燥热的空气从这头吹到那头,根本起不到降温效果,无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浑身都像蘸着水的海绵一样,稍微一用力,汗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淌。高血压和脑梗塞确诊之后,老黄也学会了保养,守活儿的时候,每隔个把钟头都要回屋来降降温。老黄的方式很独特,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怀抱一把台式电风扇,光着膀子任凭大风呼呼地往身上吹。老黄还在一楼阴暗潮湿的杂物间倒出了空地,支上一张瘸腿的长条椅,并将晚上的睡眠分成上下半场——上半夜楼上太热,他就在一楼的潮湿中感受阴凉,下半夜担心潮气太重身子骨吃不消,就抱着枕头摸索上楼,天天如此。

最热的时节,也是自力巷的蚊子最凶残的时节,脸厚、心黑、嘴快三大绝技内外兼修。围着人打转的时候挥不走赶不跑,点两盘蚊香依然前仆后继,实可谓脸厚至极;感到疼痒之时一巴掌拍下,血溅当场者如怒放的蜡梅,未及饱餐者挂在人体上晃晃悠悠,吸管就如扎进体内的注射针头,必须用力往外拔才能将死尸移除,实可谓心黑至极;以往在其他地方与蚊子周旋,听到嗡嗡的叫声立即驱赶,或能幸免,但是在自力巷必须防患于未然,听到叫声之时再作反应就来不及了,它的尖嘴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已经穿透了你的皮肤,高高隆起的疙瘩足够你抓挠半天,实可谓嘴快至极。晚上睡觉盖着毯子太热,掀开毯子又要喂蚊子,实在是进退两难。大前天晚上躺着睡,胸部腹部凸起的图案像大熊星座;前晚趴着睡,背上的凸起部分像猎犬星座;昨晚侧着睡,胳膊上又硬生生地被咬成了长蛇星座。可以预期,用不了几天,我浑身上下就要变成银河系。

最近一段时间,三楼捕捉老鼠的笼子相当给力,每天都有一两只不知死活的老鼠身陷囹囫。自力巷的老鼠似乎已进化得不怎么怕人了,关在笼子里还在冲我们做出各种恐吓的表情。老黄当然不会惧怕老鼠,而且很热衷亲手处置被捕的老鼠。

“你狗日的,到底偷吃了我好多米?老子咸菜碗里那几坨屎是不是你屙的?老子晾在阳台上的那条内裤是不是你啃烂的?你还很会找地方嘛,把裤裆咬个大洞老子还怎么穿……”

老鼠在笼子里盯着老黄手里的剪刀吱吱乱窜,老黄拎着笼子问题不断。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暂时忘却自己的血压和梗塞,既像威严的法官,又像顽皮的孩子,还酷似一只面对小羊的大灰狼。

“不是你,就是你爹妈,反正都一样……”

老鼠被处以极刑之后,老黄还会情不自禁地哼哼那首最熟悉的歌谣:“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可能是市容大检查过去了,也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城管的眼神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锐利。

老甘复工了。休息了将近一个月,影碟大多看花了,只有“白娘子”还在续写不朽的传奇,兜里原本已经攒下的2000多元花光了,吃掉的只是一小部分,主要是闲得无聊“斗地主”输了。有活干生活就有希望,老甘并不沮丧。

大石的两套房子14个单间全部租出去了。上街贴广告的时候,虽然还是提心吊胆,但是没有再被逮住过。大石说,其实这个市场很大,租房的人远比出租的人要多,只要信息渠道通畅,他家的房子就不会有闲置的时候。当然,更令大石开心的是女儿的高考成绩出来了,464分,超出二本线十来分。接下来就是填报志愿了,这个成绩上二本当中的好学校有点悬,上一般的还是很有希望。女儿想当教师,打算报教育类的大学。大石说,这些天老做同样的梦,梦见女儿当校长了,和老曾头的儿子一样,坐在台上的麦克风前面讲话,下面站着好几百人,梦还没做完的时候,自己笑醒了。

天气热了,老金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黄金季节。喝水的人多,路边垃圾桶里的饮料瓶子自然就多,有时候一天能捡200多个,隔三岔五就要扛着一大口袋瓶子去废品收购站。老金有钱了,三天五天就嚷嚷要吃肉,老甘放了一段时间的长假手头紧,难以和老金平起平坐消费,于是我经常看到两人同吃一锅饭,一个嘴角飙油,一个看一眼锅里的炖肉再扒拉一口米饭。

掰着指头一算,我来自力巷已经半年了,半年总结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多累少金。从蛇年大寒到马年小暑,历经一个春夏,我由军营里的“秀才”变成了自力巷的“蛮牛”。第一个月当学徒,从老黄那里分到了517元,自力门户的五个月,除了四月份挖沟挣了个3300元,其余四个月全在1500元左右徘徊,总收入没有过万,除开房租水电,买菜买粮,装在枕头包里的现款不到3000元,当然,这不包括我藏在床下“小金库”里的钱。小金库里装的不是金条但大多都是金属做成的钱,多得数不过来适合用秤来计量,毫不炫耀地说,两大盒子快要突破5斤了,全是超市收银员或市场菜贩子那里找回来的零钱。闲暇时仔细数了一遍,差不多500块了。我准备学习老甘,这些钱绝不轻易动用,赶明儿时来运转做点小买卖的时候不用去求别人换零钱。

老黄是个低调的人,向来财不外露,即使问他一百遍,都是一个同样的答案——没得,业务这么孬,哪里攒得到钱嘛。我粗略估计了一下,除了四月份拼体力他比我挣得少以外,其余的时间因为老主顾多,揽活儿的经验丰富,每月毛收入应该在1800元左右。总体上我们的收入差距不会太大,但是他不用交房租,花钱比我节省,攒下的钱至少在6000元以上,除去最近一段时间买药查病的开支,他上半年的积蓄在4500元上下。至于老杭,挣得不多,烟、酒和药的开支较大,每次掏出钱夹的时候,我能看到的红色人民币就是那张至今还没有花出去的假钞。

这的确是一些尴尬的数字,它不表示我们懒,因为从事的这个行业已经没落。

在解放碑商圈里守活儿的棒棒时多时少,最多的时候有五六十个,偶尔也有一些四五十岁的“年轻”面孔,但他们要兼顾家里的农活儿,只在农闲的时候出来赚钱补贴家用,他们随时可能抽身不干。真正专业的棒棒大多六十岁上下,在农村没有地,在城市没有家,有的甚至从来没有成过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谈起收入,都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只有一个叫“幺炮”的家伙每月能挣4000多元,但他主要是干一些装修“出渣”的活儿,昼伏夜出,风险较大,被很多同行认为不够“专业”,坏了行业风气。“幺炮”这样的活儿,老黄和老杭前不久也干过,但他们很快回归了自己的专业。

老黄和老杭还在坚守。在这个时代的都市里打拼,只有勤劳和坚韧的他们,不当棒棒还能干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