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冰川正在以始料未及的速度消融,企鹅、海豹在寻觅新的栖身之地,数量急剧减少,只有不愿搬家的北极熊还在消融的冰山下孤独徘徊,由于食物的缺乏,北极熊健硕的体格在消瘦……”
不冷不热的天气,老杨头站在楼道口清洗假牙,他那敞开的楼梯间内飘出了赵忠祥老师充满磁性的解说声音。自力巷里,生意日渐冷清的剃头匠坐在工作时只属于顾客的椅子上看报纸,神情很专注。裁缝安静地坐在缝纫机前,手里拿着一块纸板忽快忽慢地对着头部摇动,可能是案板上没有存活儿心里燥热的缘故。窄窄的巷口,皮匠睡觉的姿势难度系数基本达到了4.0。两条腿相互交叉搭在墙壁上,半个屁股挂在折叠椅坐垫的最边沿,自然耷拉的脑袋枕在椅子靠背上沿。酣睡中的皮匠,双脚的高度远远超出头部,椅子的两条前腿悬空,后腿呈六十度角后仰倾斜并随着均匀的呼噜声忽前忽后地晃动。显然,随着住户的减少生意日渐惨淡,皮匠睡觉的技术已经超出了修鞋的本领。
随着拆迁的加速,眼下的自力巷就如正在消融的北极大陆,日益恶化的环境打破了这里的生态平衡。住的人少了修鞋缝衣剃头发的人就少了,在自力巷里自力更生几十年的皮匠裁缝剃头匠就如北极冰山下面孤独的北极熊,要么去新的栖身之所进化改变,要么守在这里挨饿消瘦。这是自力巷涅槃重生必须经历的阵痛,也是寄居在这里的人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储奇门外,复旦中学高三年级的家长会如约召开。
再过些日子就要高考了,这是大石最后一次出席女儿的家长会。生在自力巷长在自力巷的棒棒家孩子,正背负着一个家庭软实力升级的重担,这次高考的结果关乎一个家庭的发展前途。
高三(四)班的教室里,家长们个个气定神闲,容光焕发,他们大多在进门的时候都要左顾右盼一番,似乎很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进的是高三(四)班的教室。显然,在这个校园里,能坐在高三(四)班的教室里出席家长会完全是值得炫耀的光荣,就如出入酒店大厅内侧的贵宾包房。作为尖子班成绩靠后学生的家长,大石比别人表现得低调许多,既不交头接耳去打听人家孩子的排名,更不去探讨诸如报什么学校选什么专业之类的话题。
一个多小时的家长会,先是校长在广播里明确今年高考的总体部署以及学校的目标任务,随后是班主任结合往年的经验教训进一步强调考前考后和填志愿的注意事项。大石虽然始终神情专注,校长讲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广播,班主任讲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班主任的嘴。
“刚才你听清楚没有,是哪天开始考呢?”
散会之后大石竟然很认真地向我问出了这样的问题。看来这个家长会对大石来说仅仅就是来开了一个会,出席的意义更像是来给讲话的人捧场。大石说耳朵背,眼睛花,自己还在想前边一句话的意思,人家后面又讲好几句了,脑子跟不上趟儿,后面的内容干脆就没怎么听,反正孩子自理能力强,这些问题根本用不着家人操心。于是,校长讲话的时候大石默默地想,女儿今后有没有可能也坐在系着红绸子的话筒前面嘁里咔嚓的讲话呢?面都见不着还有这么多人认真地听,老曾头的儿子就是校长,多威风啊!班主任讲话的时候他又接着想,当不了领导当个老师也是蛮不错的,不挑不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旱涝保收。
“班主任说我家孩子进步很快,最近几次模拟考试达到了中等偏上,至少上个三本线没有太大问题!”会上的很多精神没弄透彻,会下和班主任交流的内容却是记得很清楚。
“管他三本四本,能考上大学就行,多读点书就能干省力的工作,坐到办公室里挣票子的才是真正的城市人!”大石执着地认为,农民家孩子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对孩子能在什么样的学校读书并没有刻意的要求。大石说当初家庭条件有限,儿子石强初中毕业后只是上技校学了点电工技术,书念得不多找工作很困难,做群租房生意挣点钱也很辛苦,现在条件好了,一定要让女儿上大学,考到哪儿就供到哪儿。
走出校门的时候,大石面颊的皱纹很舒展,眼角的褶子却挤成了一堆,轻松的脚步后面洒下了一串“呵呵”声……自力巷53号,黄牛搬家了,老杭也搬家了。黄牛搬家的主要原因是一楼用水不方便,而且过于潮湿,他的风湿性关节炎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可能是因为没住上二楼原来的房间对我和老黄包括大石都有意见的缘故,黄牛搬家的时候没有和我们道别。据说黄牛搬到了千厮门桥头一个比较老旧的住宅小区,那儿离朝天门市场很近,上班很方便,房租每月400元。老黄说这几个月只要黄牛腰上的风湿病发作,就不停埋怨他不讲黄姓本家的情分,根本不应该把我介绍过来。
每天从三楼端水下楼,黄牛都要扯着嗓子把大石的祖宗八代都骂一遍,说他是个眼里只有钱不认人的奸诈小人,害得他每天从三楼端水到一楼煮饭。老杭搬家是迫不得已,他的房东交房了,拆迁办要封门。老杭的新住处在自力巷临街楼房的八楼,是张麻子经营的群租房客厅小单间,4平米左右的面积,没有窗户,没有透气扇,唯有推拉门上方有一个透气小孔。帮老杭搬完家之后,我和老黄只在他的新居里停留了不到5分钟。人多了,就算敞着门也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老杭说房租每月200,水电费20,张麻子经营着不少的群租房,有一些挑挑抬抬修修补补的活儿干,可以用工钱抵房租。
我问老杭:在这样的屋里三伏天怎么过?他淡定地说:“没事儿,我有电风扇,热不死也闷不死的。”老杭的新住所也在拆迁之列,只是眼下还没交房,估计也住不了多长时间。老杭说漂泊在外,能将就一天就将就一天吧,拆的时候再说。当然,在自力巷快速沦落的日子里,老黄、老杭和我也迎来了最繁忙的季节。搬家的活儿一个接着一个,没有预约的业务一律不接,出手太抠的雇主不予理睬。连续十多天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大红票子一张接一张地往兜里揣。我们心里清楚得很,这是自力巷里最后的盛筵,不赶紧多吃一点养养膘,就很难熬过随后漫长的冬季。然而,吃多了也会有撑着的时候。
靠力气挣钱的人,每一分钱都要付出相应的汗水,钱挣得多了,身体也会透支。特别是六十几岁的老人。5月26日的晚上,一阵“嘣嘣咚咚”的声音突然从房门外钻进我的耳膜。这是自打住进自力巷以来我最担心听到的声音,这种声音只代表一种可能——有人从楼梯上摔落,这种声音从自力巷53号任何人身上发出都意味着伤痛甚至死亡。我循着声音冲到二楼的楼梯拐角,摸到了一个躺在黑暗角落一动不动的人。从呻吟的声音判断,是老黄。此刻他的两只脚跷在楼梯下沿梯板上,身子别在梯脚和墙角之间,呼吸很不顺畅。按照以前掌握的急救常识,我没敢贸然扶起他。
“黄师傅,你还能说话吗?”我想弄清楚他还有没有意识。“下来的时候——右边身体不晓得啷个啦,有点麻,抓不住栏杆,没下到一半就滚下来了……”老黄呻吟着慢腾腾地说。没有明显的外伤,意识还很清醒,看起来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接下来由轻到重地按压他的胸部和肋部,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就是屁股和腿杆疼。看样子问题不大,我长出了一口气。把老黄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身体很瘫软,自己几乎使不上半点力气。
小心翼翼把他扶到床上,也就十几米的距离,我出了一身细汗。躺下的时候,他的身体软软的就如一摊烂泥。“喂,是急救中心吗……”我掏出电话打通了120,想叫救护车。“莫打——莫打,我没得事,不用去医院——”我刚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事儿,方才还像烂泥一样的老黄竟然从床上腾地弹了起来,而且还能伸出一只手抢我的电话。看来医院的确是救命的地方,只提了一下名头就犹如一剂良药把老黄治好了一大半儿。我想,先前的瘫软可能是惊吓过度,而听说要去医院时他似乎受到了一次更严重的惊吓,所以身体机能在瞬间恢复了,就如昏死的病人被电击了一样。
我无奈地挂断电话之后,老黄说,在这个黑暗湿滑的楼梯上,他已经摔了两三回了。前年摔了被老甘老杭送进医院,又是拍片又是CT的,还有心电图和血液化验,检查花了一两千,最后开回来两大包红色的药丸,想起来就心疼。
关于下楼时右边身子为什么突然发麻的问题,老黄认为是这段时间业务太多,累的。
第二天一大早,老黄又扛起棒棒走出了自力巷,干了两个搬家的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