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棒棒》 | 二十八

5月中旬了，重庆的天气还是忽热忽冷。穿件夹层外套不显热，穿个露肩小褂儿也不会太凉，起伏的温差令解放碑的美女在穿衣打扮的时候有些无所适从。

解放碑又有几栋新楼沐浴着雨水阳光争相往云端里蹿，虽然尚未脱掉裹在身体上的厚厚安全网，但依然无法掩盖它们的伟岸和非凡，就如竹林里还未褪掉笋壳但霸气外露的新竹。显然，它们正在代表着渝中半岛新的高度，新的成就。

未来的五一路金融街一期工程刚刚从地下几十米的地方探出头来，林立的塔吊和忙碌的工人正在把工程效果图按比例放大成立体。自力巷是规划图上的金融街二期工程，拆迁进度正在加快。

这段时间，老黄的心情就如重庆的天气，忽热忽冷。

阳光明媚的中午，一个脸上阳光明媚的女孩手捧一本写着老黄大名的“房屋产权证书”来到了五一路口。女孩姓冯，是嘉平镇政府的干部。她说出差到重庆办事，国土所长特别委托她帮忙把老黄的房产证捎过来，还反复叮嘱一定要交到本人手里。女孩还当着老黄的面拨通国土所所长的手机。电话那头，国土所长一再向老黄表达歉意。他说以前工作不够细致，让老黄多跑了不少冤枉路，请他谅解。

盼了好多年的房产证终于到手了，老黄激动得说话的嗓音都变了调。他说：房子合法了心里才有养老的退路，现在的乡镇干部真的不一样了，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还向我说抱歉，听得心里热乎乎的。

依然是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自力巷53号的门框左侧贴上了盖着大红公章的“排危通知单”，要求所有住户必须在20天之内全部搬走。房子正面墙上也贴了不少“危房危险，请勿靠近”的提示牌。

随后几天，老曾头的米店搬走了，与老曾头紧邻的小餐馆也搬走了。

身边邻居越来越少，破旧的老楼接二连三轰然倒下。老黄的心情十分沉重，他说对于现在的解放碑来讲，还有自力巷这样脏乱差的地方确实很出丑，迟早要拆，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懂，但是对于他个人来说，真的不希望拆，毕竟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很难找到这么便宜的住处了。老黄的想法基本能代表自力巷53 号所有人的想法，所以大家都开始为接下来住哪儿发愁。

“重庆房子恁个多，还找不到一个住的地方吗？”老金仅仅在吃饭的问题上与这里有联系，所以探讨这个话题比较轻松。

“在外边租个阳台支张床就要两三百，哪里去找现在这样的便宜嘛，好歹也是一间屋，还能煮饭。”老甘心事重重。

“实在不行就跟我去临江门地下通道噻，宽得很，还不交房租——”

“呿——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哟，像个叫花子……”

自力巷里，拆房工人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把周围的房子夷为废墟，残垣断壁上，有个抡锤砸墙的小伙儿似乎永远也不知道疲劳，从早到晚没见停歇，也不见力道衰减，每一锤砸下去，都会传来崩裂和坍塌的“哗哗”声。夕阳下的53号楼门口，河南看着抡锤小伙儿表情凝重，有些干裂的嘴角随着锤砸墙体的节奏不经意地往两边抽动。也许是小伙儿砸墙的动静打扰了他的睡眠，也许是拆迁的脚步临近他根本就睡不着。我想，房子即将拆迁，最绝望的应该是河南。7个月没工作，9个月没交房租，如果这里现在就拆，他根本没钱租房，而且再也不可能找得到可以让他欠9个月房租的房东了。

2014年5月21日，自力巷53号全体住户在三楼餐厅召开紧急会议，分析当前拆迁形势，商讨应对办法。二级房东大石主持会议并发表重要讲话，临时租赁户老黄、老甘、河南、黄牛和蛮牛等出席。大石磕磕巴巴的讲话很随意，想起一句说一句，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毫无逻辑和主题可循。其他人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发表了不少见解和意见。会后，我对这次历史性会议的内容进行了简单梳理：

大石首先通报了自力巷53号产权移交情况：三楼河南住的房间1996年就已经向拆迁办交房，老甘住的阁楼是三楼房主私自搭建的加层，不涉及产权，之所以迟迟没拆，是因为一楼和二楼的产权持有人至今没有交房。当然，之所以要收取老甘和河南的房租，是房屋维修需要成本。大石说他已经与一楼和二楼的房主取得联系，目前他们就补偿问题与拆迁办还有很大分歧，估计三五个月之内难以达成共识。他们一天不在补偿协议上签字，这房子就不会拆，可以放心住。大石还特别补充说，1996年三楼交房之后，他搬走过一段时间，见迟迟没拆，又壮着胆子搬回来了，那时女儿石运刚怀上，现在要参加高考了，这房子依然还没有拆！

大石指出，自力巷的拆迁是大势所趋，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挡得了的。我们每个人都要有正确的认识，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这房子被政府确定为危房，就说明对他人的生命安全构成了威胁，明白人都看得出来，房主事实上已经丧失了讨价还价的主动权，如果要求过分，必要时政府可以强制排危，合理合法，所以这个房子什么时候拆，完全取决于拆迁办什么时候下决心。

大石在讲话中强调，就自力巷53号的拆迁问题，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们不是钉子户，也没有资格当钉子户，赖在这里只是图个房租便宜，千万不要和拆迁办发生矛盾冲突。多住一天是一天，多住一月是一月，眼下我们每个人都要密切关注拆迁办的动静，两手准备，该找房子找房子。我们的原则是：“暂时观望、摆正心态，能拖则拖、该搬快搬。”大石在讲话中要求，房子被定为危房，最近拆迁办一定会在安全上重点盯防，生火煮饭，一定要等到拆迁办下班，柴不能添得过多，火不能烧得太旺，伸在灶门外面的干柴不能超过五寸。万一发生火灾，一楼黄牛不能只顾自己逃命，要注意接应楼上其他人，表现稍微好一点，就有可能成为“火海救人”的英雄，天天上电视；二楼老黄和小何跳窗户，老黄岁数大了，小何要帮忙；三楼的河南和四楼的老甘，先看一下火大不大，如果几瓢水能把火泼灭的话就直接扑灭，实在不行，就跳窗户，虽然有点高，摔不死还能活，总比烧死要强得多。

与会同志一致认为大石的讲话既有对形势的准确分析判断，又有灵活周全的应对措施，完全符合当前自力巷巷情和个人的实际需要，及时地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减少了一些不必要的焦虑和烦躁。大家还一致同意把大石提出的“十六字方针”作为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应对拆迁的指导思想，深入领会，认真抓好贯彻落实。

最后，大石还亲切地与租户们聊了一些家常。大石说，今年这个夏天的形势比往年更加严峻，周围的房子拆得多了，老鼠和蟑螂肯定都会往我们这里跑，请大家把剩菜剩饭盖好封严，天气热了，蚊虫也很多，一定要注意饮食卫生和个人卫生，多用点水嘛，绝对不加收水费。

会议从下午四点一直开到大石老婆喊他回家吃晚饭。

出席会议的还有在自力巷吃饭在临江门地下通道住宿的老金。

因为担心过于啰唆冗长，我的整理内容略有删减。考虑到内部团结的因素，比如“老甘关于住得提心吊胆要求房租减半的提议未获大石同意”等内容并未在整理稿中体现，只作“内参”提供。

自力巷53 号几个已经无人居住的门洞被结结实实地砌上了，楼前出入的巷道上堆满了从周围废墟上清理出来的残檩断椽。因为房后贴墙而建的棚户拆了，失去依附的三楼洗衣台也垮了。老黄找来几根木方搭在对面的断墙上，部分替代洗衣台的功能。

老黄搭建的临时洗衣台搁盆子洗衣服倒与以往无异，只是洗澡的时候需要大力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我第一次端着澡盆颤颤巍巍踏上这个简易洗衣台的时候，老黄淡定地说他刚洗过了，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有太大危险，但我悬着的心依然有很多顾虑：首先，从历史悠久的房屋废墟里捡回来的木方，朽蚀程度如何难以用肉眼准确检测，尽管老黄说挑选的时候担起来踩过，万一当时力度不够呢？其次，并排搭在两面墙头的木方没有固定，相互之间也没有抓扣，脚下的木方会不会被踩翘或者整体滑移呢？再次，对面的断墙没有了房顶牵扯，木方受力成弓形晃动时，断墙会不会在挤压力的作用下突然倾倒或者顶部砖头松动呢？最后，拼搭的台子周围没有围栏和任何攀抓之物，发生意外时任凭你身手敏捷，是不是也只能成为自由落体呢？

我用手电光探了探脚下悬空的高度，六七米，依稀可以看到下面凌乱的砖头和残木。曾经无数次在洪水和地震灾区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我，不断提醒自己千万小心，否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我设想了两种最坏的情况：要么挺身而出和明星抢头条—— 《自力巷拆迁区域惊现男性裸尸，谋杀还是自杀？》，要么光着屁股被老黄老甘抬进医院——以这两个老家伙不拘小节的做派，一定不会找件衣服或床单把该挡的地方挡着。至于河南和摄像那小子，根本不用指望，河南虽然有劲，但是瘸着的腿跑不快还颠得厉害，摄像那小子我早就跟他说过，无论发生任何情况，他的任务就是拍拍拍，从前几个月的表现来判断，这家伙在如此关键时刻一定不会失职。

站在这种充满各种不确定因素的地方用生命祛除汗渍的时刻，自然也是自力巷里严重缺乏新鲜食物的蚊子们享用盛筵的时刻。

那绝对是一种被活活撕咬的感觉。

面对穷凶极恶如轰炸机群扑面而来的蚊子，我极度克制胸腔的怒火，并始终保持着最绅士最彬彬有礼的态度。因为脚下基础不牢，不敢有过激反应，任何带有爆发力或幅度偏大的剧烈动作都有可能带来不堪设想的次生灾难，所以，蚊子咬腿的时候，我慢慢地弯下腰，用蘸着水的毛巾轻轻蹭腿；蚊子咬背的时候，我再慢慢地直起腰，用蘸着水的毛巾缓缓勒背。不能打香皂，否则毛巾太滑没有摩擦的快感。如此打太极一般的动作，想要把万恶的蚊子礼送出境几无可能，顶多就是让它换个地方，别铆着一块肉皮祸害。

与众蚊虫一番周旋，感觉浑身上下都被毛巾仔细蹭过很多遍，应该洗得特别干净，只是毛巾有点发黑，指甲缝里有很多皮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