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难得的晴天。
和煦的阳光随着微风在树缝中摇曳,也把晚春的温暖洒满了五一路口。等候业务的老黄和老杭倚着路边印着“中国梦”宣传画的施工挡板睡得正香,两张刻满岁月沧桑的老脸不仅把画上那个睡眼蒙眬憨态可掬的小胖丫映衬得更加生动,同时也给画中抽象的诗句赋予了形象现实的色彩:
让我轻轻走过你的跟前,
沐浴着你童真的目光。
让我牵手与你同行,
小脚丫奔跑在希望的田野上。
呵,中国,
我的梦。
梦正香……
解放碑商圈的工地越来越多,层层叠叠的施工挡板把本就不宽的街道变得更加拥挤。据说商圈地下正在建设一项耗资巨大的交通工程,不仅有通行主干道,还有大型停车场。目前地面上被围起来的工地,大都与解放碑的畅通梦想有关。密集的施工挡板外侧,一幅幅极具创意的“中国梦”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宣传画,正在把满满的正能量注入每个人的血液。
“民族复兴,气势如虹!”
“中国梦,我的梦。”
“辛勤劳动,圆我梦想。”
……
作为一名棒棒,关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老黄没有过多的理解和思考,也没有激情澎湃的展望和憧憬。他的梦想很务实,就是今年的业务能比去年多一点。通过辛勤劳动改善光景,老黄心中的梦实际上与“中国梦”是高度契合一致的,但是就所从事的行业来说,他们所能贡献给社会的生产力似乎正在变得微不足道。
站在五一路口举目四眺,工地里的劳动机会到处皆是。我们试着拨开了离路口最近的工地围板,包工头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一壮一老,认真的眼神与骡马市场的牲畜贩子无异,就差掰开嘴唇查看我们的牙口。
“我确实缺人,挖沟填土做小工,想干就来试试,150元一天不管饭。”包工头的语气很傲慢。
“干得了,干得了,您放心……”我和老黄不仅回答一致,连点头和哈腰的节奏也基本保持一致。
这是一项与地下那个大工程建设有关的管道迁改工程,工期很紧,但工地上除了我和老黄之外却只有五个人。工头说看起来坐在路边打牌的人很多,但就是招不到干活的人,那些手头有技术的,张口一天就是三四百,没有技术稍微有点力气的也要两三百一天。工头的言语很直白,在探讨劳动市场行情的时候毫不在乎我和老黄的感受。每天三十、五十地挣了几个月,突然接到了日薪150元的工作,我们都很知足,但是从这个待遇来看,我和老黄在工头眼里连“稍微有点力气的”都算不上。“
上头工期催得紧,人又招不到,这几个人当中有两个是合伙人,其他三个是来帮忙突击的亲戚,他们叫你俩干啥就干啥!”明确了主从关系之后,工头甩了甩头顶乱蓬蓬的头发,攥起一根两米多长的钢钎开始干活儿。
这是一个在人行道地下铺设燃气管线的工程,我和老黄的任务是挖沟,要求是一米宽,一米二深。可能是在众多大小老板眼皮底下干活的缘故,工头并没有给我们明确任务量,上午下午各干四个小时算一个工作日。
在土质坚硬,泥石混杂的马路人行道上挖沟,对于只习惯挑抬的我和老黄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先用钢钎松土,再用铁锹把挖出来的土石铲到指定位置,一天八个小时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不仅需要臂力、腿力和腰腹力量持久耐用,还需要一定的爆发力和良好的身体协调性。看在工钱的分上,我和老黄都很珍惜这样的劳动机会,干得也非常卖力气。见我不到一个上午的工夫手上就磨出了六七个水泡,爱开玩笑的工地二当家抚弄着锹把说:“兄弟,累吧?在我们这儿干上几天,保证你吃得好,睡得香,只是呀老婆那里的家庭作业可能就交不上啰!”
“我靠!”我肚子里的脏话差点没有脱口而出。为了150块钱被你剥削成这样,还幸灾乐祸,老子担心的是下班之后还能不能走路的问题,哪里还有闲情去考虑“家庭作业”的事。我甚至在想,照这个节奏干上一段时间,就算那个叫什么冰冰的“梦中情人”约我喝咖啡,也照样断然拒绝一点面子都不给。
“哥在这儿干了快一个月了,现在经常连家都不敢回,交不起家庭作业嘛婆娘还怀疑老子在外边有情人。”二当家的连襟拍着结实的胸大肌接过话题。
中央重拳反腐的岁月,老百姓“摆龙门阵”自然是三句话离不开倒台的腐败官员。“那些腐败分子在外面养情人包二奶,说明他们一点都不累!”二当家恶狠狠地挥动手中铁锹,满满一锹土急射而出,把工地挡板砸得“哐当”一声巨响。“你下班后给中央写一封信,建议把那些狗日的贪官弄到工地上来干活,我给开500 块一天,看还有没有心思去搞二奶……”工头笑呵呵地给二当家布置了一项新任务。大家闲聊归闲聊,但是丝毫没有耽搁手头的工作进度。或许这样的工地注定只属于年轻力壮的人,老黄虽然大汗淋漓,但是除了喘气的节奏比别人快之外,无论是挥锹还是抡镐,节奏都明显比别人慢好几拍,堆在他身旁的土方就算和我相比也少了很多。工头一边干活一边时不时地皱着眉头看老黄干活儿,表情里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不满。
中途休息的时候,工头把嘴凑到我耳边中肯地说:“像老黄这样的老年人,眼睛花耳朵背,老胳膊老腿没得力,三个都顶不上一个壮劳力,要是点子低摔个跟头就麻烦了,风险太大,我们做这样的工程本来就是挣几个血汗钱,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根本就不敢用他。”工头瞟了瞟我手心里开裂的水泡,接着说:“你嘛,还没掌握要领,但是有力气,多搞一段时间就没得问题了,好好干吧,我手头不缺活儿。”
在我们的施工场地里,还有一个地下停车场的通风口也在紧张施工。这是一对中年夫妇的“组合戏”,男人抡着一把水钻在地下几十米的地方钻石头,女人负责用起重机把凿出来的石块儿吊运到井外,抽空再趴在井口的钢架上打个小盹。从井口探着头往下看,井底积水反射出来的照明光晃得人眼晕,站在水中作业的男人只是一个模糊的阴影,唯有井壁坚硬石墙上留下的弧形钻痕层层叠叠,清晰可见。
那位大嫂告诉我,这个通风口长宽各5米,深达30多米,差不多是在一块巨大石头中间凿出近千立方的空间,再有几天就要完工了,这是他们两口子四个多月的成果。看着这个深不见底的石头井,我的内心充满了震撼和敬意,甚至打这一刻起真的相信了太行王屋二山是愚公一家几代移走的。“这几个月虽然很辛苦,但是除了维修设备和买钻头的开支,差不多能剩80000多块!”看着我无比羡慕的眼神,大嫂炫完自己的收入之后又反过来问我,“兄弟,你们挣好多钱一天呢?”“我——我比你们少得多——”我有些脸红,支支吾吾最终没好意思说出自己每天的工钱是150块。
看看人家堆在井口的两车斗石头,再看看我和老黄磨破手掌抠出来的两小堆泥巴,我深深地感到人家给我们150块的工钱完全合情合理。这就是技术和蛮力的差距,必须心服口服。艰难地挨到下班时分,我浑身肌肉酸疼,吃饭的时候连拿筷子都很费力。老黄走起路来也是深一脚浅一脚,脸色很苍白。第二天,老黄的动作更加迟缓,忍无可忍的工头总是盯着他干这干那,还一点不留情面地说他偷懒。老黄脖颈上的青筋胀得比平时粗了几倍,撩着汗透的衣服转着圈找人评理,还悄悄对我说工头坏了良心没人性。
平心而论,老黄没有任何偷懒的意识,工头也绝不是那种挑剔刻薄的人,但是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却不可调和。老板和雇工相互看不顺眼,吵吵闹闹直到黄昏。收工的时候,工头客气地给老黄结算了工钱,然后扭头看着我说:“你还行,愿意的话接着跟我干!”就这样,老黄拿着300块钱早早结束了在这个工地的使命任务。
显然,他的离开是因为衰老,而我能留下来是因为年轻,或多或少还能给包工头创造利润。接下来的二十来天,我跟这个工头转战了三个大小工地,与大小当家的相处都很融洽。虽然手掌上脱了几层老皮,但是我挣到了3000多块钱。南岸区四公里一个靠近轻轨的小区里,大石家又顺利地签下了两套面积100多平米的清水房,正在忙着搞装修。为了节约成本,整个装修工程只请了一个木工,全家人除了冲刺高考的女儿和上幼儿园的小孙子,其余全部上阵。
儿子负责技术含量较高的电路改造、家电安装等工作;大石负责材料搬运、糊墙抹灰;老伴儿则是装修现场的万金油,随时为其他人提供协助,还要监督质量;儿媳妇在负责伙食保障的同时还要兼顾看房收租等日常管理工作。两套房子属于一个房主,户型相同都是三室两厅。大石家为客户提供的是拎包入住的服务,所以装修的工作量比较大。先粉刷墙壁、铺装地板,而后把客厅隔成四个小单间、改造男女洗手间、给每个房间接通电源,最后一项工作是安装空调、洗衣机和摆放基础家具。
大石说,现在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客厅地板隔断和家具电器全是新的,每套房投入下来不算自己人的工钱也要花30000多块,现在的市场行情是客厅小隔间每月300元,三个卧室按面积大小分别是600元、700元和900元,除去每月付给房主的2200元租金,还能剩一千二三百块。
这种房子的合同签得越长越有钱赚,一般都是五年以上,可是这两套房的房主只同意签三年合同,在不闲置的情况下,三年的毛收入70000多元,除去60000多元装修投入,这两套房最多能挣万把块。当然,从现在的市场需求来看,亏本的可能性不大,至少还能剩一批旧家电和家具可以再利用。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