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是雨的日子,人似乎变得更加多愁善感,闲暇的时候喜欢拿着手机翻看通讯录。身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或出于自尊,或出于自卑,我没有主动给任何朋友打过电话,可潜意识里却又很期待能听到来自朋友的问候。手机通讯录里共有1500多个名字,除去一些萍水相逢或只有业务往来的人,至少有三四百个名字现在看起来仍然十分亲切。可走进自力巷这几个月,我一共只接到了26个人的问候电话。
因为问候的电话不多,所以能精确到个位数。
因为每个问候都很珍贵,所以我确定能铭记一辈子。
这26个人当中,最思念我的当属高中同学“汪老鳖”,每隔三五天就要打电话来问候我,因为借了他13000元钱没有还。去年上半年的时候我多次打电话要还钱,他说“不着急,你‘这么大领导’欠我一点小钱是看得起我!”可是我现在刚刚当棒棒,他就做生意亏了本儿。
生活中常听人说:锦上添花的朋友很多,雪中送炭的朋友很少。因为人生没有经历大起大落,所以从未去认真审视这句话的正确性。来到自力巷的这些日子,的确对“朋友”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朋友”这个词具有一定的自然属性,像天气一样,有时候让你感到“冷”,有时候让你觉得“热”。人生大起大落的这段日子,这种冷热的感觉尤其分明。说起来也怪,让我感到冷的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忆起来只是一种模糊的感受,甚至难以具体到哪一天哪个人哪件事,想要梳理成文字都很困难,当然也没有那个必要。真正刻骨铭心能不加思索就娓娓道出的只有那种“送炭”的温暖。
天空想晴没晴,雨要下没下的时候,老黄高兴地告诉我接到了一个不错的业务,给一家影视公司的拍摄现场搬脚架,工钱150元每天,要两个人。他说去年干过半个月,主要是负责搬抬一个小型摇臂,架下面带轮子,平路推着走,上坎抬一抬,不算特别累,还管两顿盒饭。
次日清晨,我和老黄兴冲冲地来到指定地点,一边憧憬着这个业务能收多少张红色百元大钞,一边按照现场拍摄人员的吩咐尽职尽责地做着开机前的准备。当姗姗来迟的公司老板从一辆银色轿车里钻出来大步流星走进视野的时候,我瞬间呆住了——这个身穿夹克戴着窄框眼镜的年轻老板竟然是我昔日的手下。那年由我牵头创办的一档军事节目刚刚开播,因为专业人手缺乏就从地方临时招聘了几个编辑记者,面前这个陈总在我手下工作了整整一年,吃了很多苦,加了不少班,两年前才离开栏目自己创业。
“主任,你今天啷个有空来指导我的拍摄呢?来也不打个招呼……”陈总一脸诧异,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陈总你别误会,我和老黄是来搬摇臂挣工钱的,没想到老板儿是你呀——”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与旧日的手下相逢。一阵干笑之后我不得不以部分实情相告,我说我转业了,准备自谋职业,现在在五一路跟老黄一起混口饭吃。
“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哟,干得好好的干啥要走呢?”感觉陈总不经意地直了直腰,扶了扶镜框,说话的气息明显雄浑顺畅了许多。其实,这有可能本来就是他与人交流时的习惯动作,只是以前高高在上的时候我根本就不会去留意别人的细节,而现在身处底层又突然特别在乎这样的细节。
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呀!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努力地回忆当年到底批评过他几次,有没有给他穿过小鞋,有没有拖欠过他的工资奖金,该不会是冤家路窄吧?
原本以为很轻松的业务,却因为老板和雇工的特殊关系而变得复杂。总之每到搬摇臂转场的时候,陈总一定要抢先一步,把我挡在身后,亲自和老黄一起搬,无论我怎么坚持都插不上手。看得出来整个上午他都对我“当棒棒”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好几次看到他刻意避开我打电话,显然他是在向以前的同事们探听我突然从事棒棒工作的真正原因。或许是因为我的到来,摄制组原本预定好的午餐盒饭被临时取消,集体涮老火锅。一天的合作下来,陈总和我都很累,他在指挥拍摄的同时,还要兼负民工职责,而基本已经适应了棒棒身份的我似乎更习惯被呼来唤去,面对突如其来的尊重反而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
傍晚结算工钱的时候,陈总神神秘秘把我拉到僻静的地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他说:“以前你当领导对我不薄,今天包里只有一万,你先拿着,明天就不要来了,以后有困难你说话……”
我谢绝了陈总的钱,满心感动地收下了这份情。虽然被解雇了,但我收获了人生转折点上的第一份真情。这很难得。
在自力巷迎来今春第23个阴雨天的时候,扛着一根棒棒在新华路上游荡的我又与一名原单位老战友不期而遇。战友是一个团级单位的军事主官,准备去渝中区政府出席重要会议,在拥堵的新华路上他透过车窗发现了我的背影。又是一次尴尬的邂逅,他说只知道我打报告转业的事,却不知道我竟然在解放碑干起了这个。他急切地追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开玩笑说:“暂时没有太大困难,就缺点大米和食用油。”
两三个小时之后,一辆军用轿车缓缓停在了五一路口,战友和司机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桶油,一袋米和一些肉,完全是一副看望困难群众的架势。战友说:“开完会在附近买的,花钱不多,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用得着,总之我都送来了!”
我愉快地收下了战友送来的厚礼,并在第一时间与自力巷53号的邻居分享了这份友情,看得出来,老黄、老甘、老杭他们都很开心。
阴雨还在继续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位老领导的电话,他说得知我在解放碑当棒棒,很心疼。走进老领导家里的时候,他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你现在创业很困难,这是我两个月工资,借给你!”
自以为还算见过一些世面,见过心不甘情不愿地借钱给别人的人,但是从来还没见过如此主动要借钱给别人的人。
实话实说,满兜不足200块,不是不想借,实在是不敢借呀!我诚惶诚恐再三推辞。“自己做事,早晚用得着,别婆婆妈妈的,利息按银行定期存款的标准结算——”老领导的态度近乎蛮横,我一肚子幸福的委屈。
毕竟,这年头做“杨白劳”比做“黄世仁”要牛得多。我甚至偷偷地想,只要你再坚持一下,话说得再坚决一点儿,我就真的“借”了。毕竟楼下的黄牛都说过,仓中有粮,心里不慌。最终,在老领导更加严厉的目光下,我写了借条。“屈服”之时我的血液循环很快,每一条血管都绷得很紧,我确定这是一种愉快而温暖的感觉。我已经回忆不起自己在出门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态表情,但我似乎听到了借条被揉搓成一团丢进废纸篓的声音。回来的途中,我直接去了银行,把钱存了一年的定期,而且撕毁了存折。
我想,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谊,应该存在心里,不需要通过一张冰冷的存折去触景生情。我计划待到离开自力巷的时候,再去补办存折,把这份浓浓的战友情分享给几个朝夕相处的棒棒同仁。显然,无论今后事业发展得怎么样,我都不会按照借条上面的数据和累积的银行利息去偿还这笔债务,只需用心地去铭记住这一份情。
真正的朋友与金钱地位无关。真正的感情与时间地点无关。我百分之一万地确定,这样的温暖不仅现在讲得出来,到死的时候我都会再回忆一遍。
或许时间真的就是一把淘金的筛子,我们不必为滤掉的沙子感慨,只需要去珍惜筛网上面的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