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棒棒》 | 二十二

阴雨连绵的日子，老金搬出了老甘的阁楼。两人闹掰的那天下午，老金从美食城弄了不少菜回来等老甘做饭，而老甘去看别人“斗地主”四点多钟还没有回来。老金怒火中烧，没给老甘解释的机会，扛着自己的被褥，拎着一大包香味四溢的肉菜气冲冲地走了。老甘说老金心胸狭隘，这样的朋友没有也罢，还一气之下从市场上买了将近三斤猪肉回来，花了24 块钱。他一边吃肉一边无比解恨地骂骂咧咧：“没有他，老子买一块肉能吃好几顿，自己花钱买的，就算佐料少一点，也比吃别人剩的要香得多。”小洞天美食城里，老金身着一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警服上衣，背着双手在坐满食客的餐桌之间来回巡视，就像餐厅里一名忠于职守的保安。我问老金吃饭没有，他拍拍肚皮说正在吃。老金告诉我，他现在住在临江门轻轨站的地下通道，冬暖夏凉，不给老甘带菜，自己省事多了。说话间眼角余光看到两位美女起身离席，他迅速抓起了餐盘里剩下的一只鸡腿送到嘴边。边吃边说，现在不用偷摸打包，饿了就来，吃饱就撤，如果能顺便再捡几个瓶子，小日子就会过得更加惬意。看样子自力巷53号这一对患难之交真的闹掰了。

我点了两份石锅拌饭和醪醩汤圆，用一天半的劳动收入把老金请到了美食城的餐桌上。可能今天的我还没有能力帮他重新找回尊严，但是我还是想向他真诚地奉上一份尊重。这是常年混迹美食城的老金第一次坐在桌子上吃饭，我看到他眼中有泪，鼻孔里有鼻涕。

老金说：“坐在这里吃饭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你真够朋友！”

老金还说等夏天到了之后，一定多捡一点瓶子，请我吃饭。

河南的房租越欠越多，在大石的账本上已经累积到2000多块，这些日子，大石每天干完自己的活儿，都要敲开河南的房门问问有没有钱交房租。大石说其实他知道每天的回答都是一样，但是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大石几次想锁他的门，可最终又狠不下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河南日复一日地睡觉，房租越欠越多，几乎看不到收回来的希望。

连续很多天只看见河南睡觉，看不见他吃饭，脸孔日渐瘦削苍白，我真的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靠什么东西在维持自身的基本热量需求，甚至很担心他会这样饿死在房间里。这段时间我的收入还算不错，每天至少能有三四十元的进账，决心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请他在自力巷的棒棒餐厅吃顿午餐。河南很开心，可走到半道的时候，他突然提出想吃面条，而我想吃米饭，只好给了他10元钱让他自己去面馆。

当我吃罢午饭回到五一路口的时候，眼前看到的一幕再次亮瞎了我的眼睛。河南根本没有去吃面条，而是拿着我刚给他的10块钱与人斗起了一块钱起底的“地主”，牌桌上的河南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眼睛熠熠生辉。一场奋战直至黄昏，河南手中的钱一度变成80多元，可最终战斗在黄昏结束的原因又是因为河南没有钱了。

河南离开的时候，脸色依然苍白，嘴唇有些枯裂。他今天有没有吃东西，我已不想过问。

单靠慷慨借钱根本解决不了河南的境况，我厚着脸皮找到一个在石桥铺经营电子产品的朋友，希望能给河南谋一份相对固定又力所能及的差事。朋友答应得很痛快，电脑硬件搬运装卸，计件付酬，平均每月挣一千二三百块没问题。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河南时，一旁的老黄和老甘都替他高兴，可河南的回答却让我碰了一个大钉子：“我舍不得解放碑的朋友圈子，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干活。”我问他为什么舍不得，他说解放碑的朋友对他很够意思的！为了验证河南的朋友到底够不够朋友，老甘提议河南找他圈子里的朋友借点钱，解决一下眼前的困难。河南当着我们的面给他五个最铁的朋友分别打了电话。寒暄的时候都比较热情，当提到没有生活费了想借点钱的时候，朋友们都拒绝得很干脆。

拒绝最直接的一位朋友说：你没有生活费关我事！

拒绝最客气的一位朋友说：我这会儿忙得很，没得空！

拒绝最委婉的一位朋友说：我还有半个月发工资，到时再说！

拒绝最高明的一位朋友说：喂——喂，信号这么差。嘟嘟——

最给河南面子的一位朋友说：哎呀，我他妈的昨天输了，还想找你借钱呢！

面对我们略带嘲讽的眼神，河南一脸尴尬，他说那位在电话里说“没得空”的朋友绝对是没得空，最近自己没吃的，全靠他隔三岔五送的馒头维持生活。河南还告诉我这个朋友名字叫“湖北”，在一家公司从事户外广告牌安装工作，绝对是一个能够雪中送炭的真朋友。

“你这里天天都在下雪，做你的朋友天天都要送炭，格老子的他交你这个朋友干啥子嘛，脑壳有包吗？”老甘直来直去，一点不给河南留面子。

“他还有馒头吃，就不得着急找活干，你还操个啥子心嘛。”老黄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

当着老黄和老甘的面，河南说从今天打电话的情况来看，他已经只剩下两个朋友了，一个是那位叫湖北的人，另一个是我。听着河南把我定位为他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坦率地说我心中没有一丝丝荣幸的感觉。用眼角瞟了瞟老黄和老甘，发现他们表情里也似乎没有半点失落。或许他们并不在意能不能成为河南的朋友，毕竟要成为河南的朋友必须具备相当高的思想觉悟，只讲奉献，不计较索取，就如老甘所言，他那里天天“下雪”，作为朋友的义务就是“送炭”，这项工作至少从目前来看漫无终期。我开始有些敬佩那个和我同样荣幸地成为河南朋友的人，甚至期待着有机会与他交流一下做河南朋友的心得体会。我想他要么是一个能力超强、挣钱轻松的人，要么就是一个乐于助人、品德高尚的人。

漫长的阴雨天气使老杭的腿病进一步加重，通过各种渠道弄来的药物丝毫不能缓解肿胀疼痛，时常一两天出不了屋。在自力巷53号这个阴暗潮湿的城市角落里，老黄是老杭唯一的依靠。只要在涂料店门口见不到老杭的身影，老黄都要折回老杭的住处，查看老杭的病情。每晚收工路过老杭居住的单元入口，老黄也要特意去看看老杭。看着老杭小腿上凹陷的白色指印久久不能恢复血色，老黄眉头紧锁，眼神里的内容十分复杂，有同情，有焦急，有担忧。看得出来，这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流露，它代表着朴实和真挚，无须修饰。虽然只是频繁的看望，既不带营养品，也没有拿现金，但是老黄带给正在经受病痛折磨的老杭的却是一份不可替代的慰藉。

“放心，只是脚肿，离肠子肝子远得很，死是死不了的！” 老杭生性乐观，除了疼痛难忍之外，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还夸耀说算命的说过，他的阳寿是84岁。

“感觉老杭活不到好久啦，唉……”每次从老杭的屋里出来，老黄总跟我重复着同样的话，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夜幕中，老杭剧烈的咳嗽声再次钻进耳膜，我感觉这样的声音似乎比腿上的浮肿更令人揪心。

清晨的涂料店门口，老杭瘸着腿照常守活儿。这是老黄和老杭目前唯一的固定业务点，多年来，两人始终遵循着一个确保良性竞争的约定——涂料店的送货业务轮流坐庄，你一单我一单，有人不在场的时候除外。这样的揽活规则，既保证了两人的团结和谐，又不会让涂料店的老板为难。持续的阴雨天气加上腿脚不便，老杭到自力巷两个多月了，除去买药和生活开支，他那个裂着几条口子的棕色塑胶钱夹里已经没有红色的人民币了，严峻的现实告诉他必须要找点活干，而涂料店是眼下最现实的指望。

老杭在店门口落座不久，老黄却站起身走开了，他说他出去转一圈儿。这段时间，只要老杭在涂料店门口出现，老黄都要去商圈里转圈儿，而且几乎是立马起身走人。

细雨薄雾中的老黄走走停停，这边坐坐，那边看看，浑浊的眼睛不停地扫描着减速靠边的运货车辆或者负重的行人，眼神里充满着渴望，他急切地等待着需要付出汗水的业务。整整一上午，老黄没有开张，也没有去过五一路口。下午时分，坐在重百大楼门口的老黄一连接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涂料店老板打过来的，他说：“你在哪里？快来送货——”

“你叫老杭送嘛，我没得空——”老实忠厚的老黄竟然随口撒谎。

第二个电话是老杭打过来的，他说：“该你哒，快点儿——”

“我没得空，你去嘛——”老实忠厚的老黄竟然继续撒谎。

无须追问老黄为何撒谎，因为我懂。

朋友之间，患难方显真情。在这个偌大的都市里，两个同样孤独寂寞的老人正在携手踏入职业生涯的最后时光，两双干涩暗淡、毛细血管分外突出的眼睛或许难以碰撞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豪情，但他们的确正在用自己平淡的方式丰富“朋友”这个词语的内涵。

一个浓雾锁城的黄昏，老金闲云野鹤的生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一个同样在美食城捡剩菜的人偷客人的手机被当场抓获，老金也被轰出了美食城，而且餐厅经理还向保安人员下达了严防流浪乞讨人员进入美食城的“一号命令”。老金一边怒骂队伍里龙蛇混杂，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一边忧虑接下来的吃饭问题。临江门地下通道不能生火煮饭，靠多捡瓶子下馆子显然不现实，身处困境的老金自然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老甘。

面对前来求和的老金，老甘表现出了只有真朋友才能做到的宽容和大度，虽然没有张开双臂欢迎流浪的老金正式回归，但是他那沉重耷拉着的上眼皮分明掩盖不了那份略带欣慰的释然。

两人的和平谈判在三楼的餐桌上进行，一门之隔的河南在床上听得真切。双方互有争执，互有妥协，最终双方以社会上盛行的“AA制”为基本指导思想，再结合自力巷巷情和个人实情，达成了“甘金晚春共识”：购买大米、面条和油盐等费用完全平摊，不计较对方吃多吃少；两周吃一次肉，买肉煮肉一方可少出两块钱，其间如果单方面要吃肉，另外一方可以不出钱，但未经同意不得分享；为避免房东有意见，老金每月分担水电费10元，而只在自力巷吃饭，不能住宿；双方轮流做饭刷锅，可以调班但需提前协商。

显然，这是“AA制”的基本原理在自力巷的具体实践，既有创新，更求实效。

当天中午，老金提议割块肉庆祝一下，老甘说五天前才吃肉，还不想吃。于是老金自己去农贸市场买来了一斤八两肉，炖了小半电饭锅。老金吃肉的时候，老甘就着豆瓣酱吃白饭。老甘小心翼翼地说饭有点硬没有汤咽不下去，老金埋头吃肉好像没听着，老甘没再说话也没有吃肉喝汤。两人离席的时候，电饭煲里还剩半锅汤四坨肉。老金说晚上还能再吃一顿。

或许，有规矩才有方圆，自力巷里这两个还徘徊在温饱线上的老男人，真的很需要这样的规则来维护他们脆弱而又正在经历风雨的友情。

能靠规矩相处在一起，应该也算得上是朋友。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