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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二十一

发布日期:2020-10-29 15:00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老杭的腿病越来越严重了,疼的时候连迈步都很吃力。

小什字和十八梯巷道里几个胡子很长牙齿很黄,专治疑难杂症的路边神医都说可以用祖传的手法彻底治愈,有的用针灸,有的用火罐,有的还给敷上一层颜色怪异的自制药膏。老杭前前后后花了两百多块,腿却是越肿越粗,疼得也是越来越钻心。

老黄回到自力巷的第二天,老杭也背着行李包踏上了回家的客车。他说老家大观镇有个针灸医生手法不错,想去试一试,实在不行就再去住一段时间院,反正有农村合作医疗保障。老杭之所以一定要等老黄回来才走,是担心涂料店没人值班别人插足。他说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块阵地了,就算疼死也一定要守住。

对于老杭总是病恹恹的身体,老黄在同情之余也愿意借此显摆自己的强壮结实。他说老杭今年67,也就比他大两岁,感觉要大二十岁似的,浑身都是毛病,而自己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药是啥滋味儿,稍微有点头痛脑热,出一身汗就好了。老黄还说,去年他也参加了农村合作医疗保障,交了60块钱,一粒药丸也没吃过,感觉都替别人交了。

黎香湖畔,百花争春,正值老杭家乡大观镇最美时节。

小镇长街古风古韵,车水马龙,游人穿梭。大观园里,特色农业观光的旅游新概念正在吸引越来越多城市的休闲人群。波光粼粼的湖水深处,一望无际的现代别墅群堂皇富丽,清幽怡然。驻足湖岸,即便是一事无成的“屌丝”,也能平添不少憧憬和上进心。显然,能够入住这里的都是有一定品位的有钱人。

湖畔芳华与老杭目前的生活尚无太多关系,他的家在几公里之外的十三村。两个山峰的结合部,一抹冬水田伴随着机耕道向大山深处延伸。田坎上水声潺潺,野草繁茂,田地中稻茬发黑青苔泛绿,苍鹭翩翩起舞,看不出任何耕种的迹象。老杭说十三村的土地头几年就征收了没有耕种,规划了一些旅游配套项目,估计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得和大观镇差不多。

机耕道尽头孤独的二层小楼,是老杭的家。屋后有松林,庭前有果树,院里有鸡鸭,普通的青砖黑瓦,普通的山村人家。

老杭的儿子在南川城里务工,一年回家两三次,儿媳妇带着三个孩子在家留守。14岁的大孙女在镇上中学念初二,周末时间已经可以帮妈妈做一些家务活了。二孙女今年3岁,是一个不哭不闹性情安静的小女孩。超生的小孙子刚刚7个月,为了这个延续香火的宝贝疙瘩,家里砸锅卖铁缴了30000多块“社会抚养金”。老杭说他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镇上一个厨师,现在外孙子15岁了,女儿女婿都在“大观园”附近的农家乐上班。如此一个儿孙满堂的家,为何老杭不愿意向人提起呢?老杭说是因为这个家里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孙子的奶奶,这个人让全家都背负着一段永远也卸不掉的家丑。

十八年前,47岁的老杭和小他8岁的妻子双双外出打工,老杭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妻子在南川城里的小饭馆当服务员,虽然聚少离多,但是老杭觉得日子很有奔头。

外面的生活有精彩也有无奈,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按照预期发展,有一个男人走进了妻子的打工生活。两年之后的冬天,妻子提出离婚,态度很坚决。老杭如被雷劈当场昏死十多分钟,而后又在床上瘫睡了三天三夜。接下来的婚姻保卫战一直持续了两年,打打闹闹分分合合的日子每天都是煎熬。土地荒了,猪羊瘦了,鸡鸭死了,猫狗跑了,原本殷实的家搞空了,连老杭的身体也垮了,时常上吐下泻卧床不起。

十四年前的那个春天,老杭屈辱的眼泪终究没能留住去意坚决的妻子,法庭的一纸判决让她变成了“前妻”。那一年,老杭的外孙子一岁,大孙女刚刚出生。二十几岁的儿子和女儿跪在母亲面前苦苦挽留的情景,这些年一直在老杭的眼前挥之不去。

老杭说世上最不共戴天的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正是内心的仇恨支撑着他走过了那段绝望的岁月,也是因为这份深埋在心底的仇恨促使他在53岁那年扛着一根棒棒走进了重庆城。走的前一天,老杭与镇里一个臭名昭著的混混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下午,混混对老杭的遭遇深表同情,并答应只需10000块就让那个夺妻仇人在地球上消失。

因为急需10000块,老杭和老黄走到了一起。

十四年前的计划至今没有实现,老杭说他好长时间都弄不明白命运是在继续捉弄他还是一直在挽救他。

2002 年夏天的时候,老杭省吃俭用终于凑够了10000 块钱,整的零的装满了一个黑色垃圾袋。老杭迫不及待与混混取得联系,混混说当初的承诺绝不食言,并约定第二天上午到老杭家里去取钱和照片。可是就在当天晚上,老杭的家里进了贼,没丢其他任何物品,唯有装在黑色垃圾袋里的10000块钱不翼而飞。

没有钱就不可能办得成事。那个仗义的混混第二天不停地安慰老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挣够10000块的时候再来找我。”

第二年老杭的业务不错,当年就攒够了10000块。当他再次怀着满腔仇恨来到大观镇时,那个极富同情心的混混已于几个月前“进去”了。据说是因为聚众斗殴和入室盗窃,判了七八年。

混混进了班房,直接意味着酝酿了3年的“A计划”破产,老杭捶胸顿足,哀叹造化弄人。随后的日子,老杭又有了一个“B计划”。这些年为了实施“B计划”,老杭先后买了3把长短不一的刀具。从先至后,越来越短。

老杭说三把刀子的长度代表着三个时期的复仇心理。买西瓜刀的那一年,他真的想杀了那个男人;买三棱刀的那一年,他只想在那个男人屁股上捅一个不好缝合的窟窿;买弹簧刀的时候,他仅仅是想劁掉那个男人的两个卵子。复仇的利器越来越短,仇恨的火焰也似乎越来越弱,当他最后一次把弹簧刀握到手里的时候,发现手抖得特别厉害,并且突然感到心中已经没有那么多恨意了。再后来,老杭甚至开始反思自己,觉得每个人都有重新选择生活的权利,留不住一个女人的心说明自己有问题。

十多年过去了,老杭的刀枪已经入库,在卧室抽屉最不起眼的角落。

三把刀子的刀锋都覆盖着厚厚的铁锈,就如覆盖在愈合伤疤上的痂壳。

三件生锈的利器已不可能出鞘,就如结痂的伤疤不会继续流血。

“今天能回家抱孙子,真是托十多年前那个小偷的福啊,如果知道他是谁,一定要去谢谢他……”老杭一边合拢存放兵器的抽屉,一边自言自语,表情里有些许无奈,更有几多释然。

或许时间真的就是消除仇恨的良药。老杭今天能够坦然道出从未与人提及的秘密,说明心里那些难以放下的东西确实已经放下了。

我与老杭聊家事的工夫,儿媳妇正在用最务实的方式迎接公公的回归。大钵的肉大钵的菜,炖的炒的热的凉的摆了一桌子,大孙女还给爷爷斟好了一碗啤酒和一杯舒筋活血的泡酒。老杭悄悄跟我说,家里确实不一样,如果不是儿子现在负担太重,自己就不用出去了。

下午,老杭在大观镇找了好几条街,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那个慕名已久的针灸神医。医生说老杭的腿是经络不通寒气过重,几寸长的银针先扎腰部,再扎踝关节,然后再用火罐在针眼处吸出了几摊黑血。老杭当场踱了踱步,扭了扭腰,感觉和小什字、十八梯的那几次区别不大。20元一次的费用也差不太多。

临走的时候,医生叮嘱老杭半个月来一次,头几次感觉不一定明显,坚持得好效果就好。

走出针灸神医的小巷,老杭眉头皱得很深。他说半个月来扎一次,既费车费又耽搁挣钱的工夫,还不知道管不管用,再说吧。

第二天傍晚,老杭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力巷。

他的门虚掩着,扭曲变形的锁头躺在门口,老杭一眼就看出屋里被贼光顾了。床板靠墙立着,衣服和被子凌乱地堆在地上,床下几口袋杂物也被翻了个遍,连垃圾桶都倒立在门口。看来贼真没少费功夫和力气。

老杭淡定地说:“估计那个贼娃子是哭着走的——”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