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最后的棒棒》(完) > 正文

《最后的棒棒》 | 十九

发布日期:2020-10-27 10:1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油菜花丛籽荚时隐时现的时节,老黄再次穿上他最体面的西服和马甲,背起双肩背包踏上回家的旅程。老黄说这段时间雨水比较多,挣不到什么钱,不如抓紧回去把几件要紧事办了。老黄的两件要紧事几乎都与房子有关,一是夏季的暴风雨快要来临,土坯房最怕漏雨和浸水,每年这个时候都必须检查房顶和排水沟;二是房子建好都快二十年了,至今还是非法建筑,这次不管多麻烦都要把产权证办下来。

车窗外面春风拂面,百花绚烂。宽阔蜿蜒的高速公路两侧,依山傍水的小城镇风情各异,有的古朴内敛,有的青春张扬,有的沉稳大气,有的挺拔洒脱。在春的点缀下,巴渝新农村就如一张张平铺的巨幅现代山水画,美得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用心打量路边的村庄和城镇,童年的记忆被瞬间颠覆。对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来说,这种颠覆,就像前不久与二十五年前那个裤子臀部烂着大洞、鼻孔前总挂着黄鼻涕的小学女同学突然邂逅,她风情万种请我喝咖啡的那种感觉。那种脱胎换骨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如被雷劈。

这是一个时代的务实小结,更是一种速度的深层表达,无须感慨,只需要用心感受。

没错,这就是现代中国农民的家园。

透过山间的嫩绿和金黄,早已褪掉冬日厚重外套的嘉平镇笋溪村活力充沛,青春动人,路边随处可见的高大塔吊和挖掘机、搅拌机正在努力把这个昔日的偏僻乡村托举到全新的高度。相对于高速路边的城镇来说,笋溪村的农舍风格稍显随心所欲,或许是还处于密集的新旧交替阶段,想要表现的风格还没成形,也或许是这里的人们追求的只是实用,根本就没有风格上的刻意规范。铺满油菜花瓣的田间小路上,老黄和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风景擦肩而过,他无心赏花,因为不是为了赏花而来。快步疾行在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起来的笋溪村“半边街”上,老黄没有羡慕,也没有失落,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女儿黄梅现在就住这样的房子,那儿离永川城区只有十几公里。

山坳深处,鱼塘尽头,三间黏土垒起的瓦房是老黄的家。塘水映翠竹,梨花笑春风。虽然这里具备着描写春天之美的各项要素,但是视野中依然充斥着一种缺少人气的孤寂和落寞。较之笋溪村的中心地带,显然这里还是中国当代历史发展的背景。老黄步幅不大但节奏感很强的脚步声没能踩碎小路的静寂,三哥和六弟的大门紧锁,锁扣上的积尘外透出深褐色铁锈,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人居住了。老黄的六弟一家大部分时间在江津城里,儿子和儿媳在公司上班,老两口在农贸市场卖菜。平时三哥给六弟看家,六弟忙不过来的时候三哥也经常去江津帮忙。

鱼塘对岸的松林里又添了一座新坟,老黄说肯定是田坝坎上王三婶死了,春节前儿女打工回来她就已经“倒床”,可能没治好。

或许是感慨留守在这山坳里的老人又少了一个,老黄的表情有些凝重。

两个月没回“枪秋片”,鱼塘对岸“老鹳丘”新栽的桂花树已吐出新芽,羽翼更加丰满,而“枪秋片”只有屋檐下的野草长得比较茂盛,看样子老黄心中的“枪”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扼制“老鹳”的势头。

灶房门上的锁头几乎锈死,钥匙插进去根本就转不动,老黄龇牙咧嘴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勉强捅开。阴暗的屋子里终于迎进了三个月来的第一缕阳光。

屋内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发霉的味道,灰尘和霉菌密集飘散在顺着门框射进屋内的光束当中,既像在尽情沐浴阳光,又像在最大限度地稀释和分解阳光。老黄说别看房子已经很旧了,除了女儿,这是他最重要的牵挂,虽然这些年加起来也没有在屋里住上两年,但这是他的根,飘泊异乡只要想到还有这个家,心里就踏实,否则不管身在哪里,心都是悬着的,飘着的。

铲草扫屋,捡瓦掏沟,这是老黄每次回来的必修课,也只有把这几件事情做完了他才能在这个家里住得踏实。以往每次回来待多少天,老黄大体上都有个计划,但是这一次他下了决心要把房产证办下来,需要跑的手续很多,所以他不能确定要住多久。水缸的内沿已经干得发白,接下来的任务是必须把水缸挑满。

老黄是笋溪村屈指可数还要挑水的村民。早在几年前,村里为了解决一些分散农户的人畜饮水困难,依托上级的专项拨款和村民的少量集资,从较远的水源地把饮用水引入了各家各户,一墙之隔的三哥和六弟家里只交了300多块就接通了自来水。老黄因为不在家,没有参加统筹集资,遗憾地与这项惠民工程擦肩而过。后来老黄找到村社干部,要求按人头标准补交集资款安装自来水管。村社两级领导的回答高度一致:“上级专项拨款全部按照参加集资的户头统筹预算和开支,当时联系不上你也不敢擅自给你做主,现在专款已经专用,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再单独给你安装,人工费、材料费加在一起至少2000多元,不可能再来分摊给各家各户,你就自己想一想办法吧——”

或许,这就是常年家中没有人的代价。

就自来水安装的问题,老黄打心底认为村社干部讲得有道理,可是思想上仍然有几个疙瘩始终解不开,他说:“镇里集资修大桥我没在家,村里积极主动就给我和黄梅垫了资,大半年之后我该缴的一分没有少。征地给开发商建鱼塘时我也没在家,土地使用证上的一亩九分水田按照一亩二补偿,都有人敢给我做主,为啥子安水管这样的事就没得人敢给我做主了呢?”

水管没安上,就必须到处挑水吃。因为兄弟关系紧张,老黄从来不去三哥和六弟家里蹭水,一般都要走五六百米小路到王三婶或者老马头家挑水。

田坝坎上,一直无偿给老黄供水的两个老邻居大门紧锁,王三婶的家门口还残留着厚厚的鞭炮纸屑。老黄叹着气说:“看来真的是王三婶死了,现在这个大院坝就只剩老马头了,后人隔得远,哪天老马头死在屋里可能别人都不晓得哟——”

可能是心中谙熟的缘故,回到家乡的老黄思维仿佛比在自力巷时活泛很多。他仔细看了看老马头门上的锁,轻描淡写就得出了结论:“老马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平时去镇上赶场都不锁门,今天大门上了锁,说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有可能到江津女儿家里去了。”

附近再无其他邻居,老黄只能折身去找寻半山腰自留地里那口已经废弃多年的水井。跟随老黄找水,让我对野生草本植物的生长和繁殖能力有了全新的认识。三块“坡改梯”自留地完全看不到田坎有多高,相互纠集攀附在一起的草茎根根粗壮,感觉任何用于描写草本植物长势的词汇用在这里都显得不够劲儿,所以我只能说老黄自留地里的草长得十分的“苍劲”。人踩在上面,草丛的反弹力度几乎不亚于体育馆的蹦蹦床。眼下都三月末了,这里的草丛表层还是一片枯黄,显然是因为前辈们过于高大,今年长出的新草使劲儿蹿了几个月至今还没能看到天空和阳光。

从野草的厚度可以肯定,这三块地还算肥沃,至少可以产一箩筐水稻。而现在,因为主人的抛弃,它们已经成了野草的领地,它们正在变得与普通的山坡无异。老黄说,田是好田,可是太少了,一年四季守着这点田没有经济来源根本活不下去。他还说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看着肥田撂荒成这个样子,心里真的很疼很疼。

拨开井口上苍劲的草,老黄倒吸了一口凉气。浮在水面的绿藻和青苔堆得就像部队作战室的地形沙盘,高低错落足足有一尺多厚,用水瓢舀掉上面一层,下面又很快浮起一层,井口周围弥散着一股浓浓的腥臭味道。显然,这口井里的水要达到基本的饮用标准还需要时间和功夫。可是眼下的老黄根本就不能等,他依稀记得山顶上邱老七的家门口还有一眼水井。邱老七老老少少也早就搬到镇上去住了,井里的水还能不能饮用也只能看看再说。

当老黄手脚并用满怀希望地挪开井口石板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筛盘大的蜘蛛网,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被汲干汁液的虫子躯壳。无论从结构还是布局上看,这都是一个质地上乘匠心独具的设计,任何想要到井里喝水的飞虫都难逃这张大网。显然,这应该是一个祖师级蜘蛛用心打造的“百年工程”。老黄用棍子挑破蛛网的时候,一只正在井壁小憩的巨大绿皮青蛙惊慌失措,“空中转体”完成得很不规范,背部平躺入水几乎没有压水花的技术动作,几株水箭直射井口,躲闪不及的老黄被溅得满头满脸。

老黄用手抹了抹脸,皱了皱鼻子说:“真他妈那个×臭——”

绿皮青蛙的仓皇难堪一跳,竟然意外送来了水质情况的基本结论,已无继续取样观察的必要。挑着空桶下山,老黄的背影有些落寞。

这个常年闲置的家,似乎正在用一种特别极端的方式拒绝他的回归。

当晚,我和老黄用屋旁冬水田里的水煮的饭,洗的脸。感觉煮熟的饭有点黄,洗过的脸也有点黏,像糊了一层过期的牛奶面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