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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十六

发布日期:2020-10-24 12:3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惊蛰过后,春天终于来了。

其实从日历和节气上说,春天早就来了,只是因为持续的倒春寒和阴雨天,人们迟迟没有感受到春天的温暖。

小时候,是筑巢的燕子告诉我春天来了。这些年,是部队院里盛开的桃花告诉我春天来了。自力巷里没有燕子,没有桃花,只有几棵不急于争春的老黄桷树,解放碑街道两旁的小叶榕四季常绿,对春天的表达也十分含蓄和深沉。对于我来说,今年的报春使者是两只健壮的蚊子。它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围着枕头打转,嘴里发出的嘤嘤声十分刺耳。我忍无可忍几次痛下杀手,都没能奏效。从它们的逃生能力和持续攻击能力判断,自力巷的蚊子身手已经相当了得。我猛然意识到,可能是春天来了。

春天的确来了。冷清了一个冬天的南山植物园,迎来了开春的第一拨客人。悄然绽放的李花、桃花和海棠花争奇斗艳,人们热衷于站在树底下搔首弄姿,用各种专业或非专业的数码产品把人和花定格在同一个空间。在那个永恒的数据空间里,不管是人陪衬花,还是花点缀人,不管是急于炫耀,还是忠于纪念,终归都是在展示一种春天里的生活态度。花因为人而娇艳,人因为花而灿烂。

解放碑美女的裙子也明显薄了,透了,短了。纱纱的布料里边,深色胸罩时隐时现,丰腴的臀部依稀呈现出内裤的痕迹。褪掉黑丝袜的美腿白生生的又细又长,春色诱人。显然,又到了去解放碑观赏美女的好季节。但是常年穿梭在美女丛中的老黄依然表情木讷,无动于衷。美女和棒棒在解放碑共存三十多年。虽然同属城市名片,但是这两者之间互不相干,他们的眼中没有对方。美女很高傲,大都昂着头走路,手头没有重物的时候,长得再帅的棒棒也不可能令她们回眸一笑百媚生。棒棒很现实,再美的瓜子脸,再圆的翘屁股也顶多是一瞟而过。再蠢的美女都知道棒棒没车没房没地位,和高富帅基本不沾边。再自信的棒棒也清楚,美女不会属于棒棒,所以关注路边堆放的货物比观赏美女要务实得多。还有就是棒棒们都太老了,虽然还能挑得动一二百斤,但是体内肠胃消化液显然比睾丸激素分泌得要多一些,所以美女穿得再少老黄都懒得看。见我的目光有些飘浮,老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训斥我:“看啥子嘛看,又当不到饭吃。”

自力巷口,皮匠乐得嘴都合不上,他去年从鸟市上捡回来的那只瘸腿石燕刚刚为他孵出了一窝四胞胎。没有顾客的时候,皮匠就拿出精心配制的鸟食,幸福地履行“父亲”职责,只要手中粘着食物的筷子往前一探,四个可爱的小家伙就张开雌黄的大嘴争先往前凑,皮匠也咧着大嘴,一脸慈祥。他说把这四个小家伙养大之后,往鸟市一送,至少能卖五六百块。

青龙路上的花园小区里,大石和很多城里老头一样,领着小孙子走进小区里的儿童游乐场,大石花白的发梢上,顶着几片飘零的粉红花瓣。小区的另一侧,女儿挽着妈妈的胳膊,在嫩绿嫩绿的林荫道上尽情地享受春天。

毛土豪在中兴路上又买了一套102平米的二手房,正在忙着装修,准备夏天搬家。他说儿子快结婚了,女儿上高二了,现在住的房子只有60平米,有点拥挤,所以就换了一套大房子。

老甘的阁楼顶上,一枝从新华路上探过来的苦楝花直接把香味送到窗前。老甘无心赏花,正在潜心研究新买的影碟机,他从黄牛手里买来的那台二手影碟机在经过一个冬天的连续工作之后,没能撑过冬天的最后日子,冒了一股黑烟之后突然“死亡”。老甘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这样的伴侣,立即筹集270元资金直奔电器商城,心急火燎的,比娶媳妇儿还着急。

春天来临的时候,老金也终于实现了最近几年的最大愿望。因为最近生活费开支较小,他用七大编织袋饮料瓶子换来的50元钱,买了一部二手的老式直板手机。老金说,现在大人小孩都有手机,自己手里没个手机很让人瞧不起。老金的手机很实用,不仅可以打电话,还可以看一些视频片段。随后的日子,老金经常一边捡瓶子,一边举着手机打电话,好像需要联系的人很多。

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老杭房间里传出的剧烈咳嗽声令人揪心。这些日子,他不仅腿病有恶化的迹象,还患上了重感冒。老杭没有卧床休息,每天吃几粒止痛片之后坚持出门找活儿。重的业务不敢接,轻的业务又挣不到钱,时常两三天不开张,钱夹里的节余已经所剩无几。

春天来了,五一路至新华路的下水管道整修工程也开工了。两米多高的施工挡板,把沿线店铺全部围进了施工区域,施工告示上说工期55天。看来,这个大排档式的露天劳动力市场又要萧条一些日子了。五一路口,刚开业不久的成都冒菜馆已经关门停业,精明的老板以赔本的方式把店铺紧急转给了不知内情又开店心切的人。一直请老黄送货的涂料店店主面对比店门还高出一截的施工挡板一脸忧郁,老黄的脸色和店主差不多,就如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涂料店是五一路上最后一个正常营业且需要棒棒送货的商铺,老黄说涂料店被围在工地中间,就算暂时不关门,生意也将大受影响,如果最后的阵地失守,自己就将彻底沦为一个“野棒棒”。

行有行规。在山城棒棒大军中,资历较长且信誉度高的棒棒一般都有几个固定的雇主。因为彼此相互信任,这些棒棒不必成天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盲目转悠找业务,只需每天蹲守这些商铺附近,雇主有业务一定不会去找别人。久而久之,这一区域也就成了他的势力范围,其他棒棒很难插足。即使业务多了忙不过来,雇主也会委托自己信任的棒棒去找帮手。像这样在固定区域干固定业务的棒棒被称为“家棒棒”,他们几乎就是一些商户的编外员工,甚至可以代收货款。顾名思义,那些没有固定活动区域和势力范围的棒棒就是“野棒棒”。他们的行业地位最为低下,如果不守规矩擅自进入别人的领地,轻则遭受白眼谩骂,重则拳脚相见驱逐出境。老黄在五一路干了十几年,所以,五一路就是他的地盘。以前这里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家用电器和五金建材商店,老黄和每个店主相处都很融洽,所以每天都很忙。因为业务多忙不过来,老黄后来还找来老杭,和平分享五一路的众多业务。天有不测风云,随着渝中区旧城改造步伐的加快,五一路自力巷一侧从2013年下半年开始拆迁,老黄地盘上的商铺纷纷关门,如今已只剩涂料店还在坚持。生态平衡突然被打破,老黄正在一步一步失去最后的领地。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别人的领地“抢食”,要么捂着肚皮站在这里看别人“斗地主”。

我和老黄业绩持续下滑,每天连30元收入都达不到。而楼下黄牛蹲守在朝天门一个文化用品批发市场,每天晚上回来歌声嘹亮,从楼板缝隙里钻进我鼻子里的清炖肉香味馋得我特别想吃炖肉。我想,没有百八十元日薪的身价,一定达不到这个消费水平。黄牛悄悄告诉我,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老黄现在这样的状况,守着一个要死不活的涂料门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点生活费都很困难,自己现在是市场几点关门就几点下班,棒棒都放在市场里不用拿,散活累活一律不接,每天多则一百二三,少则七八十。他说早9点上班晚5点下班,肩上不扛棒棒的感觉真爽,除了上班时要多卖点力气多出点汗以外,其他方面和市场里有些打工的大学毕业生没有太大区别。黄牛这些日子除了每天半斤肉,隔三差五还要吃二两炒花生。

我觉得我和老黄不能继续这样故步自封了,应该勇敢地走出去,到一些物流集散地去找活干,最近几次动员老黄去朝天门百货批发市场看看,但都被他拒绝了。老黄说业务多的地方棒棒也多,你初来乍到,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时间长了就会知道这个圈子也很复杂。接下来,不善归纳总结的老黄一口气给我抛出了四条大道理:一是很多老板只用自己熟悉的棒棒,大家相互信任,不用担心货物丢失;二是批发市场地形复杂,一般都是七八层楼几百上千家商户,像迷宫一样,没个十天半月难以熟悉地形;三是朝天门码头大,棒棒也得讲资历,守规矩,多少年来自然形成了众多派系,斗争很复杂,冒冒失失去抢别人的生意,闹个灰头土脸事小,搞不好被揍得鼻青脸肿;四是批发市场的物件包装很大,一般都是二三百斤,自己年纪大了,扛不动也跑不快。

我虽然觉得老黄的顾虑有道理,但是更不愿意成天待在五一路没事情做。在我的一再坚持下,老黄勉强同意去朝天门服装批发市场试一试。我找到一个在服装批发市场做了多年生意,根子比较深的朋友,托他开后门给我们介绍了五六个做服装批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都很给面子,说收货的时候一定给我打电话,并让我们每天早晨6点钟之前到千厮门街口等候。

在逐个熟悉收货和交货地点的过程中,老黄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甚至隐隐感到他的脸上有一抹浅浅的冷笑。或许他觉得我做的这些根本就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