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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十五

发布日期:2020-10-23 16:05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钱越来越难挣,我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

跟随老黄的脚步在解放碑商圈“例行巡逻”,八一“好吃街”上的诱惑越来越难以抗拒,各种特色小吃的香味组着团往鼻子里钻,突然有买两个新疆大肉串吃的冲动。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口袋,不用细数,我清楚地知道兜里还剩多少钱,甚至可以精确到几元几角。老黄分给我的517元,加上最近十来天184元收入,共计701 元,买米用了24,买咸菜17,吃路边快餐36,交房租水电费320,一共还剩304块。自己吃两串6块钱可以承受,但是我能好意思自己吃独食吗,应不应该请老黄和不远处的摄像兄弟?既然不能不请,3个人至少要花18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于是我不露声色地咽下了喉腔中涌出来的馋液,暗自决定晚上抽个空再来一趟好吃街。英雄气短源自囊中羞涩,我必须学会过紧日子。

人穷事儿多,又有转业的老战友到重庆转机飞东北,晚上七点的航班,我们约好在解放碑的一个西餐厅见面叙旧。几年不见又大老远来,不可能让人家买单,也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现在只有300来块。仔细清点兜里的零钞,心里一个劲儿地告诫自己以后接外地朋友的电话时,一定要先摸清楚他打电话的地点位置,以便科学回答自己现在应该是在重庆还是在外地。当然,还要根据实际情况恰到好处地确定自己在多远的外地,大概多长时间回来。

从摄像兄弟手里借了200块,加上自己的300多块,我硬着头皮陪战友走进了以前也来过的西餐厅。温暖的中央空调和美妙的钢琴乐曲让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个字——爽,两个字——太爽,感慨强烈时差点口无遮拦地蹦出“真他妈爽”这四个字。到了点东西的时候我就不怎么爽了。老战友同路还有三个老同学,这是之前完全没掌握到的信息。他提议在西餐厅叙旧倒并不是要附庸风雅,而是在倡导文明聚会,先喝几壶茶,吃吃果盘,坐到四五点钟直接吃饭,然后向机场进发。

拿着餐谱,我手心不停地冒汗。凭兜里的准备,我们两个人如果不过度消费,还是基本能走出去的,但是加了三个人,光喝茶吃果盘都不够。看我半天没张口点喝的,老战友凭着与我多年的感情一点不见外,三下五除二就把吃的喝的点好了。我心里没底儿,装作一副还要补充的样子,对着点好的单子腹算了一下,大概380元。凭良心说老战友并没下毒手,实在是这里的茶水太贵,有的一壶就是100多。我如坐针毡,和朋友叙旧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心不在焉。来自力巷之前就已经在家人和身边最要好的哥们儿朋友那里把退路堵死,找他们借钱请客就意味着我在自力巷的事业失败,我绝不是一个虎头蛇尾的人。再去找摄像借钱,也无异于打自己的脸。经过这段时间的辛苦赚钱,就算兜里的钞票足够多,我也会心疼好多天。可是,眼下的尴尬局面该如何收场呢?

人逼急眼了总会急中生智。危急关头,我想到了转业在重庆的另外一名战友。我在电话里急切地告诉他,东北的老战友来了,五点多就走,请他无论如何马上赶过来。

重庆战友入座的时候,我假装随意地坐到靠墙的一侧,要出去必须老战友先起身离席。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我也开始品出了上好龙井的淡淡清香。晚餐每人一份中式套饭,不会太贵但也一定不会比下午消费的少。

买单的时间到了,考验我应变能力的时间也到了。东北战友说要买单,我和重庆的战友说,你骂人的吧!他只好作罢。重庆的战友说要买单,我说:“我喊你过来可不是让你来买单的。”没等服务员把单子送过来,我先站起来,摆开一副要抢先买单的架势。战友人很实在,站起来就大踏步走向了吧台,我在后面拽了他一把,没拽住,或许没太敢用劲儿,怕真拽住了。远远地我听到他在说:“这几个人,谁买不一样啊……”兜里厚实说话的底气就是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要是这单子最终落在我的手上,那洋相就出大了。

我举着干瘪的钱包朝着吧台的方向使劲挥舞了几下,然后一溜烟冲进了厕所。说实话,一个多小时之前我的这泡尿就开始较上劲儿了,一是担心这个时候去方便战友们会以为我是提前去买单,二是担心回来的时候战友图省事儿直接把屁股挪进靠墙的一侧,所以硬是咬牙憋到了现在,脸都紫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如此嫁“单”于亲密战友,确实很不地道,但是现在的我宁可写5000字的检讨,也不愿意大手大脚地花钱。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单子到底花了多少,可我相信至少可以够我和老黄在自力巷生活一个月。

东北的老战友刚走两天,东南部队的一个铁哥们儿又要来了。他的亲戚朋友一行十人到南川参加婚礼,计划在南川和重庆待上四五天,希望我能保障一下交通和住宿,另外再接个风送个行。我捂着电话倒吸了一口凉气,真诚地表达了热烈的欢迎和一路平安顺利的祝福,然后,然后我就“去”了老家奉节,大概一个星期才回重庆。

没有办法,我只是自力巷的一个棒棒。我知道挣钱的不容易,更知道血汗钱应该怎么花,这与感情无关,与人品无关。

困难的时候,我暂时放下了朋友感情,而老甘的朋友老金似乎正在慢慢放下尊严。

雨后初晴,人们排着长队在八一街专注地品尝小吃,老金手捏一个黑色方便袋子,专注地在垃圾桶里搜寻饮料瓶子。老金告诉我,捡100个瓶子换不来一碗面条,所以最近正在思考到底是应该把捡瓶子摆在首位还是把捡剩菜摆在首位。这是关乎他人生发展方向的大问题,我不好掺言。

或许是相处的时间长了,老金对我也有了几分真诚。他说人生这二十多年,人家的生活都是越过越好,而他却是一直在走下坡路。

20世纪90年代,老金意气风发南下淘金,在美丽的海南岛上专营饮料瓶子回收的买卖,在那个“大哥大”象征一种身份的年代,老金的手里经常举着一个“大哥大”,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6000多元。兜里慢慢厚实起来,老金和一个湖南女孩成了家,还生了个儿子。可能是因为地域文化的差异,夫妻感情一直不怎么和睦,家庭的矛盾严重影响废品站的经营,收入也大幅滑坡。儿子11岁那年,妻子带着孩子和全部现金不辞而别,老金从此一蹶不振。从海南回到重庆之后,老金诸事不顺,挣不到钱还染上了神经官能症,牙齿疼痛经常导致全身痉挛,轻活重活都干不了,鼻孔前面总是挂着擦不完的鼻涕。从过去收瓶子到现在捡瓶子,老金负担不起房租,住进了临江门的地下通道。这些年老金一直没回过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老家垫江,身份证过期了也没补办,现在农村的低保和养老政策他也没怎么关注。老金不回家是因为没面子,怕家乡人瞧不起他。老金告诉我至今已十多年没有老婆孩子的音信,年前跟我说“给老婆孩子寄了300块钱”完全是为了保全面子编的瞎话。

老金心不在焉地边走边聊,眼角余光很专业地搜寻街边的垃圾桶,就像老黄观察负重行人的眼神。第一次出手没有找到瓶子,却从垃圾桶里找出一双时尚的女式布靴,靴底不高,靴帮可翻卷。这东西对老金来说没有用,但他好像知道对谁有用,径直把靴子送到了一位坐在小洞天美食城门口卖纸巾的老大娘手里。试穿着这双时尚靴子,老大娘很开心。老金说,这老大娘快80 岁了,每天在这儿卖纸巾很辛苦,脚上的鞋很单薄。说着话老金进了美食城。这里是他的主要战场,现在是饭点,他开始忙着收集剩菜,不怎么着急捡瓶子。老金捡剩菜有原则,只剩一半的肉串不要,咬过一口的不要。他说他最讨厌这里的领班和保安,不仅要轰他走,经常还说一些伤他自尊的话。老金还说,以前在这里捡吃的撞上熟人他会躲起来,现在不了,因为习主席倡导节约,自己吃的是别人即将浪费的食物,捡的是扔进垃圾桶里的资源,所以自己从事的应该是减少餐桌浪费的行业,并不羞耻。看来,老金已经彻底适应了眼下的生活。

天近黄昏的时候老金才回来,手里拎着一大口袋瓶子,瓶子中间埋着一小口袋剩菜。老金把食品往桌上一放,径直上楼看影碟,老甘自觉地下楼做晚饭。老甘说以前自己花钱买菜,老金每天都抢着做饭,现在的好肉好菜都是老金弄回来的,如果再不主动做饭,老金就要搬走。老金搬走了,他就吃不到这些可口的肉菜了。

老甘做饭的时候,黄牛来洗衣服。黄牛一直很担忧国家的粮食安全问题,又开始和老甘讨论起国家的发展大计。黄牛很有见地地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仓中有粮,心中不慌。” 老甘以不停点头的方式表示赞同,他说:“老子今天主动煮饭,说明的就是这个道理,食物是老金搞回来的,我如果不动手煮,他龟儿的就不得让老子吃,以粮为纲嘛。”连续三天的阴雨,心情像这阴雨雾霾天气一样阴沉。我和老黄的业务依然惨淡,有一天没开张,有两天的总营业额没有突破30,生活费都没赚回来。每天回来闻着老甘电饭锅里飘出来的香味,我有了舌下生津的感觉。我不敢肯定再拮据一些日子,会不会凑过去蹭几块儿吃。锅里的香味也一定能飘进河南的卧室,已经断粮很多日子的河南在睡梦中闻到这样的香味,不知是何感受。我生活开差点是因为初来乍到业务不景气,就算饿肚子也只是暂时光景,而河南自从没牌打了就是睡大觉,至今没有兑现找我借钱时的承诺,这些日子河南到底靠什么摄取身体必需的热量,我不清楚,但却没见他消瘦。老甘说,他看到河南昨天晚上吃了二两面条。我敢肯定这二两面对于河南来说,跟没吃是一样的。

老甘锅里的香味彻底击溃了我的饮食卫生底线,我拽着老黄赶在石灰市菜市场关门的最后时刻冲进了猪肉销售区。我最爱吃猪蹄子炖山药,但是今天我觉得蹄子上骨头太多,只买了肉比较多的膀子部分。

这是我在自力巷厨房里做的第一顿饭,切菜洗肉的时候,我基本上没有关注碗里有没有手指印,依稀看到老黄洗菜的时候撮了一下鼻子,我好像也并不反感。

柴火炖出的猪肉山药汤,浓香四溢。我吃了两碗肉喝了三碗汤,晚上打着饱嗝回屋写稿子,有点坐不下去,勉强坐下了,喉咙里不停地往上冒油。喉咙里往上冒油的感觉真好。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从今往后一定得多去三楼厨房煮饭吃。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