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最后的棒棒》(完) > 正文

《最后的棒棒》 | 十一

发布日期:2020-10-19 17:08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连续一个星期的倒春寒,使山城气温降到了自去年入冬以来的最低点。深夜从窗户破洞里灌进来的顶头寒风吹得我头皮生疼,过敏性鼻炎也持续发作,每天早晨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喷嚏不断。

老黄依然在清晨8点钟准时出门,大石架板车拉菜的动静也会在每早7点左右传到二楼。每天早晨我都咬牙想挣扎着起床,但是头痛欲裂的感觉不断摧毁着我的意志,最终还是蒙头睡到了11点,衣服几乎要分三次才穿好。我不清楚老黄头痛时会不会按时起床,因为不好意思去判断,怕自己无地自容。当然,我多睡一会儿的理由也很充分,一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带病坚持并不科学;二者这大冷天的,人人都在烤火,谁找你干活?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总结,我发现上午基本是没有业务可做的,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人家雇主可不会因为你来得早而花钱雇你。所以我觉得老黄出去得早精神固然可嘉,但是实效并不一定强。当然,也只有在这些充足理由的充分武装下,我才能睡得心安理得。

五一路口,有人找来拆迁工地的废弃木柴,生起了一堆大火,大家围着火堆一边悠闲地聊天开玩笑,一边忙着在火堆里烤红薯。业务惨淡的日子,能够在取暖的同时一并把午饭解决了,当然是一件美事儿。这大冷天的,城管和环卫也对街道旁边的火堆睁只眼闭只眼,免得激起众怒骂声一片。老黄穿得不多,他宁可佝偻着背打哆嗦也不往火堆边凑。他说火是越烤越冷,这么多年他是再冷都不会烤火,其实我猜测老黄不烤火的最重要原因是怕烤火闲聊错过雇主。对于老黄来说,有活儿才有温暖,火堆旁的温暖是短暂的,是肤浅的,是属于懒人的。棒棒靠流汗水出力气吃饭,在严寒气温下,穿衣服也是一门学问,穿少了在漫长的等待中要挨冻,穿多了在干活时衣服就会成为最大的累赘。老黄的经验是宁可少穿,等活时多走走别傻站,干活时就不冷了。

自力巷老曾头米店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倒春寒”的影响,因为他的客户再冷都得吃大米,而且年后大多仓中空虚,急需补充,所以曾总每天都要扛着大米在五一路上往返很多趟。老曾头的生意好,我们也有盼头,因为大米到货卸车和搬运是老黄的固定业务。我觉得不能拿村长不当干部,老曾头大小也是一个米行的老板,我决定以后见面称他“曾总”。

下午时分,曾总终于给我和老黄送来了温暖。5000 斤大米,从五一路口背到自力巷里的米店,100多米的距离,每袋5角。以曾总不惜一切代价开源节流降低成本的经营理念来说,送货从不需要别人,到货时如果负责运输的司机不着急,自己累死也不会花钱雇人。也恰恰是因为送货司机着急,曾总的米店才有了老黄的一碗汤喝。为了把搬运的成本再降三分之一,曾总不惜放下老板的架子,和我们并肩劳动。

我们每个人的任务很明确,5000斤大米100袋,每人至少33袋。

两个老头一趟背3袋,我自然不能只背一袋或者两袋。150斤的重量压在肩膀和脖子连接部位,双手反转揪住最顶端的袋子,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迈不动步、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两个60 多岁的老头步伐不算太快,但是走起来却并不吃力,这种看得见的差距让我的血气方刚备受煎熬。

一趟、两趟……我亲眼看到了汗珠子一串串砸在台阶上,我第一次质疑创造“汗珠子摔八瓣”这句话的人太过保守,我觉得我的汗水砸在地上时至少也有十六瓣以上。曾总和老黄也浑身热气腾腾,有活干就有温暖,对于老黄来说,这种温暖由内而外,那是一种用劳动博取收成的无比踏实的温暖和幸福。这种温暖是在火炉边感受不到的。

紧随两个跟我父亲年龄相仿老人坚实的脚步,我的汗水流得很多,走路的姿态也很难看,但我咬着牙没有一趟被落下。在军队里从事新闻工作将近二十年,我从来没有用肩膀扛过150斤,没有他们在前面,或许我能坚持一两趟,但十一趟不歇气,也许做不到。对于老黄他们来说,60多岁的身子骨,扛着150斤自然也不会轻松,能挑能扛是因为生活要求他们必须做到。就像今天的我一样,只要身上的零部件还算完整,还能支撑,而你又没有退路,那么你就一定会做得到。如果暂时做不到,你也一定会学着尽快做到。

搬运结束后,曾总递给我和老黄每人15块工钱,他笑嘻嘻地说,给打个九折吧,商场里都是“满十送一”,你们搬了十一趟,最后一趟算是赠送。看来这个老棒棒当了三天半老板,也开始找着各种借口剥削我们劳动人民了。

这就是市场。虽然被剥削了一块五毛钱,但我打心底为曾总感到欣慰。毕竟,他在60多岁的时候学会了经营,为时应该还不算太晚。毕竟,这比古人的“朝闻夕死”要早了很多。

春寒料峭的日子,老甘的春天提前到来了,他又找到了一个出夜市的活——每晚8点出摊、11点回来睡觉,早晨7点再去帮着收摊,不负责洗碗,每天40元工钱,早饭晚饭摊上剩啥吃啥。看来老甘只要工作卖力暂时不需要为基础生活成本发愁了。老甘的朋友老金依然在兴致勃勃地看《新白娘子传奇》,他说这么冷的天,口渴喝水的人不多,他的旺季是盛夏。对于老甘找到了工作这件事,看起来他比老甘本人还兴奋,或许是因为他们是朋友,朋友有收入,他就不会饿肚子。

老甘待业期间,河南也没有他最喜欢吃的稀饭了。他似乎又开启了“冬眠模式”,晚上11点多钟了,他竟然还在睡觉——这是只能用于描写河南的特定语句,因为以往的这个时候他一般都在用餐。河南的房间里并不安静,隔着门能清楚听到他的电话铃声悦耳。我想,可能是牌友们暂时还不知道他已经没有钱买馒头和面条了吧。

次日清晨,窗外的顶头风依旧凛冽。可能是昨天背大米体力透支的缘故,起床时感觉浑身的骨骼和肌肉没有地方不疼,腿部和腰部尤甚。酸麻的颈部只能勉强履行支撑脑袋的职责,不能大幅度扭转,也不能剧烈前倾和后仰。烤火取暖留下的后遗症也在今天凸显,面部表皮严重脱水,脸上裂起了一层细细的白皮,有一种生疼生疼的感觉。嘴唇皮肤也绷得很紧,再好笑的事都只能抿嘴,否则就要裂开一条一条的血口子。我暗自祈祷今天能多干几个轻巧点的业务,千万不要再背大米了。

可是怕啥来啥,曾老总家的大米这一两天卖不完,可是他斜对面的一家米店又进货了,也是5000斤。这回老板是个女人自己不能参与,我和老黄每人2500斤。

身为一名棒棒,你没有选择干什么业务的权利,也没有拈轻怕重的资格。想要挣钱想要有尊严的生活,你就必须挺起你的脊梁,亮出你的肩膀。老黄说,干吧,这点活是累不死人的,一个人25块呢!

一上午下来,我已经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因为我觉得在搬运的收尾阶段,我的意识是模糊的。拿到工钱之后,老黄的呼吸很局促,背影也晃动得很剧烈。他匆匆忙忙地对我说:“今天提前收工吧,我想回去躺一会儿。”

晚饭时分,三楼厨房肉香扑鼻,老甘和老金正准备吃晚饭。满满一电饭煲,鸡鸭鱼蛋大杂烩。这些东西是老金从小洞天美食城弄回来的烧烤串串。老金说虽然是别人吃剩下的,但自己在捡的时候也是经过仔细挑选的,只剩半串的一律不要,所以基本还算干净。美味的晚餐,两人吃得很香,老甘还拿出半瓶老白干,喝得嗞嗞出声,其乐融融。晚餐接近尾声之时,因为刷碗的问题两人发生了激烈争吵,火气特别大。吵架的原因很简单,两人搭伙过春节,自知寄人篱下的老金一直任劳任怨,煮饭刷碗,从不在“家务活”的问题上和老甘斤斤计较。对于老金付出的劳动,财大气粗的老甘似乎觉得理所应该,一如既往地饭熟就吃,吃完碗筷一推上楼看影碟,甚至还时不时对老金煮的面条品头论足。人生本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情况不一样了,年后老甘兜里已经所剩无几,而且收入严重负增长,近两天吃的饭菜几乎全部都是老金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从美食城弄回来的。或许在老金眼里,日收入只有区区40元的人根本不配别人伺候,况且今天锅里美味的肉菜是自己弄回来的,你老甘吃得很香洗几个碗也理所当然。

老甘说老金没良心,交这样的朋友没有用,过年以来,因为老金他多花了180多元钱。老金说自己也没白占老甘的便宜,至少他还买了两把挂面,交了15元钱的水电费。而最让老金痛心疾首的是,春节期间民政部门和一些慈善组织到他居住的临江门地下通道发衣服被褥和食物,自己一次也没赶上。老金发誓吃完饭就走,就算冻死在街头也不再进老甘这个四处漏风的破屋。

两人的吵闹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河南,他半眯着蒙眬的双眼,静静地倚在楼梯旁看热闹,脸上多少有些不满。河南现在执行的是吃一顿睡二十四小时的生物钟模式,此时提前醒来,势必要多消耗一些热量。

老甘和老金的战火何时熄灭的我不清楚,因为实在没有耐心旁观到最后,出门清静了一阵子。当我回屋的时候,两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影碟。屏幕上的济公正在摇着破扇子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提前醒来的河南开始准备晚餐,排队等候的老黄正帮忙点火。河南今晚的主食是一把挂面,四个大馒头。河南的碗依然是那个容积为10升的电饭煲内胆,出锅的挂面连汤带面没过了“碗”里第7升的刻度,感觉他端“碗”的左手有些吃力。一阵风卷残云,最后面条吃光,馒头剩两个。河南说剩下的这两个馒头是他最后的存粮了。

我问河南:“今天的粮食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说:“从朋友那儿借的。”

我说:“明天吃啥?”

“我心里有数。”河南的表情依然淡定。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