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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六

发布日期:2020-10-14 16:44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马年春节的脚步日益迫近,蛇年的冬天进入倒计时。

自力巷里,裁缝把缝纫机踩得飞快,案板上的新布料和要小修小改的新衣服堆得像小山,顾客们都等着过年回家时穿。剃头匠握着一把老式电推忙而不乱,三下两下就能推出一个老式的板寸平头。我想,没有五十年以上功力的剃头匠难有这般造诣。光顾这里的顾客要求也不高,他们需要的是价格便宜和把头发剃短理顺。剃头匠并没有让他的顾客失望,那些顶着一头乱发来到这里的人们离开时个个满头清爽。忙碌的自力巷,只有皮匠有些清闲,嘴里含着一个鸟哨,把几笼挂在巷顶的画眉调戏得蹦着高地欢叫,声音婉转而悠扬,皮匠的脸上洋溢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老黄的女儿黄梅又来电话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老黄的家乡江津有个风俗,过了腊月二十五,亲戚、家族开始聚在一起团年,大家相互邀请,轮流做东。女儿一家三口准备腊月二十七从永川回江津团年。老黄的心里有些纠结,他说今年业务一直不好,攒的钱不多,想再干两天把外孙子的压岁钱挣回来,可是又有点挡不住回家的诱惑。女儿最近已经打了三四次电话催问,老黄都没有具体答复,说没活干了就回家。这两天老黄依然在商圈里找活儿、干活。

五一路口热闹依旧,守候在这里的人们都有回家过年的计划,但是不愿意因为过年耽搁挣钱的机会。“双胞胎”说他准备在这里待到除夕的下午,他的家就在渝北区,家里的团年饭做好之后,儿子就开车来接他回去吃饭。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句话只适用于老黄这样有家的人。对于老甘和河南来说,自力巷53号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心里没有亲人牵挂,也没有亲人牵挂他们。

老甘夜市上的工作还在继续,他觉得40元工钱包括洗一大堆碗有点不值得,正在酝酿过了年之后找老板商量商量涨点薪水。卖早点的活儿已经进入倒计时,老板告诉他开年之后可能有亲戚来帮忙,用不用老甘到时再说。

河南自从在我这里借走200元钱之后,每天走得很早回得很晚,即使待在屋里,电话也响个不停,打电话的几乎都是牌友。河南的牌友们大多有班要上或者有活要干,业余时间才能坐下来打牌,只有河南是全职的可以随叫随到,二缺一的时候他通常是牌友们最思念的人,所以有了钱的河南是很忙的。当然牌友思念河南可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一直不怎么赢,即使暂时赢了也不着急走,而且耿直到可以把他的腰包翻个底儿朝上。河南很以这点为荣。

腊月二十六的早晨,老黄、老甘和河南相约去石灰市菜市场置办年货,我和老黄一大早就来到正阳街口。老甘忙着收早点摊,河南正在“斗地主”。看样子河南这两天效益应该不错,在你来我往收钱付钱的工夫,我看到他的蓝色腰包里至少有五六张红色钞票。河南他们屁股下面的马路方砖上,凌乱地铺满了一层烟头,看来又是一天一夜的连续奋战。在我们的一再催促下,河南还有些依依不舍,临走时,他反复强调买完菜一定回来。

纯粹从物质层面上来讲,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在于有钱没钱。这个时代里关于过年的话题,有钱人想得最多的是过年怎么玩儿,没钱的人想得最多的是过年吃点什么,所以自力巷53号的人们准备年货只需要去农贸市场。

石灰市农贸市场里年味十足,买的人很拥挤,卖的人很忙碌,各种山珍海味丰富而且新鲜,令人眼花缭乱。在这样的地方,老黄他们不需要到处挑选,也不需要纠结到底要买点啥,因为他们只需要最基础最传统的过年食物。老黄买了两斤鸡蛋、四斤肥瘦相宜的新鲜猪肉和一把蒜薹。他说外孙子喜欢吃瘦肉,回去把瘦的剔下来和着蒜薹炒给小家伙吃。老黄没买其他蔬菜是因为邻居家有很多大白菜还长在地里,拔几根来吃是没有问题的。老黄一边付款一边感慨挣钱艰难花钱容易,没多大会儿工夫,200多元就没了。老甘的年货是一根海带、一个猪肘和一瓶豆瓣酱,他说海带和猪肘子搁一起炖烂了再加点豆瓣酱,是他几十年来最爱吃的美味。相比老黄老甘,河南买菜的态度有些敷衍,他来置办年货是因为担心过年期间大店小店关门歇业买不到吃的,而提前势必要动用兜里的钱,兜里的钱少了势必会影响他在牌桌上的气势和信心,这就是河南的纠结所在。最终河南只买了三斤鸡蛋,两把挂面和一些可当咸菜的调料。或许是知道他们过年预算不多的缘故,摊主们迎接他们的笑容比其他顾客要少很多。

回到自力巷,他们的年货能不能在过年时顺利吃到嘴里还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首先要防止来自人类好逸恶劳者的威胁,自力巷墙破门朽,一些低级别的小偷喜欢光顾这里,能屈身光顾这里的贼当然什么都偷,包括吃的。其次是老鼠,越是阴暗潮湿的地方越是老鼠猖獗的地方,自力巷的老鼠无孔不入,无所不吃,饿极了连被子衣服都要啃几口,老黄的被子就被老鼠吃掉了不少,更何况是肉和蛋?当自力巷53号三楼有肉的时候,巷子里的几只流浪猫通常也会变得没有节操,与老鼠同流合污,它们的区别只在于谁先谁后。当然在这个问题上老鼠会表现得比较谦让,所以猫的破坏力更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民群众的智慧可以战胜任何强大的敌人。老黄一边嘱咐老甘河南进出一定要锁好楼道大门,晚上睡觉也要提高警惕,发现异响及时察看;一边把大家的年货全部挂到桌子上方几个悬在半空的铁钩子上。这些铁钩子上面用细绳固定在房顶木梁上,两侧没有任何着力点,在没有冰箱的情况下把吃的东西挂在这上面,任凭猫和老鼠神通广大,也只能望梁兴叹。老黄说,经验是在教训中汲取的,这些年他们与老鼠斗争从未停止过。刚来的那年他从家里带来50斤大米,老鼠吃点也罢,关键是从下面把袋子咬得稀烂,自己在不知袋子已破的情况下,想拎起来挪个地方,结果大米撒了一地,有很多漏进了楼板缝里抠不出来,后来老鼠把楼板都啃烂了,随后老黄就把储存的大米装进了一个陶质的咸菜坛子。去年这个时候买了一条3斤重的大草鱼准备带回家,晚上把鱼放在一个纸壳箱里,第二天早晨起床时,鱼只剩下了头骨和尾翅。悲哀的是至今还没弄清楚到底是猫监守自盗,还是老鼠夜半偷袭,也有可能是猫吃饱了以后老鼠来打扫的战场,狼狈为奸的可能性很大。虽然至今仍是无头悬案,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随后自力巷53号的三楼就有了这些铁钩子。看着挂在桌子上边的年货,我真心觉得万无一失,也真心觉得自力巷的人们在这场马拉松式的斗争中,正在变得成熟。

年货置办并安置妥当之后,担心牌友等得太久的河南匆忙出门,老甘开始回屋看《济公》,并兼负白天的值班任务。老黄和我继续拿着棒棒出门,虽然已经做好了明天回家的打算,但是接下来的这个下午,老黄还想找点业务干一干。

我和老黄蛇年的最后一单业务是给涂料店送货,老黄动用了他的四轮车,可能是店员在接洽的时候出了问题,当我们把货送到八一路一个写字楼的第三十二层时,用户单位的大门紧锁,已经放假了,只好原封不动地把一车涂料拉回五一路。店主很是通情达理,货没送出去,还照付工钱,而且多给了10元。姓于的店主说,货没交出去责任在店内员工,负重返回我们多出了力气,就应该多拿钱,他绝对不会亏待出力干活的人。

这样的情况以前老黄也遇到过,但是他在这种时候想的都是如何顺利拿到事先讲好的工钱,从没有过别的奢望。蛇年最后的业务竟然还有意外惊喜,老黄说这是好兆头,但愿来年这样的雇主能更多一些。

傍晚时分,当我和老黄路过河南经常战斗的正阳街口时,竟然发现这里没有了熟悉的战火硝烟,也不见河南的身影。几个还在这里逗留的同行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告诉我,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5点,一直有人在这儿斗地主,战斗才刚刚结束,他们之所以这么早收工,是因为河南没有钱了!

没有人斗地主的正阳街口,唯有一地烟头。

老甘的屋里来了一个50多岁的陌生人。老甘介绍说是他的朋友老金,垫江县人,主要从事八一好吃街一带的废弃饮料瓶子回收再利用工作。老金的神情有些傲慢,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其他原因,他的右鼻孔始终挂着一条湿湿的黏黏的液状物。我问老金为啥还不回家过年,他没有正面回答,很不客气地反问我:“你干吗还在这里?”

我说:“没钱。”

他说:“大家都一样,有钱谁来这里,老甘能到哪儿去交有钱的朋友?”

老金说自己以前在海南做饮料瓶子回收生意,不大不小也是个老板,最近这些年因为生病才回到重庆,日子越过越差,从收瓶子的老板逐渐沦为靠捡瓶子谋生,现在住在临江门地下通道。老金与老甘相识于2010年。那年老甘有2000多元工资被一个大排档老板拖欠,老金认真洗了个脸,用两捧凉水把头发捋成中分,穿上了当废品站老板时买的后背开着两条叉的西装,然后和老甘一起找到拖欠工资的老板。老金风度翩翩地往赖账老板面前一站,气定神闲一顿神侃,牛皮吹到兴头上的时候根本刹不住车,说父亲在革命战争年代是元帅身边的工作人员,根子很深,现任市里某重要领导就是他帮忙调过来的。也不知道那个老板是信了还是晕了,总之当场满脸堆笑如数支付拖欠的工资。从此以后,老金和老甘成了最好的朋友。老金告诉我,冬天捡瓶子的业务太差没挣到钱,也没脸面回家,前两天给老伴撒了个谎,说脚上有伤不方便回去。给家里寄了300元之后自己仅剩了100多元,只好来找朋友老甘搭伙过年。老金说只要少吃肉多吃面,100多块钱差不多能把这个“年”挺过去。

或许是明天就要回家,需要收拾的行李很多,老黄折腾到半夜还没有休息。老黄的小屋子几乎每寸空间都得到了立体应用,当他掀开床板的时候,小卧室就变成了储藏室,老黄在重庆的固定财产基本上都在这里。这里首先应该叫工具库,锤子钻子起子扳子钎子杠子,各类锈迹斑斑的劳动工具五花八门,这些东西都是干业务时雇主不要的东西,老黄把它们拿回来珍藏了很久,这回准备带回老家。自己常年不在家,把这些工具从大老远的地方背回家作何用途,老黄也不清楚。他说可能是年轻时在老家种地干活缺工具缺怕了,这辈子只要看到还能使用的劳动工具他都舍不得丢,总想着要带回家,手里家伙什儿多,需要的时候就不用去求别人。老黄似乎想得有点长远,但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个“工具控”,试想他现在都65岁了还在城里谋生,等到70岁了,这些工具他还使得上吗?再说女儿已经在城镇生活,这辈子用上这些破烂工具的概率微乎其微,就算百年之后作为遗产,留给后人的价值也不大。老黄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撑起了大半个编织口袋,沉甸甸的,我担心在途中一定要费不少周折。老黄的床下还是一个偌大的衣柜,衣服、裤子、鞋子和袜子,新的旧的长的短的层层叠叠。平时的老黄总是一绿一蓝两件衣服轮班,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衣服穿,而是舍不得穿。当然老黄的衣橱也有虚高的成分,我随意一瞅就发现有一条裤子沾满油漆,有一双鞋底开裂的解放鞋像一只张嘴鸣叫的绿青蛙,有一双很像皮鞋的劣质人造革鞋鞋面很像枯裂的白桦树皮。这些东西他没有穿,也没有扔,留存起来的意义我想不明白也没好意思问。老黄说回家过年,还要去女儿在永川的婆家,必须穿得体面一点,不能让黄梅在婆家那边的亲戚面前没有面子。他精心挑选了比较体面的两三套换洗衣服,还仔细擦净了一双旧皮鞋上的灰尘。

农历腊月二十七清晨8点,着急回家的老黄上楼去取自己的年货,却意外发现小饭桌上有一袋鸡蛋,袋口外沿有溅出来的蛋清和蛋黄,袋子里有不少零碎的蛋壳。显而易见,这是坠断袋绳从钩子上掉下来的口袋。经过仔细辨认,老黄确定鸡蛋的主人就是河南,因为里面有两把沾满蛋汁的挂面。面对这一突发情况,老黄连声叹息:“防住了小偷,防住了老鼠,却没有想到口袋会自己从钩子上掉下来,真是防不胜防啊!”

对于河南来说,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昨天才刚刚输光了从我这里借的钱,过年的鸡蛋又碎了一地。当老黄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冲进河南的房间时,正在睡梦当中的河南仅仅是懒洋洋地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哝着:“碎了就碎了吧,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