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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四

发布日期:2020-09-02 18:00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每次走出自力巷的时候,我们就走进了新的守候。

年终岁尾,商圈里的店面住所搬进搬出的不少,所以这些天干的大多都是搬家的活儿。年前搬家的人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心情,有的是事业有成春风得意找到了更好的去处,有的是难以为继垂头丧气要另谋出路。前者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大多都找搬家公司,一般找棒棒搬家的雇主都属于后者。老黄说这样的雇主因为事业不顺斤斤计较特别能压价,兜里钱不多情绪低落脾气还不好,很难伺候。一大早的开张生意,我们就遇到了这样的雇主。一些历史感十足的家用电器和捆得很随意的包袱,从八楼运到一楼,工钱100元。本不是什么便宜的事儿,那个双眼浮肿脖子短粗的中年老板娘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用打量牲口的眼神打量我半天之后,唠唠叨叨说我没有干活的样儿,担心毛手毛脚打烂她的贵重物品。最终她从大老远的地方叫了另一个棒棒与老黄搭档,毫不心软地剥夺了我参与这个业务的权利。后来,老黄为了这50块钱流了多少汗,挨了多少训,我不清楚。但我清楚对于老黄来说,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挣到钱。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暂时被剥夺了劳动权利的我独自站在五一路口等活儿,竟然有个轻松的业务找上门来。一个白领模样的女孩请我帮她搬一张折叠桌子回家,出价10元。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是意义非同寻常。这是我踏进棒棒行业独立自主接下并将独立自主完成的第一个业务,而且我的第一次竟然还献给了一个年轻女孩。我激动得近乎冲动,之前被歧视的懊丧随即烟消云散,甚至骄傲地觉得中年妇女根本就瞧不出我的价值。我渴望在解放碑来来往往的美女中展示身手,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只可惜等着我搬运的那张桌子实在太小了,折叠起来摆在那里就更小了。小得我有点失望,小得我这一米八的汉子都有点不好意思上肩。

拎着女孩的折叠小桌,就像拎着一个体形较大的公文包,穿了两三条街,上了四五层楼,然后就收钱走人了。回来的路上我感触良多,先是觉得有钱真好,无论多小的活儿都可以不用自己干,然后我又想,当棒棒挣钱,并不是每个业务都一定要流汗受苦。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待我得意扬扬地回到自力巷时,老黄已经开始忙活新的业务。巷子里的一个麻将馆要从这里的二楼搬到五一路对面的五楼。这可真的是一个大业务,自动麻将桌和麻将若干,空调若干,桌椅若干,厨房用品若干。雇用我们的是常年在自力巷收废旧物品的老杨头,他以300元的总价从麻将馆老板那里拿下了这单业务,然后请我和老黄火线加盟,三个人一起干,他付我们150元工钱。也就是说老杨头以包工头的身份先提取了业务总造价的百分之二十五,然后以普通员工的身份参与劳动再拿走百分之二十五。老黄说这不是剥削,这是行内人人都懂的“潜规则”。想不通你可以不干,巷子外有的是人。

魁梧帅气的老杨头身穿立领短风衣,头戴一顶鸭舌帽,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像一个退休老领导,很难让人把他同收破烂的行业联系在一起。老杨头今年73岁,当了32年的社区环卫工人,下岗十几年一边收废旧一边捡破烂,偶尔还客串一下老黄的角色,几十年一直住在自力巷临街楼的一个楼梯间。老人豁达乐观,身体硬朗,干起活来无论是比爆发力还是拼耐力,我都自愧不如。

当棒棒不仅练体力,还长知识。以前闲时也曾偷摸去过麻将馆,从来不知道一台自动麻将机有多重。知道一块麻将抓在手里的分量,但绝没想过6副麻将牌装一块儿的分量。背一张麻将桌过马路再上五层楼,先是站不起来,而后迈不动步,在楼道里转不过身,到了喘不过气的时候又歇不下来。最终由肩部和双腿用力逐步转变成靠牙齿使劲儿。一趟下来,背上被绳子勒出几道血槽。6副麻将一担上肩,两腿打战箩筐打转,硬生生地有一种碎石堆成了海岛的感觉。往返攀爬在一米多宽的楼道里,楼梯和两侧的墙壁都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真心觉得五一路这些老式楼房都该拆了。一个上午,我们才完成了不到一半的业务总量。在我感觉要虚脱的时候,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也逐渐显露出了他们真实的年龄。

中午休息的时候,老杨头不停地叹息自己确实老了,干不动了。他说之所以还要干,是老伴儿长期要吃药,儿女们生活压力也很大,他不想给孩子们增加负担。

天近黄昏的时候,我们疲惫不堪地收工。虽然还没有在老板那里验收交接,但是作为包工头的老杨头绝不拖欠农民工工资,先从自己兜里掏出150元付了我们的工钱。

我们班师回营的时候,老甘坐在自己的阁楼上看影碟,屏幕上的画质有些模糊,好像是游本昌领衔主演的《济公》。老甘斜倚在床上很放松,有点发红的小眼睛半开半合冲着屏幕,下巴上一蓬有白有黑的胡子茬儿东倒西歪地朝着不同方向。因为老甘的耳朵对声音不太敏感,所以节目音量开得很大。或许是怕我嘲笑他看的碟子太老,老甘有些刻意地拿出一撂包装简陋的光盘向我显摆,有《西游记》、《新白娘子传奇》和《山城棒棒军》,好像还有一本《性爱大全》。

入夜。自力巷53号的厨房兼饭厅显得很拥挤,河南正在做饭,老黄准备做饭。

河南的晚餐是老甘的老板大前天卖剩下的稀饭,前天拎回来的时候足有半桶,今晚是第5顿吃稀饭了。河南跟老甘说他特别爱吃稀饭,老甘那边卖剩的都可以给他拿回来。在我心目中一直觉得老黄胃口不错,每顿三碗主食。但是亲眼目睹了河南的晚餐之后,我开始觉得老黄不算太能吃。

河南的饭碗是一个容积为10升的电饭煲内胆,比干饭略稀一点的大米粥完全淹没了锅内第8升刻度。河南一边就着咸菜吃粥,一边抱怨他以前出夜摊的老板不公平小心眼。同样的工作总量和工作标准,先前老黄干的时候每天55元,管一顿饭。老黄干了一段时间之后要求再涨5元工钱,最终没谈拢。之后那个老板就雇用了河南,讲好的工资待遇与老黄一样,可几天后老板竟然单方面把河南的工钱降到了40。理由很简单,就是河南太能吃,小本经营的老板有点撑不住了。“40就40!”河南对老板的苦衷表示充分理解,一干就是3年。

去年12月16日,河南因为两个鸡蛋与老板彻底决裂。那天河南因为已经在别的地方吃过了饭,出工时向老板申请当天不吃别的,只吃两个鸡蛋。河南认为绝对合理的要求被老板坚决拒绝了。老板给河南的最后评语是:干活可以,就是太能吃,小摊都快被吃垮了居然还要——点——菜!

边吃边聊中,河南嫌筷子太慢,换了一个夸张的圆勺,用盛饭的进度直接一勺一勺往嘴里倒。六七分钟之后,河南的“碗”已见底儿。问他有没有吃饱,他淡定地说:“八分饱就行了,吃饭得留有余地。”河南用餐时,老甘已经准备出摊,临出门前他仔细冲洗给河南带粥的大桶,这个桶足足能装50升。他说河南真爱吃粥,前天带回来的半桶只吃了3顿,要是明天摊上有剩的,他继续给河南带。

河南吃罢轮到老黄做饭。老黄的晚餐算是丰盛,腊肉炒青菜头。腊肉是一个朋友从老家给他带来的,肥的多瘦的少,老黄爱吃瘦肉;青菜头是特意赶在石灰市菜市场关门前去买的,个头小但价格便宜,老黄说个大个小都是青菜头。我和老黄今天总收入200元,虽然很累,但是心情很好,他一边刷碗一边哼起了小曲。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身穿大红花,头戴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背着个胖娃娃,原来她要回娘家,咦呀咦呀呀……”

老黄是典型的沙哑派跑调串烧改编型歌手。聆听着似曾相识又更像是老黄原创的歌曲,我笑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能听懂,这歌声中有一种最简单的幸福。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