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内心的旅程——罗曼·罗兰自传》| 第二章 三道灵光
一直以来,我同时拥有有两种存在:一种受遗传因素组合影响不得不迫使我接受,有确切的空间,确切的时间;而另外一个,是一种无形的存在,没有名字,没有家族,没有时间,是生命的本质和灵感。这两种存在,时而合二为一,时而各自独在,一个是物质的、有限的,一个是精神的、无限的。在我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里,以及在我丰富的感情生活中,很自然第一种存在压抑着第二种存在。只有在少数突发情况下,那种潜藏意识才会喷发而出,冲到生活表面,就像自流井的沸腾之水突然喷涌而出,然而这仅仅持续瞬间,然后又重新被大地之唇吸走。只有当人完全成熟时,生活的不断打击和伤痛使表面的裂口越来越大,那时潜意识会慢慢努力拓展出一个河床,指引着那退却的存在喷涌而出。
现在的我和宇宙众生达成灵交,这是一种直接相通、水乳交融的状态。在这个阶段之前,我和她,也就是第二种存在,一直处于分离状态,但也并不是很远,在生活的旅途中我时常能听到她在岩石下细语。和她相隔一段不近的距离之后,忽然间,在我最意料不到的一刻,她被喷涌的自流水提携而出,给我以强烈的震惊和打击。
我注意到三次类似的情感喷发,这三道灵光使我血液奔腾,热情似火,滋养我内心宇宙的心田。它燃烧的痕迹在我像小卵石一般受尽磨难的衰老躯体上依然清晰可辨,犹如它在遥远的往昔,在我青年时期娇嫩而炽热的皮肉上打下的烙印一般。
其中有三个神圣时刻光芒永远停留在那灿烂的一瞬间,它们的魔力永远不会在我心中消退,除非哪天我驾鹤西去。
三个时刻分别是:
费尔内的庭院
斯宾诺莎的激情之语
隧道暗处托尔斯泰的启发
我的童年在一片怡人友好的区域度过,后来我在小说《哥拉》中再度玩味并赞赏了这一愉悦清香。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发现哪个比它更令人满意的地方,它满足了我所有的生理需求。我说的整个家乡并不是指那些居民,虽然我欣赏尼韦内人,他们直率、乐观,体貌特征棱角分明,眼睛带种淡淡的蓝色。我父亲就是,他是很典型的尼韦内人,可爱的科尔努也是,他创办了《尼韦内杂志》。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理智地说,乡间生活如要长期居住的话未免有点枯燥,有点让人厌倦。
有时我和来自布雷维斯的三个朋友约着来到牧师的藏酒处,畅饮着佳酿,领略着视线内的一片完美和谐的景色。对此,我从不会感到厌倦,山水相对,森林和牧场相齐,树荫倒映在水面上,泥土也被映出粉红色、金黄色,好似一片的光秃秃土地罩着花丛的面纱。一直以来,我不时地沉浸于在祖父家的那段轻快记忆,祖父家在奥塞尔附近的蒙布隆,夏天我们常常去那儿,一路上蜜蜂嗡嗡鸣唱,阳光高照下含有脂汁的枞树发出管风琴似的乐声。此外,小溪边潺潺的水流声和田野里三三两两的牛群有节奏地咀嚼草的声音相得益彰。而我呢,好似也感觉到田野就在我的舌尖下。我手掌里握着,耳朵里聆听者,鼻子里闻着,属于草原的物质、声音、气味,享受着由草儿、树脂、蜜蜂、洋槐和温暖湿润的土地所组成的哼唱乐队。一直以来,它们浸润着我的肉体,直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一定要在这儿度过一生,享受繁星满天的宁静,仿佛笼罩在夜的羽翼下。在仲夏的晚上,我踏着微小的步子,那时我还不到十二岁,和父亲手牵手一起从克拉姆西来到布雷维斯,我们准备偷偷拜访祖母,给她一个惊喜。记忆之库,只一稍微牵动就能想起那时的夜间演奏会,月下田间孤零零的核桃树所折射的骇人树影,田鼠的吱吱作响声以及萤火虫的独特灯光……
然而直到今天,我才能欣赏这些音乐。在当时,我丝毫没能体会出这种音乐的魅力。我犹如一块海绵,音乐虽然浸透了我的全身,但我却丝毫没有察觉。我放任自己在大自然中漂流,就像海绵飘在海面上一样。事实上,我从不知道有大自然的存在。我的一生都是在半清醒的状态下度过,暴饮暴食,半梦半醒。我相信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状况,如同田野的野兽,受到自然的拘束,受到自己视野的禁锢。然而一次冲击将我唤醒。
在我十六岁那一年,我第一次独自穿越法国边境,这距离委实不远。一八八二年夏天,因为胸闷痼疾,我陪着母亲和妹妹来到多菲内的阿勒瓦。初次来到阿尔卑斯山区,与大自然的接触让我激动不已,深深地打动了我的灵魂,虽然我由于阅历不足,经历不够,不能解释存留心中的一些迷惑,如为什么暴风雨来之前,闪电比乌云出现更早。到该返回巴黎的时候,母亲还邀请我们玩一次,她在这次旅游中同我们一样享受,非常快乐。在大自然的拥抱下,母亲倒显得比我们更有活力。受激动的内心驱使,她常常站起来,只为不错过迷人的夏夜景致,有时光着脚走到窗边,一小时一小时地盯着窗外,有时在凉爽的户外饮酒,追随着星星的轨迹,直到黎明来临她那淡蓝色眼睑才垂下,她的眼睛有着永恒的光芒。九月的第一天,母亲请我们去瑞士游玩。我们去的地方并不是很远,因为我们的假期日子有限,我们的经费更是如此。父亲辛苦挣得的钱是有限的,在酷暑还得待在巴黎无假可休。我们所到之处不过是日内瓦湖畔,那时的洛桑市是我们行程最远的地方。亲爱的朋友们,想笑就笑吧。你们今天能在午餐和晚餐之间到达地球的任何地方,乘飞机或坐火车,一点也不用迟疑,也不会挨饿。可是在那时,我得到的面包屑就像迦南婚礼上的小鱼一样,足可以养活不少人咧。
然而,我并没能在日内瓦湖畔罗尔和尼翁永之间的海滨,重寻曾外祖父博尼亚的小白马的踪迹,我也不是在瑞士受到具有决定意义的精神冲击,而是在法国的边界,费尔内的庭院。为什么选定了这个地点?伏尔泰想向我说明什么?《扎伊尔》里的一些诗句只不过在我脑海中掠过而已,很少让我产生共鸣。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解释不了这个问题。三十年后,一战爆发,我才在万神殿里给备受讥笑的守护神安排了应有的位置。他家不得已对外开放了,在离开他家的时候,我在他的花园踱了几步,沿着那格子小径,这条路可以俯视全景,就在这时,一分钟之内,也可能只有二十秒,我听到心底的轰鸣,我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
我看到了什么?那个乡村非常漂亮但也非超凡脱俗。远处的山冈并没给人留下巨大雄伟的印象。宽阔的地平线,无垠的天际,一片赏心悦目的土地,满眼是繁茂的花园和田地,逶迤而下,徐徐倾向蓝色湖畔。在整幅自然之画的渲染下,在九月清晨湿润空气的浸润下,我们的脸颊泛出红润之色,阿尔卑斯山的山脉交迭着蔓延开来,有点像贝多芬《田园交响曲》高峰之后的渐弱音符。一点都没有法国的罗曼蒂克气息。这是卢梭之前古典派的宏伟景色:丰富完整,平静和谐,带着自然的和弦之乐,各种声乐如此和谐地编排在一起,没有一丝杂乐,管弦乐器赋予人以清晰的感觉,一目了然,构思清晰,使人愉快而又不失理智……但是,为什么我是在此地得到启示,而不是别处?我不得而知。但那却是一层突然间被揭去的面纱。心灵仿佛是被亵渎的贞洁女子,在紧紧的拥抱中敞开了自己,她感到身体里因为自然的雄性之美而震荡不已。于是第一次,她怀孕了……往日的种种爱抚和温存,尼韦内乡间的诗意情感,夏日阳光下的蜜蜂以及树脂,星夜下对爱与恨等情感的疲乏,忽然间全都充满了意义,一切全都明白了。就在那一刹间,我注视着自然,赤裸裸的自然,我走向了她,我爱上了她,因为在那时我认识了自然。我知道,从我出生之日起,我的一切就属于她,我知道我会“分娩”的……
随后,面纱退却,于是我回到了巴黎。
两年之后,第二道灵光降临而至,在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之间。
那两年是灰暗的、悲剧的,对所有的人都十分重要。在那些除了现实才能之外就什么都看不到的人的眼中,一个年轻人除了家庭生活和学校生活以外,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殊不知在那些年岁,我经历了一些挫折,感到极度绝望。那些时日,我挖掘出了空虚的深渊,体会到了其实质和深度。
“啊,快乐的青春!”斯皮特勒想到了自己的青春,对我辛辣地感慨一番。
我将在后面的篇幅谈论这些。我在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时,历经一番挣扎,喜怒无常的大海掀起波澜,我费尽力气,爬出海面,却发现再次堕入无尽的黑暗深渊。后来,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喜爱《哈姆雷特》,简直像个形影不离的亲密伙伴,我为这本书写了不少评论,犹如常青藤似的紧紧抓住每一个字眼……
然而,我的心灵却在经历着一场重大的蜕变,一个令人心碎的变化。我在蜕变,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无论是语言上还是思想上。在费尔内的庭院的那段日子,十六岁的我对抽象想法完全没有多大理解。在圣路易斯公立中学,我和同伴埃弗兰以及达尔吕一起盲目地学习那些哲学课,觉得迷迷糊糊的。那些充满哲思的字眼无形、无色、无味,尝起来没什么味道,摸起来也没有什么感觉,我们的感官提不起一点兴致,既没有欢喜也没有厌恶;这些玄学以及数学的专业术语,是伟大的智慧者创立的,而我对它们感到头痛,因而产生敌意。“Fuor Barbati……”但大约一年之后,为进入高等师范学校做准备,我在路易斯大帝中学专研哲学,竟然在班上得了第一名。夏庞蒂埃先生是我最钟爱的老师,他个子高,体型微胖,总是在班上为同学们大声朗读我的论文,并乐此不疲。有一点我想补充的是,那时我想法怪异,毫不客气地杜撰出马勒布朗士和狗的对话。思想之门畅通无阻,我跨过那玄学的大门,对于神人同形同性论的概念深信不疑。但是又有多少哲学家,我是指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像我这么直言不讳,或者说比我更加自命不凡呢!
在路易斯大帝中学的哲学A班上,哲学圈子不算很大,但也算是精挑细选,修养不俗。我们在笛卡儿的知识花园内遨游,那真是知识界的凡尔赛宫。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深深地痴迷于笛卡尔的思想。我还到附近的庄园里(哲学B班),即比尔多的葡萄园里随手摘取些剩余的东西,那是前苏格拉底的超自然主义等虚幻东西。那些爱奥尼亚和西西里岛的智慧之鸟的鸟喙里洒下稀稀拉拉的文明之种,在我的论文《阿格里真托的恩培多克勒》中生根,发芽,茁壮。然而,我的自我偏好却使我更加亲近于那些徜徉于笛卡尔知识花园里的人,他们开拓了花园那封闭围墙的裂缝,为我们观看里景打开了通道,无限制的通道。那三三两两的智慧之词指引着我径直来到斯宾诺莎的思想王国,我就像小狗受到诱惑一样本能地跟随而去。
在奥迪翁画廊,我买了一套珍藏版的书籍,恭恭敬敬地收藏着,多年以来,它一直是我精神的振奋剂,使我的精神世界永不枯燥,永不灰暗。
这便是《斯宾诺莎文集》,是由埃米尔·赛塞翻译的,还附上了犀利的评论性序言。新的版本经过了修订和增添,一八七二年由夏庞蒂埃出版社发行,为十二开本三卷集,绿面精装。
现在,我的思想已经从伯瓦努先生那严格的理性主义中解放出来,且在这套书里发现不少谬误推理,尽管如此它对我来说仍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犹如《圣经》之于信徒。每次翻阅那三卷本时,我没有一次不是毕恭毕敬怀着虔诚之心的。我将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喧嚣噪闹的少年时代,我寂然隐退,研读《伦理学》,从中获得一丝安慰,一丝弥补。
冬日,下午四点钟左右。天色暗淡,飘着乌云,冷飕飕的,满是惨淡。我坐在桌子边,桌子靠着墙,在窗户附近。户外,米什莱街上寒风呼啸,栅栏那边是医药学院的悼念陵园,时不时有游客去那长满草木的坟冢前悼念默哀。然而,我却对外面的一切漠然无视。我与外界隔绝了,被禁锢在这封闭的房间了,囚禁在自己的躯壳里,壳越来越厚,抵御着外面的寒气,寒气侵入这没有壁炉的房间里,钻入我的外套里,我那冻得哆嗦的身体缩成一团,驱散了我对于书本的思考,此时我用冻僵的手指翻开一本书。我感觉到,在我的四周,白日带着阴沉的光圈慢慢消逝,令人悲伤颓唐,还有那无情残酷的自然,犹如被虎钳钳住的石头城,我那不纯粹的思想等等一切都令人忧愁。万劫不复的禁锢者,被束缚在牢房里,脚上拖着铁球,在为生命做着最后的努力,对于考试的强烈痴迷毒害了这么多年轻人的生命,频繁的失败,为了一次考试而孤注一掷,虽然我们并不喜欢这个考试,但出于道义和责任我们不得不竭尽全力去应付,并不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还为了拯救亲人们的生命,为了报答他们所做出的牺牲,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这就是我的命运。不幸而闷闷不乐的孩子,负担着过分沉重的责任,而孩子自己并没主动要求承担这一切。这种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然而这份责任也是他征服人生的盔甲,盔甲在压碎他肩膀的同时也迫使他变得坚韧不拔。若是没有这盔甲,孩子可能会醉生梦死,在温室中低哝暖语。但是在厚重的盔甲下,脆弱的孩子紧张而又全神贯注着,他急切地向外伸展,渴望地看着从狭窄的通风口射进的一缕微光……
那缕微光穿透进来。我在黑暗的洞中捕获到了一丝光芒。我将这光芒锁定在绿封皮书本那字里行间所勾勒出的黑色围栏里。我固执地认为我的视野已经被禁锢了,但是我发现那禁锢我的围栏慢慢分开了,中间散发出“物质”那耀眼的光芒,灿烂到几乎能让人眼盲,融化了我眼中的一切障碍,流入到我的存在,并将之吸收。我的存在就像一个喷泉,向生活大染缸喷吐光芒。
一页就已经足够了,四条“定理”的第一页,以及《伦理学》这个碎石堆上所碰击出来的几星耀眼的火花。
我并没抱有任何不真实的幻想,也不希望别人抱有。我既不声称那些奇妙的作用来源于那充满魔力的话语,也不敢断定我在那时就已领会了斯宾诺莎的真正思想。书卷的第一册有埃米尔·赛塞写的序言,那么诚挚、拘谨和冗长,阅读时我并没有在这位唯灵论者的雄辩前停顿下来,而是直接愉悦地忽略直奔烟幕后的真知,虽然他写作此序的目的就是让读者在接触斯宾诺莎之前有个全局的认识。在我看来,有些评论家观点犀利但是并没有逻辑,正是由于他们,我们反而得以认识并且爱上那些创作禁书的天才作家。在斯宾诺莎的著作中,我发现的并不是他,而是未知的自己。在阅读《伦理学》卷首的题词以及那真知灼灼的几项定义时,我好像不是在读他的作品,而是在读自己想说却又未能说出口的想法,我那稚嫩的想法欲借自己之口说出来,却终于艾艾难言,不了了之。没有人只是为了读一本书而读一本书。人们都是通过读书来读自己,来发现未知的自己亦或是为了更好地控制自己。而且越客观的书越具有迷惑性。伟大的书并不是那种能让读者在脑海中深深刻画下书中所述一切的书,就像将电报信息一字一字地印刻在磁盘上,它的伟大之处在于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能为读者打开新的视野,从作者到读者之间燃起一片火焰,火焰因书中的精髓而大放异彩,直到火焰成了燎原之势,从一片森林弥漫到另一片。
因此,在这我不想试图去阐释斯宾诺莎哲学对于解放思想的意义,而是讲述我在本书中所捕获的一切。因为,从孩提时起,我的热情和偏好就悄然地将我一步步引到他的身边。
诚然,他绝不是几何学的大家,见《笛卡尔哲学原理》,书中用几何方式证明了这一结论。斯宾诺莎之所以能够征服我并不是靠他的理性主义,虽然理性主义那辉煌的推理方法曾带给我无上欢乐,而是由于他是个唯物论者。
然而令人感到疑惑不解的是,这位伟大人物的真实面貌竟然被一些职业哲学家的舞文弄墨和咬文嚼字给遮盖了,甚至到了将他当作透明一样的地步。这些哲学家一眼看去,并没有被这本处处充满真知的书所强烈吸引,这怎么可能,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从具体事物中,也就是说从实实在在物体中提取我们的一切观念,这当然是十分必要的。也就是说从真实的事物出发,根据因果逻辑一步步地有条不紊地挖掘,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而不是将目标定于那些虚构的普遍事物。这么做的目的既不是从其中概括出一些真实的事实,也不在于从真实中概括出这些概念。因为,这样会妨碍理解的真正进程。”
然而,以上引用只是为了阐明这么浅显的现实主义并不是指导《理解论》的创作原则。紧接着他又补充了耽于幻想者那坚定的断言。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说到因果逻辑和真实存在时,我并不是特指那些变化的事物,而是那些固定而永恒的系列事物。”
“固定而永恒的事物”才是“真实”的事物。它们最为真实。每个真实的事物都是非凡的。“不变的永恒的事物”才是“特殊”的事物。他们不是抽象概念而是精髓,而是存在。每个事物都是一种存在。事物的模式可能是难以计数的,但是是有限的,可其属性确是无限的,存在以及物质的精髓是无限的。“存在是非凡的无限的,存在就是所有的存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看到这些,一股陶醉之流在我身上自上而下流淌,就像一条奔腾的葡萄酒溪流。我那封锁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我终于得到了解答,为了这答案,我在痛苦与绝望中思索,历经艰辛之后我满腹急切地呼唤着它,不遗余力地探寻着它,坚持不懈地渴望着它,历经遍身伤痛,痛哭狂号,终于我找到了这个答案。那个答案回答了斯芬克斯之谜,这从孩提时代就一直困惑着我;解答了内心的自我与内心囚室那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矛盾使我感到耻辱,几乎让我窒息。“能动的自然”和“被动的自然”是一回事,没有任何区别。“所有真实的事物都存在于上帝心中。”而我也存在于上帝心中。复归我那冰冷的房间里,夜幕降临了,我从实体的深渊里逃了出来,进入了存在的灿烂光辉。
多么奇妙的境界呀!甚至都超过了我那天马行空的幻想。不仅是我的肉体和我的灵魂,甚至连整个宇宙都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空间与思想的海洋中,没有什么轻快帆船能风平浪静地通过。然而,在那深不可测的无边之际,我听到了其他海洋愠怒的咆哮,一些未知的大海在无休无止地轰轰作响。它们的属性不能用数字衡量,其无限让人不可思议。无论如何,所有这一切都包含于存在的海洋。斯宾诺莎的直觉突破了闭锁的天空,提前两个世纪成为现代科学的征服者和先锋战士。即使这种直觉知道并告知我们,人类在有生之年是不可能达到那个新的世界,但他毕竟把新世界确实存在这一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新世界就在那儿,离我们不远。这不仅是认识上的事实,还是人类与新世界共存的心灵跳动。啊,我们宇宙的丰富财富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何以还计较片刻之前牢笼里的窒息之感。我的心儿早已飞出这牢笼之外。我展翅高飞,在高空中肆意翱翔,微微喘吁,独来独往。我目不转睛地俯视下面无所不在的人群的眼睛——全宇宙的面目。我感到自己被上帝派遣而来的自由之神伸出的手高举于空。我将不会坠落,因为我并不是什么事物。我的坠落也意味着上帝的坠落。
“……如果物质的一部分灭绝,物质的全部外延也将寂灭……”
我只可能跌落在上帝那。我安然自得,一切都很平静。我感到尤其充实与和谐,因此我很快乐满足。
“由于一种永恒的需求,我获得了知识,关于自我,关于上帝,关于各种事物。我将永远不会消失,我将永远永远收获心灵的平静与安谧。”
然而《伦理学》的最后几句绝不能只是用眼睛来读,那样显得生冷,我并没有这样阅读。人们应该带着热情的心绪以及澎湃的感情来阅读它。人们应该在这份福音中感受自己的那一份激动,欧洲的克利须那神是这么评价的,它既是“一种爱情”,也是一种感官的欢愉,人间最撩人的欢乐。“永恒,那意味着,无限的扩展,或者,在渗透着外延的生命中,存在臻于至高的完美。”
让我们品味一番这拉丁文的独特风味:Essendi fruitionem我的眼睛、双手、舌头、头脑中所有的毛细管全都体会到这滋味。我已拥抱了“存在”。
啊,查拉图斯特拉的笑声!不用通过尼采,我就已经知道了你。你的笑声在这已然能够听到,而且是那么美好,那么深邃的和声。它们同《欢乐颂》是何其相似呀!
“快乐是一种能够提升和刺激身体能量的情绪……快乐是好东西……快乐从来都不嫌多,因为它永远都是有益的……笑则是快乐这种感情的单纯反应。笑也永远都不嫌多,因为它是有益的。我们越快乐,我们就越接近完美。”
“请尽情享受美食、芳香、怡人颜色、漂亮衣物、音乐、游戏、奇观以及个人能为自己创造的一切形式的娱乐,前提是不影响妨碍别人的利益。”
“……利用生活中的一切,尽可能地享受这一切……和他人联合起来,也试着将所有人都团结在一块——因为一切能凝聚的东西都是有益的……试着和大家分享你的快乐……有意识地与大自然的所有一切融为一体。”
“亿万生灵,让我们拥抱在一起吧。”
一束微薄的阳光冲破云层投射进来,但这并不足以使整个大地沐浴在阳光之中。云层中被阳光分裂的缝隙会弥合,被切开的云层会慢慢拢合,然后大地又重新笼罩在半黑半明的状态下。不管怎么样,伟大的思想已经赢得了一次胜利,这是不会被遗忘的。这思想蔓延至围墙之内,发现自己是多么薄弱。它清楚障碍的另一边光芒在驻守等待,而且它曾经成功突围过那摇摇欲坠的栅栏。所以,如今只需加倍努力找寻薄弱之处,这样终有一天能将障碍物摧毁。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的能力还很薄弱,我们还很困惑,甚至还存在一些分歧和矛盾。我们没有足够时间来掌握需要经过长期训练才能达到的集中意志这一伟大艺术。生活起起伏伏,充满着太多的喧嚣与骚动,少年的我们,敏感而又薄弱,只能还之以有限的反抗,生活变成名副其实的迷宫,唯一的逃生途径就是那一丝薄弱的光芒。要是光灭了该怎么办?
很多人在半途中迷失了。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有足够的耐心在任何情况都坚持不懈、不屈不挠地等着这束光舒展开来,将这一丝微光牢牢地握在拳头里。在青春期行将消逝的那段岁月里,脑中充满了零零总总的事情,对于新鲜观点和感觉的尝试有着永不满足的欲望,还有对于知识和性的渴求,这一切既消耗着青春又出奇地充实着青春。对于那些想在杂乱、混沌的生活中重新找到自我的人,最重要的事便是将精神的指引之线和盲目的琐事联系起来,和自己的存在联系起来,使得黑暗之所有了一丝光亮,将光明引入黑暗之中,直到有一天,他自己的囚室也反射出光亮,就像草地上的露珠反射黎明之光一样。这工作要穷尽一生的精力。没有人能够一蹴而就。
在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那些年,我顽强而刻苦地钻研学习。哺育我的精神食粮同造就那位荷兰籍犹太人,那位古典的笛卡尔主义者是截然不同的。养育我的是尼韦内的肥沃土地、莎士比亚的紫红色石南花和金雀花般的蜜汁,托尔斯泰那丰富、饱满的优质麦粒和辛辣的松脂,以及瓦格纳的维京人所饮的蜜酒,那是一种纯粹丰富而又厚重的谷物,包括有刺激性气味的松子蜂蜜和华格纳北欧海盗的蜂蜜酒。但是我有必要将斯宾诺莎的启示糅合到里面,这一任务和我们祖先那已经完成的前例有点相似,虽无什么艺术感,但也不是毫无困难的,早期我们的先辈,那些高卢-日耳曼部落在四世纪吸收同化了朱迪亚的宗教教义,将之变为罗马字母。他们成功了,我也成功了。我不知道那个木匠的儿子能否在基督教教义中还认识自己的面目。但是,我希望阿姆斯特丹的眼镜工匠在狡黠地耻笑我的心口不一之时,不要过分地责怪我。
一八八六到一八八八的两年,我在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所有努力都有记录,收录在日记中。通过重新改变、建构以及推倒斯宾诺莎的方程,我尽最大努力使之成为我的生活模式,直到我成功的那一天,那是一八八八年的四月十一日,这预言式的四月十一在我的生命中具有非凡的意义。最终,我抓牢了斯宾诺莎这位上帝,与之交流并且根据我的见解和需要,适当地进行分解和重新组合。
我在名为Credo quia verum这本论述中描述了以思维感受著称的斯宾诺莎主义,书中满含了我这位年轻后辈对未来的怀疑派的挑战,我把题词献给一位朋友,他已经离世了,但是我觉得他一直活着,这又是一挑战式话语,他叫乔治·米勒,是一位知名作家的哥哥。那本论述四十来页,价值有限,恐怕只能当作一个见证。如果有人对它感兴趣的话,可以在我之后的文集中找到,我不会把它删除的。值得一提的是梳理内心的挣扎让我收获了全新的宁静……
“……很长时间内,这是我首次感到一切都明媚了,我又重新获得平静……”
新的安宁所带来的愉悦心情,在一八八七年春天的那几个月初现端倪,我在《日记》和给苏亚雷斯的信中表露了当时的愉悦。虽然我不能避免自己思维的欠缺,但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缺憾,就拿斯宾诺莎的语言来说吧,与我的性情是如此的相投,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为之困扰,认为这是一种缺憾。它给我奠定了一个牢固的基础或者说一个坚固的平台,在上面我可以一边等待,一边消除我的困惑,我在这个基础上开始缔造我的生活,真正的有创造性的生活,我的激情以及我的作品。
终有一天,人们会明白,这一切都是那至高无上的“实体”的直接光辉,它不仅存在于我心中还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这点我已亲身证明了。
时隔不久,一八八七年,在圣灵节的宴会上,我第一次给托尔斯泰写了封信。一八八七年夏天,我又写了第二封,当时是在克拉姆西的老房子里,才从佛兰德斯和荷兰那儿旅游回来不久,度了几周的假。一八八七年十月二十一日,我在巴黎的米什莱路十三号的住所里收到他的回信。我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当时的激动以及感激,那位伟大而又善良的老人能够给我一些建议,并亲昵地称呼我为“兄弟”。
然而,托尔斯泰对我的影响却不大被人重视。实际上,这种影响在美学上十分强烈,从道德角度来说,他的影响一般,但是若从学术知识上来说,却没什么重大影响。他的名作《战争与和平》虽然是卓越的艺术,但我没有发现哪个法国人有过确切的欣赏。因为原作使狭隘的种族主义思想难堪。有着雄鹰般敏锐眼力的天才飞行员在天空中自由驰骋,那些具有灵魂的人们蜂拥来到强大的海洋,带着不可抗拒的外部永恒力量,这些引起了我内心的创作欲望,且为我提供了第一个也是无与伦比的新史诗的典范呀。但是我从未模仿过他,我们的风格和造诣相差太远,但是他的作品为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以及后来的一些作品带来启发。这些作品虽披着小说或是戏剧的外衣,但却有着史诗的本质。我认为,这点没有哪个批评家注意到了。
另一方面,托尔斯泰一生所树立的崇高榜样深深地影响着我。自那以后,我从未忘记艺术对于人类的责任和职责。如果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忽略了这点,我对此承认并感到深深的自责。
至于他的哲学,我是在自己的思想形成之后才接触到,创作了《信经》之后,他的哲学才对我产生了影响。《信经》有着全新的风格、新式的绘画以及独特的构思。虽不情愿,但我不得不加上这点,于我来说托尔斯泰的哲学价值具有争议性,托尔斯泰从自我教育的杂货摊中拣来旧布匹,将其拼凑,然后不娴熟地、笨拙地自己缝合融合。我承认,对他的贬损有着不公之嫌,因为个人对这位同时代的智慧之士和创作天才是如此得爱戴,对他带来的失望也感到尤其沮丧,为他的学识和创新能力不成正比而感到尤其悲伤。初痴迷于托尔斯泰时,我十分喜欢娜塔莎,也十分欣赏阴郁的安德烈公爵,我的情敌。记得我曾经挑衅地将易卜生那非凡的学识和托尔斯泰那稍有薄弱的哲学思想进行精细对比。一战之后,曾有人邀请我为布尔加科夫的《托尔斯泰的伦理学》作序,我两度审阅了那篇声称符合伟大的哲学思想的摘要,但感到极大的反感,我非常气愤地拒绝了此邀请,并答复说我更愿意挑战托尔斯泰的蒙昧主义。当人们接触到我和托尔斯泰精神上的关系时,这是必须了解的一点。事实上,我本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助长了此舆论的误解。因为,出于对这位天才的崇拜之情,在我为他撰写的小册子中,我本能地回避了我们之间的分歧,仅仅期望在他墓前献上我的满腔敬意。
每个人都存在两个自我,其实我说的“两个”还有高度保守之嫌。有一个感性的自我,有一个理性的自我。其中的一个自我只是潜意识地生活而另一个有意识地努力建构自己的个性。两者经常不同,当温床十分丰富,而教化的机制即意志却十分粗糙和简单的情况下,两者的区别差异则显得更加明显,就如托尔斯泰的情况那样。托尔斯泰的意志创造与自然的存在在每个方面都截然相反,这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对抗,从未停止过,他晚年的作品和谈话表现得尤为突出。这经常导致业界对这位天才的武断否定,而青睐一些平庸的理性主义者,他们醉心学术却偏执武断。伟大的天才泛如星辰,他们将自己的复杂网络覆盖整个地球表面,那些棘手和扭曲的问题犹如蛇一般爬行千里只为一饮生命之源,没有人比高尔基在那篇灵感洋溢、堪称楷模的随笔文章里描写得更为生动了。他将坐在亚斯纳亚的树下的欧丁老人刻画得栩栩如生。我喜欢这样的人,他不是那种只会将自己的专业概念凌驾于托尔斯泰原则之上的乡绅或学者。隐性的根,在物质存在的掩饰下,嵌入物质的核心,正是这种根才使得我们早在见面之前就已互通心声。在我阅读托尔斯泰的作品之前,我的根已经和他的在大地的肌肤之中纠缠在一起了。
这直接诱发了我的第三道灵光。
具体日期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在我进入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前不久。我在法国北部进行短途旅游。那是一个下午。火车开到隧道中间突然停了下来。车厢里的灯也熄灭了。火车发布了令人焦躁的呼救信号,车厢里的人们开始不安起来。人们脑海里想起的全是最近发生的一场火车事故,而我却在此刻遐思冥想。突然,火车好像驶离隧道。隧道过后,我看到原野沐浴在阳光之中,草儿随风摆动,百灵鸟高飞,我对自己说: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就在这里。”这节陷入黑暗之中的火车厢对我会怎样呢?几秒之内,我会被碾成肉沫?我吗?不!为什么,他们抓不住我。我比空气更加轻盈。就像各种形式的真菌,我能溜过指尖,我能从岸板上、扭曲的栅栏、残躯里以及石穹那儿逃生。我在这,在那,又无处不在;我就是一切。
我在黑暗的车厢一角,看着静立的火车,心里开心得大笑……
大约在一年以后,我第一次读《战争与和平》,当我读到有关彼埃尔的顿悟那一段落时,不禁激动得发起抖来。
在法国人从莫斯科撤退时,彼埃尔成了俘虏,坐在马车后面。一天黄昏,他们正在去卡卢加的路上,这个囚犯脚交叉坐着,头垂下来像是陷入了沉思。一个小时过去了。几乎每个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突然爆出一阵笑声,笑声是那么自然又那么天真,他从头到脚都抖动着。听到这欢乐的笑声,每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他对自己说,‘哈哈。他们捉住我了要关押我了……是我吗?我那不朽的灵魂吗?……哈哈哈。’他笑着笑着最后竟哭了起来。一个战士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笑了起来。彼埃尔停止了笑,他站了起来,走开了。月儿正圆着。他可以借着月光看到丛林和田野的轮廓,丛林与田野之外月光一泻千里,视野尤其的好,眼到之处,尽收眼底,无边无际。彼埃尔全神贯注地盯着夜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他想着。‘所有的都是我的,所有的都是我!这就是他们抓住的,这就是他们将要投入监狱的!’他笑了笑,又躺回到同伴身边。”
从滞留在黑暗的隧道起,我一直带着这样的笑容行走在生命的旅途中,不仅一次地在无边的黑夜里穿过许多艰难险阻的隧道,尔后又和同伴一块安然躺下。我能感觉他们惊吓的汗水和发抖的身躯,和他们一样,我的身体也因为复杂的情欲、欲望、憎恶、痛苦和恐惧而抖动不已。但是我就是那月光一泻千里的丛林和原野,我就是那一飞冲天的百灵鸟,飞向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