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 | 雨中听故乡
这个夏季,马尔康的确经历了十分多雨的日子。在这个几乎完全被雨声伴随的季节中,我很愿意将自己的每个夜晚变成独处书房的时光。
在烟云香烛缭绕的书房,一人读书写作听雨。生活变得有些静静的样子,这恰是自己非常喜欢的日子。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处的那份安静。
有人曾说:“只有当一个人独处时,他才可以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爱独处,他就是不热爱自由。”我想自己完全长着一个热爱自由的灵魂。
独处一隅听雨,记忆和思绪变得明白而悠长了,这种感觉真好,思绪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时间如此安静,内心如此自在。听雨,让我更多听见的是一种思乡的心跳了,让回忆让心情变得很惆怅。不知为什么,雨声中,自己的乡愁越来越浓了。
清楚地听得见,书房外嶂恰岭山上雨打草叶的沙沙声和山寺经楼上经幡的猎猎声。还有在雨声中躲在房檐下山鸟们分外明亮而清脆的鸣叫声。
我家书房窗外,是一座叫嶂恰岭的高山和不会挡住我看高山的树,我坐在自己家三楼的书房,看见山上的树木和山寺的经塔,听得见雨打树草的那种细细的沙沙声和马尔康寺庙经楼上经幡在雨中的猎猎响声。仿佛有点品读思乡曲的独妙感觉。
表面看来,马尔康雨声中的鸟鸣和经幡声,应该与自己内心灵魂深处的故乡不着边际,但是,我知道,自己不管身离故乡多少年,外乡的雨声却总是会强烈地唤醒自己内心,那份无时无刻不袭来的乡愁。
这雨中的鸟鸣,时远时近让我分辨不明,但我更爱听马尔康嶂恰岭山上画眉鸟的清脆叫声,还更愿意用心怀想老家茂县土门雨声里满山惊叫的山雀声。或者更愿意认为书房窗外这雨滴声,分明是想让我万分地怀念川西彭州那间有三百年历史的四合老院子,我的阿婆阿公和母亲的老家。我抑或应更加怀想,听见夜雨打芭蕉叶时巴山夜雨独有的柔软情怀,听暴风雨倾泻川西茅屋那种虚张声势。
雨声里,我总是会回想过去老家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的故事,回忆阿婆和阿公那间有三百年历史的四合院老屋,总是能清晰地回忆夏季雨打竹林的滴答声。回想院子门前那条小溪,小溪被暴雨灌满时,溪流中的小鱼虾爬上河岸乱蹦跶的年代。回想阿婆九十九岁大寿时四合院里我家直系亲戚一百多人照全家福的场景,阿公拿出家谱一一填写时的壮观美景。
母亲总对我说:“那老屋旁的祖坟地里,掩埋有母亲张家祖辈十几代人,家谱里写着,我们老家与三国张飞家也有关系。”
我想念远在川西坝子彭州的老家。每年春节,我总是会回到老家去祭祖烧香,走走看看。虽然家门前那条小溪还在,过去的四合院依然,但是,近年来,院子周围被污染水浇灌的那三亩多翠绿美丽的竹林却几乎荡然无存了。我们再也看不见家门前那小溪过去的模样了,也看不到每当雨水灌满溪流,一条条小鱼和小虾蟹翻跳到岸上的情景了,溪水不再是真的溪水了,它只是上游药厂的排污管道的延伸部分了。现在看见的它,总是黏稠的,流动也是极为缓慢。我的思乡又多添了无奈和忧伤。
每次回彭州老家,我会站在那里以万般惆怅的眼光凝视老家许久。
彭州老家的孩子们外出工作了,厚德贤惠的表嫂五十岁得病去世了,孤单而善良的表哥也随着儿子搬到了城里居住。那院子就整体出租给了邻村的两户农民,竹林环绕的四合院周围,不再有翠竹掩映了,现在环绕在院子周围的是其他一些树木了。表哥他们以三百元象征性收费,将那个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四合院租给外人已经有好几年了,在我看来,也就是请人帮助守护我们的那个老家。每次离开那里,我是伤感的,也更增加了愁绪。
还好,去年弟弟他们,去很远的西北方运回几十株大牡丹,栽种在那四合院子外的土地上,请人用井水浇灌那些花儿,我真希望那些花儿在那里开得温香柔情、姹紫嫣红。
不知道哪一天,我老家四合院门口那条溪水的水质才能变回它原来的清澈,我怀念那条溪流在雨季被灌满水时,鱼儿都爬上溪岸,水退去后雨水塘里那些胡乱蹦跳的鱼儿。
思念,那条即使当年不下雨,也会有很多鱼儿、河蚌与水蛇的溪流,还有岸边长满那些很大树冠的李子树,树干上爬满刀豆角的巨大桉树。
那间四合院,是我从出生到幼年整整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那里有我真正放不下的温暖亲情和童年的梦想。那时竹林下总有一片大大的兰花草和在夏季开满紫色的花儿,雨后总是有成群结队的紫色、白色、绿色的蝴蝶飞过来,我童年是在蝴蝶的陪伴下长大的。
究竟为什么,在雨声里、情绪里故乡的模样总是清晰可辨,六岁前的记忆依然可以浮现在我的眼前。
回忆里,仿佛还能看见哥哥在大雨天中,把我从奶妈的家里偷偷背出来,摔倒在秧田里浑身湿透的样子,听见张妈妈气急而尖声呼叫的声音(哥哥总是炫耀他爱我,这是后来他告诉我的)。还有哥哥飞跑回三姨和阿婆家时,那雨声中的脚步声。
那时,母亲作为一个学财会的大学生,支援遥远的边疆阿坝州藏区,她被派往阿坝县,她与我的爸爸结婚后,她全身心地做援藏工作。那年,她回阿婆阿公老家生下我,在我还不到二十天的时候,她回到了工作岗位,于是,我就被三姨寄放在邻村的张妈妈家,直到两岁多。在那个革命年代,援藏严格的工作制度是责任,更是铁的纪律。
我的记忆中,父亲母亲最多每年到成都开一次或两次会,在夏天,只有下雨的夜晚回来看我们兄妹一眼,那真的是名副其实的一眼。由于路途和交通不便,他们经常半夜到老家,与阿婆阿公阿舅和三姨说话到深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出发了,我总是在睡眼蒙眬中看他们几眼,几乎记不住他们的样子。六岁时我读书的时间到了,就被送到了爸爸老家茂县土门,在土门三年里都没有见过父母一面,不管是雨季还是旱季。
回忆的雨声里,仿佛依然清晰地听得见,阿公栽种在四合院里的几棵芭蕉树,在雨夜里,雨打芭蕉叶滴滴答答节奏声声到天明,巴山夜雨那种潮湿雨滴答声今天回忆起来是那么有味道。
依稀记得,夏季每当雨夜就会有小偷翻进阿公家的院子,偷园子内那几株甜柚子,那时树木很成林,人闯过,都会发出树叶的唰唰声,老院子内那只白鹅扬颈长叫的“昂昂”声。每当那时刻,我就会听见阿公和阿舅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着:“捉贼娃子哦,抓住犯人哦。捉贼娃子哦,抓住犯人哦。”响亮而略显嘶哑的声音,总是伴随着阿舅肺结核严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将我从半夜的睡梦中惊醒。一般小偷会在雨夜趁人们深深睡熟时过来下手,半夜听见那捉贼声,几岁的女孩子是何等的惊吓。但是,我却从没有听见左隔壁阿舅和右隔壁阿公起床开门具体捉贼的任何打斗声。那是七80年代,全国上下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是广积粮深挖洞大炼钢,所有水果树被砍伐去炼钢的年代,阿公家几株有些年岁的柚子树、橘子树、板栗树还有十几米高的柿子树,都成了雨夜里方圆几十里小偷们梦寐以求的美食。
那时,我总是会用饥渴而很馋的眼睛很穿天透地去看那些果子,每日盯着树枝流口水。这时我的阿公总是安慰我:“娃娃,不急不急,等熟了阿公给你摘下来,那是很甜的。”记忆里那柚子和橘子很甜,很甜。
总之,不管我们一家怎么保护爱惜那些甜而美丽的果子,等不到秋天,那几棵柚子树和橘子树上的果子几乎被偷得一颗不剩。不管家里的那只白鹅的叫声和阿公阿舅“捉贼娃子哦,抓住犯人哦”威胁的声音,多么响亮多么声嘶力竭。
板栗和柿子因为树形高大,在果子成熟的季节还有很多留在树上。于是我和我哥哥们在柿子树下和板栗树下就诞生了许多嘴馋的趣事。我的阿公是善德的,他读过许多书,记得他在世时,不管再如何困难的年月,每年过春节,阿公都会将附近的乞丐请到家里来吃一顿年饭,乞丐们都自行前来,一来就是两三桌,这已经是几十年的老规矩了。阿公一生安死在街头的乞丐就有十二个。善德的阿公当然没有一次具体打斗小偷的行动了。
在一个山里,核桃和向日葵成熟的雨季里,一路上哥哥和三姨把我送到了土门。几天后他们就离开回了彭州。他们走的那天早晨,天依然下着雨,奶奶把我背在背上,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我在奶奶的背上哭得死去活来,那种伤感,如今想起仿佛还在痛。当时雨水和着泪水把我奶奶的一身都打湿透了。
在奶奶和小孃孃呵护下,我在土门老家开始了我的读书和启蒙教育。三年后,土门学校失火被烧,没有地方读书了,奶奶写信让我爸爸把我接到了阿坝县。
我九岁了,在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爸爸带我来到阿坝县。阿坝草原第一场雪雨打湿透了我的衣衫。那日我才真正知道自己父亲母亲是什么模样,才知道自己两岁的弟弟和十二岁的姐姐的模样,有了个我自己人生完整意义的家。我体验到了在雨后换上母亲亲自编织的纯羊毛毛衣有多么的温暖。见证了不管风雨,父母每日早晨六点早操,白天上班劳动,晚上给牧民补习文化知识的那段时光。
父母的革命工作忙,我们兄弟姊妹的事情就自己动手了。哥哥总是带着弟妹几个去砍柴,我只记得有一次大雨突然袭击,雨太大,我们四兄妹跑到附近一个木板棚里躲了一天,我们哭闹不停,哥哥给我们编了许多故事,直到晚上爸爸将我们找到。其实那种日子是兄弟姐妹在一起最快乐的日子,还真是我很值得回忆的美好日子。因为,我去阿坝不到一年,哥哥就考取西南民族学院读书走了,第二年,姐姐考取中专读书去了。我与家人团圆的日子弥足珍贵。哪怕是那天突然来的暴雨天里那些记忆都是强烈而甜蜜的。我的记忆总是随着雨季的声音,但是那是十分甜蜜的回忆,养成了我雨夜遐想和回忆的习惯。
雨季一直伴随在我的生命中,于是,喜欢雨季那些回忆。
2008年,汶川遭受“5·12”特大地震后,雨季时刻,土门老家来电话。说土门地区(今天的三元桥)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山体泥石流和山洪大暴发,受灾严重的是土门的光明乡和富顺乡,土门区沿河岸的房子基本上被毁坏了。那时,我除了担心家乡的人们和亲人们外,我居然很担心的是我家木楼下,土门河上的那一座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三元桥的安险,内心万分地害怕和失望起来。我怕,如果那桥被毁坏了,我的思乡情结里那份温暖和精神寄托会如何不堪,如何受伤,那一定会是严重的伤痕累累。
这个雨季,老家的木楼在雨季被大雨掀翻了许多小瓦,土门老家的亲戚和邻居叫我们赶快回去修缮,怕雨打湿损坏了家里那个木碉楼。其实,我想回老家的脚步本来是迫切地思恋的。于是我很快地找个理由想回去。回去修那漏雨的木房子也是很重要的。
于是在这个雨季,我久别的那份乡愁催着自己回到故乡的土门的青石板街头,回去修缮自己老家那几间漏雨的木屋。
家里的木屋,在土门的老街上最后的位子,青石板的街道还是那么长,乡里乡亲的笑容还是那么美,修缮后的木屋不再漏雨了,我的心也就不漏雨了。
今天,天空依然在下着雨,我站在刚修缮的木楼回廊上,凝望楼下土门河上那个白色花岗岩的三元桥,那石桥是一百多年前英国作家威尔逊《威尔逊在阿坝》(红音/干文清 译)一书扉页里那座美丽的石桥。
它,承载了我们白狗羌人太多的乡愁和故事的桥,其实,它是我们生命重要的精神部分,它是需要我们自己去爱惜的一座桥。今天,我看见桥墩下被建筑区掏空河沙的基部,看见河水凶猛地卷着桥下的泥土,于是,我在雨中又新添了无限的忧愁。我用什么来拯救你,我美丽的故乡桥梁,我无限衍生的多种乡愁。著名作家梁文道曾这么评价历史:“因为‘记忆本身就是正义’,铭记是对历史最好的交代。”
乡愁,是思念成愁,思乡的记忆比雨声更浓。雨声中,更愿意以一个人独处的方式来聆听,静静地不受外界的干扰,就这么回忆。思乡是一种纷纷扰扰的情。
记得有人这么说过:“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思想漫步之处。”
感谢,今夜的雨声,让我有机会独处一隅,在听雨声中完成了我很久就想写作的这篇思乡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