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这热闹的生活》 | 第一章 热闹生活绘卷 琢玉记(3)
丈夫说,顾大玉这样一刻不停地折腾,都是这个名字叫的,命中注定,该着如此。
我说,名字是自己改的,折腾也是自找的。
这是二十年以后的话。
人生的过程,大的环节往往简单明了,但讲述起来却又是些琐碎的细节,我去医院检查,大夫说再不能拖延,必须提前住院。
我说不能开刀。
大夫说,不开刀就催产。打催产素,扎针灸。
整整三天,我在医院里受罪。待产室里,一批一批的产妇换过,生产对她们来说顺畅而自然。在我,却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咬着牙缩在床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那个孩子牢牢地抓定我,他(她)就是不想出来,固执的家伙!
大夫最后征求我的意见:剖腹。
我说,不。
产房外面,我在京的亲人们在轮换守候等待。我的七嫂焦急地说,怎么这样难啊,是生太子吗?
谁都急,只有肚里的孩子不急。
在几针大剂量催产素的催促下,那孩子才有了出来的想法,第四天上午,我被推上产床。由于高血压和杜冷丁的作用,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出环境,那些叮叮当当的器械声,那些大夫护士的话语,都变得遥远而渺茫,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一股温热由身体里涌出,一声啼哭响亮奏起,冲击着我的耳鼓,让我为之一振,是孩子,我的孩子!一阵兴奋由心底涌起,从头到脚,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幸福,幸福得让人战栗。
过程原来是这样的,复杂又简单,痛苦又欢乐。
大夫说,是个女孩。
紧接着,一团红扑扑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算是完成了母女相见的仪式,这对医院来说,是例行的公事。
我听见我的亲戚们在外面的声音:女孩!女孩!
我躺在东四妇产医院的病床上,医院在过去好像是个大宅门,后来改作了医院,那老式的窗棂、老式的庭院给人一种家的慰藉。窗外有风,几只雀儿在干枯的海棠枝上顶风而立。天是阴霾的,灰蒙蒙的。宽敞得像庙堂一样的大病房里摆着十几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生产过了的产妇,探视的人很多,很杂也很乱。但是我感觉不到那乱,我的心已经飞了出去,我知道,离此不远的地方躺着我的女儿,那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生命,再不是我肚子里的“踢腾”。
传来婴儿们的大合唱,合唱中有一个响亮的带拐弯的高音在领唱,能下地的产妇们都去看了,隔着玻璃辨认着自己的孩子。我不能动,医生说血压还是太高,要是再居高不下,恐怕麻烦。
到了第三天医生才把女儿给我抱来,是一个很丑的小姑娘,头发又细又软,一双眼睛很小很小,那嘴却很大很大,鼻子上长了很多细小的白泡,耳朵像是很匆忙地安上去的。总之,并不出色。
顾大玉:我现在很漂亮,您为什么要那样形容我的小时候,人家的妈怎么看自己的孩子都是漂亮的,我在您的眼里怎么就那么丑?丑也是您生的。
我看着那双亮晶晶的黑扣子一般的眼睛想,这就是在我的肚子里待了几个月的小孩吗?就是跟着我坐火车,陪着我每天在雍和宫散步的小孩吗?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们之间的默契彼此应当记忆犹新。我用手指刮了刮那个红润的脸蛋,她用嘴寻找着,想吃,嗯,她把那些记忆都变作了吃。找不到吃的,她开始哭了,听她的哭声我明白了,在婴儿合唱队中,领唱的就是她——我的女儿。
以后的事实证明,但凡有出格的事情,只要一追查,领头的准是她。
当然,学习除外。
第四天将顾大玉抱回后永康,住进了那间带花隔扇的里间,外间是二姐住着。里间墙上挂了很多清朝的字画,玻璃上吊着镂花窗帘,这是我住院这几日,二姐的儿子们所为,他们以这种很文化的方式迎接新出生的小表妹。那些字画在今天来看都是文物,但在那个时候,都是很不在意的东西。二姐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三只虎一样地围着他们的妈,这使得二姐总觉得身边少了点儿柔软的东西,少了点儿细腻和贴心。顾大玉的到来,填补了这个空缺:顾大玉是住进这个家的第一个小女孩。
哥哥们都已经工作,他们对这个布娃娃一样大的小孩感到新奇。他们围着她看,看得很仔细,二姐呵斥着她的儿子们:“都滚一边儿去,留神你们的臭气熏了她!”
哥哥们嘿嘿笑着,并不散开。
以后便是走马灯一样地,轮着番地看“小人儿”。
十天一过,孩子的小鼻子小眼开始有了变化,变得舒展了,变得有了模样,脸蛋由红变粉,胳膊腿开始变圆,眼睛也渐渐地有了神。二姐用两条宽带子把孩子的腿捆上,说为的是将来能长成两条秀美的长腿。我让她松开,我说捆得像个粽子似的不难受吗?二姐说小孩子都是这么捆着的,我说我就没捆过,二姐说肯定捆过的,你是不记得了。我不好再坚持,但我总替我女儿的两条腿难受。孩子没有准头地舞着一双小手,捆在一起的腿美人鱼一样地挣着,她玩得很高兴,她好像不在乎捆与不捆。突然,她“哇”的一声哭了,脸上多了一条红红的血道子,原来是她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脸划破了。这下可不得了了!她自出生以来还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害,她哭得闭过气去,脸憋得铁青。我束手无策,二姐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吩咐我赶紧准备点儿水。
暖瓶里的水太烫,情急之中我抄起桌上的茶缸,将剩茶兑了进去。
那边顾大玉已经缓过气来,仍在号陶不止,将水瓶递到嘴边,竟然赌气不喝,划破了脸,她闹脾气了。
我说,这就有点儿不讲理了,这脸又不是别人给你划的,是你自己划的,你跟谁发火?凭什么发火!
二姐说,你跟个月窠儿孩子讲什么理,我们要知道这个理我们自个儿就不划了不是?于是就抱着颠,于是就肝啊肉啊地哄。
嚎渴了就喂水,一大瓶水灌下去,麻烦来了。
一点点儿剩茶根让她喝下去竟给她提了精神,到半夜两点了她还没有睡的意思,一双眼滴溜溜地乱转,必须抱着颠着走着,才能安静,你一停下她就哭。我实在困得不行,可我没有一点儿办法。到四点钟了,她还没有睡意,我对她说,我服了您了,您给我闭会儿眼行不?
二姐由隔壁披着衣服过来,见我正满抽屉乱翻,问我找什么,我说找安眠片。二姐问给谁吃,我说当然给她,我现在困得这样还用得着安眠片吗?二姐说没见过给小婴儿吃安眠片的,别吃死。我说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
二姐没说什么,把孩子抱走了。
第二天给我送过来的时候,孩子的手上多了两个布套。
带孩子我没有经验,但我有一个原则,绝不娇惯。幼必待以严,壮无薄其爱。叶家对孩子宽松又严格的管理方法,对小孩子从不过于看重的做法,在我童年生活中已经潜移默化地融于血液里。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母亲从来没有将我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乖呀宝呀地亲过。同样,我也没有见过我的哥哥姐姐们对他们的孩子有过过于亲昵的举止。小时候常听我的大大这样教训我:“咱们是在旗的,外头一说在旗的就是八旗子弟,就是提笼架鸟熬大鹰,就是醉生梦死,纸醉金迷。这是不了解咱们,咱们不能跟别人的孩子比,那些引车卖浆者流对孩子只知一味宠惯,他们能有什么可求的,有点儿小手艺,做点儿小买卖,赚够个温饱就知足了。咱们不行,咱们教育子女没有别的招数,只有一个字——严。不严就不能出人才,曾国藩该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祖父在教育儿子的时候也常在稠人广座之中,壮声呵斥,毫不宽假。你记住,有出息的人都是在‘严’字上站起来的。”
我的这位大大娘家是清朝内务府的大官,终生未生育,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直到1961年去世。在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但大清已经灭亡了,就连中华民国也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她的“慈爱不姑息,严格不伤恩”的思想在叶家是一脉相承下来了。当然这中间存在着一个对待劳动人民态度的问题。我想,还是不要苛求那位已经故去的清朝老太太了吧,她要活着已经一百多岁了。
问题是眼前床上这个正在手舞足蹈的小婴儿她姓顾,她跟姓叶的没有关系。围着她看的这些哥哥们,个个都是“引车卖浆者流”,老大是铁路工人,老二是铝制品厂做铝锅的,老三待业,他们的父亲是废品回收公司的。他们都是凭力气吃饭的人,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高深的教养。他们不知道什么“君子教子,导之以道”,也不知道什么“宽猛相济,治家之道”,但他们都很善良,很质朴。他们在这个小表妹面前,毫不掩饰他们的亲爱之意,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对小婴儿的关切。你稍不注意,他们就把她抱起来了,不光是亲,还要满屋转,还要隔着玻璃看树树,看鸽鸽,看花花……
没过满月的孩子会看个屁,让太阳光照得挤住眼睛,只会打喷嚏。
我隐隐感到,这孩子我怕是带不走了。
如我所料,回西安我是单身一人回去的,我的孩子留在了北京,留在了后永康的小院里。
回到西安,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分裂的,我的大半个心在北京,在孩子身上。刮风了,我会想到北京的风是不是更大;下雪了,我不知孩子穿上了小棉裤没有……每月给孩子寄去三十元钱,这是我工资的百分之八十。那时我的月工资是三十九,丈夫的五十八块五拿了十几年,我们的经济十分拮据。我曾经给人刻蜡版,印日语讲义,刻一张是五毛钱,我把这笔钱寄到北京,让他们给孩子买辆小竹车。那时候,北京的孩子都有小竹车,他们坐在车里由大人推着满街走,竹车既可装孩子又可以装菜,必要时还可以代替小竹床。现在想想,那真是个很实惠的物件,比现在由棉布和钢管纠集在一起的婴儿车要高明多了。
简陋的竹车充满了平民百姓的味道,大概至今还能让不少人怀念。
常有顾大玉的消息传来:
会爬了,能扶着墙走了,会叫妈妈了,能吃面条了,断奶了……
她的每一个消息都让我兴奋,都让我品味半天。北京寄来大玉坐在竹车里的照片,照片上的顾大玉已经是个胖而美丽的小姑娘了。丈夫说孩子像他,因为他比我漂亮。我说像我,那神态,那气质就是我小的时候。
丈夫出差去北京,回来很神秘地对我说,你猜咱们的丫头过生日抓周抓了个什么?
我说会是什么呢?
丈夫说,大油饼!她抓了个大油饼,还是带糖的。
抓周其实就是一种游戏,谁也不会认真,有大油饼也不错。可反过来说,她跟前那么多东西,她怎么就不抓钢笔,不抓书本,不抓点儿实质性的物件,偏偏要抓大油饼呢?
丈夫说,大油饼也很实质。
我说那当然。
心里总觉得不美。
顾大玉两岁半的时候,我们决定把她接回来。
我和丈夫踏进后永康的大门,顾大玉正坐在小饭桌前喝粥,看见我们,她哇的一声哭了。因为事先已经给她做了不少工作,说爸爸妈妈要来接她回西安,聪明的她一看见我们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叫着妈妈,不是扑向我,而是扑向了二姐。二姐的眼圈也红了,把她紧紧搂着,再不撒手。
还没有说走,就已经这样了,这是怎么档子事啊。
先不说走的话,联络感情是必要的。
我让孩子跟我睡,尽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睡前,大玉提出要给她摩挲背,就摩挲背,又让摩挲肚子,就摩挲肚子,又让摩挲腿,摩挲胳膊,摩挲手,摩挲脑门,摩挲鼻子……已经是很没意思的得寸进尺了,但我照办。
吃饭的时候,一匙稀饭要像大飞机一样呜呜地飞,飞过的饭才肯咽下,否则就不张嘴。先是围着饭桌飞,后来不满足了,得绕着屋子飞,这样每喂一口饭我就得站起身在屋里跑一圈,这孩子真能把人折腾得吐血。
丈夫的感情联络得也很壮烈,将她哄出,说是去买冰激凌,用小车推着去。初时还好,一个大冰激凌吃到一半就不是她了,她要回家,她不坐车了,她开始哇哇大哭,开始在车里辗转腾挪,那冰激凌于是糊了一身一脸。丈夫不得已,一手夹着沾满冰激凌的她,一手推着车,在大街上向着家猛跑,那情景,所有当过父亲的人大概都能理解。
出了北京,哭了一路,害得火车上的人谁也睡不成,只好抱着她在火车连接处站着,她边哭边在我身上打挺。
我对这个人物简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回到西安,我请了一个月假,每天专门陪着她玩,坐电马,溜滑梯,看大象,打秋千,直到把我搞得筋疲力尽……
顾大玉背着我跑到邻居家,张嘴跟人家“借两毛钱”。邻居问借钱何用,她说打车票,回北京,她不能在这没有北海的破地方待。
是的,我在西安给她变不出北海来,她在我们这里活得不愉快。她不允许她的爸爸和她在一个床上睡觉,她让爸爸铺张报纸在地上睡。她爸爸说地上太凉,她说那你铺两张报纸吧。每回睡觉,丈夫都得等她睡着了,才能躺下,否则让她发现了,就会没完没了地哭。
有一天,顾大玉在临睡前问我,在被窝里拉屎行不行?
我一听就乐了,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我说,在哪儿拉都行,你在房顶上拉都没人管,只要你拉得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让顾大玉起床,她说,等一会儿,我还没拉完呢。
我说怎么个没拉完?
她说,屎呀。
我感觉到事儿不好,掀开被窝一看,好家伙,热腾腾的一大泡屎!我抬起手来就要扇,竟然没处下巴掌,她的屁股上、身上全是屎……我简直蒙了,这样的情景是有生以来头一回遇到,从哪儿抓起呢?先把她从屎堆里拎出来,让她光屁股站在椅子上,再烧水洗。寒冬腊月在我们那间五风楼一样的破平房里洗澡,她冻得哆嗦,换了几盆水味还去不掉,我恨得咬牙切齿。洗完了她,又洗单子,拆被子,拆褥子,弄干净了一切,以一顿揍作为结束。
那是她第一回挨打,杀猪般地嚎,在北京她没受过这个。
我也是第一回打人,打人的感觉是越打越来气,打完就后悔。
事后我想,也是打得没理,头天晚上她其实已经请示过了,“在被窝里拉屎行不行”,我说“在哪儿拉都行”,这责任还在我,不能怪她。
我这人的特点是不会讲理,特别是对小孩子,我总爱用调侃的语气跟她说话,这就注定了我在教育上的失败,从根上的失败。按理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应当好好地跟女儿讲明白,不能在被窝里拉屎,多脏啊,多臭啊,给妈妈添了多少麻烦啊之类。但是我没有,我对孩子说:被窝里拉屎的感觉不错吧?
顾大玉说,没有坐盆拉得痛快。
我说,你什么时候还在被窝里拉啊?
顾大玉说,我会提前打招呼。
不是顾大玉有心气我,是她就这么想的,也是我把她的话,把她的思路往这儿引的。这种失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至少,在她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现在意识到了,孩子也大了,这常常让我后悔,我跟丈夫说,再让我生一个小孩,我会吸取教训,会少走许多弯路。但是已经不可能。
别的孩子都有很高远的理想,顾大玉不行,我问她长大以后干什么,她说“卖馄饨”。这是因为她爱吃馄饨,我老不能满足她的缘故。20世纪70年代一人一月半斤肉,我们不可能天天吃馄饨。有一度她还想烧锅炉,是因为北京她的那位做铝锅的哥哥改行烧锅炉了;她曾想当警察,想赶马车,想砌墙,想卖冰棍,想喂老虎……顾大玉的理想都很实在,都很“劳动人民”。
我指着天上的飞机说,你不想开飞机吗?
她坚定地摇摇头说,不。
我问为什么。
她说飞机掉下来怎么办?
也是啊,飞机掉下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我怎么就没想过。
顾大玉的另一个特点是不能一个人待着,她必须得有伴,不是我就是她的父亲,时刻得守护在左右,再不就得借个孩子陪着她玩。玩的时候她必须得处于主导地位,别人什么都得顺着她来,否则就“不跟你玩了”。这不是件好事情,这种在北京就形成的“以我为中心”的毛病,是所有独生子女的特点,也是她成长过程中,让人深感为难的地方。性格决定命运,在她以后的许多出格的行为中,追根都会追到惧怕孤独上。到今天,她也不能克服这一弱点,只要一个人,她就会处于焦躁不安之中,她就会生出些什么事儿来。我想,倘若她像我一样,有着众多的兄弟姐妹,有着一个轰轰烈烈的大家庭,大概会是一个乖孩子。
我对丈夫说,咱们对孩子应该有所冷落才好,要让她知道,她重要,别人同样很重要。
丈夫说,该送幼儿园了,这孩子得启蒙,老这么混蛋似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