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讲读 | 序

中国传统文化的框架和《道德经》

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可以从纵向和横向两个维度加以了解。从纵向看，可以将其分为7个历史阶段：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朝实学和民国新学。“先秦子学”就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前的诸子百家的学问，主要有儒家、道家、墨家、名家、法家等。“两汉经学”就是西汉、东汉前后四百年间“独尊儒术”、以儒家为经的学问，也简称“汉学”。“魏晋玄学”就是当时的学者以研究《易经》《道德经》和《南华经》（即《庄子》）为代表的学问，也称“新道学”。“隋唐佛学”就是以佛教为代表的印度文化在西汉末年传入中国后，经过几百年时间逐渐和中国文化融合，从而形成中国化的佛教的学问。“宋明理学”就是儒家在汲取了道家和佛家的一些思想后，形成的以朱熹和王阳明为代表的学问，也称“新儒学”或“宋学”。“清朝实学”就是学者迫于当时的政治环境转向儒家经典进行文字训诂所形成的一种特殊学问，也称“新汉学”。“民国新学”就是辛亥革命以后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从而改造中国传统学问后形成的分门别类的学问，直到今天仍处在这一阶段。从横向看，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个多元的文化，其中主要的学派为儒、道、释（即佛）。另外按《四库全书》的分类方法，分为四类：经、史、子、集。

从上述介绍可知，中国传统文化内涵丰富、学派很多，作为普通的中国人，都有自己的专业，既不能不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又不可能有很多时间面面俱到地了解。所以，需要选择其中的精华予以学习。那么，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在哪里呢？学者的观点是：在先秦子学。而在先秦子学中，精华又在儒家和道家。儒家的精华在孔子和孟子，道家的精华在老子和庄子。所以，要把握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首先要阅读记述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论语》和老子的《道德经》。如果对中国哲学有特别的兴趣，就需要特别关注老子的《道德经》。因为，中国哲学的奠基者就是老子，中国哲学的代表性著作就是《道德经》。

关于《道德经》的价值和作用，著名作家林语堂先生说：“老子把他深奥的智慧挤入光辉密集的五千字里面。从来没有一个思想家能用这么少的文字来具体表现一种哲学的全貌，且曾对一个民族的思想有这么大的影响。”（《信仰之旅》第11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下面，就让我们一起走进老子的人生和他的思想殿堂。关于老子这个人，需要阅读司马迁《史记》中的《老子韩非列传》，准确地说应该叫《老庄申韩列传》，是老子、庄子、申不害和韩非子四个人共用的一篇列传。由此大家可以和孔子比较一下：司马迁给孔子一人写了一篇《孔子世家》，不仅仅档次高于列传，而且篇幅很长，在史记中长度仅次于《司马相如列传》。可见当年在司马迁的心目中，老子的地位显然是无法和孔子相比的。

这篇列传首先介绍老子，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老子，隐君子也。……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按照写传记的惯例，首先介绍这个人姓甚名谁、什么地方的人、做过什么官。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这段文字似乎交代得非常清楚，没有任何含糊的地方，但是今天看来却有一些疑问。首先要注意的是，说老子是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似乎很详细、很准确了，可是对应于今天到底是什么地方，却没有一个人能讲得清楚，因为在司马迁那个时代，已经没有“苦县”这个地名了。所以到了今天，老子的故乡到底在哪里，成了一个争论的焦点。学术上现在集中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河南的鹿邑，一个是安徽的亳州，但都没有确证支撑。第二，说老子姓李，这里有一个矛盾。因为按照当时的惯例，一个人出名了，人们尊敬他，称呼他时，是用他的姓再加上一个“子”字。比如孔丘称孔子，庄周称庄子，这是惯例，几乎没有例外。这里既然说他姓李，那为什么不称李子而称老子呢？后来的学者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提出种种说法。如说“李”和“老”发音上相近，再如说他崇拜西周的史官老莱子而自称老子，不一而足，但都不太让人信服。所以笔者推测，他是不是就姓老，于是才称为老子，这才合乎惯例。中国的百家姓里有老姓，而且现在也有姓老的。历史上李唐王朝为了给自己贴金，把老子作为他们的老祖宗，于是推崇“老子姓李”的主张，同时将道教定为国教，从而大大提高了道家和道教的地位。第三，说他名耳字聃，“聃”是耳朵很大的意思，所以他有一个跟常人不一样的特征：耳朵特别大。耳大在中国的面相里是贵人的象征。三国演义里描写刘备叫“两耳垂肩”，是帝王之相。可能老子的耳朵没有那么大，所以做不了帝王，但也成了一个名人。第四，他做的官叫“周守藏室之史”。“史”其实就是“吏”，是“官”下面的具体办事人员。“守藏室”是保管东西的，保管重要的文件资料典籍，所以有人说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其实准确地说应该叫国家档案馆馆长。因为他当过这样一个官，说明他一定知识渊博，所以后来孔子才会千里迢迢从鲁国到洛阳去向他求教。

接下来介绍他的学问，说他“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修道德就是研究道德。这一点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以为此所谓道德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道德。当年《光明日报》有位记者在报道某大学开设《道德经》课程的效果时说：“学生学了《道德经》，道德觉悟有了很大提高。”实际上当时的道德和我们今天的道德有很大的差别，我们今天讲的道德是伦理学意义上的道德，而老子研究的是哲学上的“道”和“德”。所以，学《道德经》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接着，阐述他研究道德的目的，目的不是评职称当个教授或者当个什么官，而是“以自隐无名为务”，不求出名，只是表述自己的思想。这种态度是道家一贯的态度，后来的庄子也是如此。

接下来介绍他后来的行踪，说：“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这句话写得很简略，说他本来在东周的都城洛阳当守藏室之史，时间长了，看到周朝很衰败，就离开了。实际情况是，周朝的皇室内部发生内讧，两个王子（王子匄和王子朝）互相争权夺利，发生了长达十八年的“王子朝之乱”，结果王子朝失败了。失败之后，他“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左传•昭公二十六年》），顺手将收藏室里的重要典籍拿着跑到楚国去了，这样一来，老子就相当于没有尽职，所以被迫离开了。离开之后到哪里去了呢？没有文字记载，估计是先回到他的老家。一段时间以后，家乡也不宁静，所以做出了一个决定，准备到当时比较安定的秦国去。于是就骑着一头青牛，慢慢地走着。接着至关，此“关”应该是指河南和陕西交界的函谷关。守关的官员叫尹喜，是老子的朋友，也属于道家的学者。传说他早晨起来放眼往东一看，见一片紫气东来，知道今天肯定有贵客来到。果然没多久，就见老子骑着青牛，慢慢悠悠地到了关前。尹喜非常高兴，好好地招待了老子，并且了解到他准备到秦国去，所以就提出了一个要求，说：“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看来你是要隐居了，你这么多学问一定要留下来。所以老子就写下了这本《道德经》，然后离开。到哪里去了呢？司马迁说：“莫知其所终”，不知道他到底终老何处。但现在有一个说法，说是到了西安附近周至的楼观台，在那里讲《道德经》。那是一个有相当历史、风景也不错的地方，但到底是不是老子的隐居地，已无法考证。

著名画家范曾先生画过一幅《老子出关图》，描述他当年骑着青牛的情景。老子一袭白衣，头发、眉毛、胡子全是白的，横坐在牛背，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庐山有个著名的景点：仙人洞，在它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山洞，里面建了一座道观，道观门前有中国道教协会主席任法融（他就在陕西的楼观台当主持）撰写的对联：“紫气东来三万里，青牛西去五千言”，将当年老子出关以及后来怎么有了《道德经》的情况形象地描写了出来，而且对仗非常工整，有助于了解老子其人其书，因此予以推荐。为此笔者加了一个横批：莫知其终，引自司马迁的这篇列传。

接下来说：“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孔子当年非常慎重地决定到洛阳去，是因为当时他周围的人对于周公的“制礼作乐”的内容不了解，听说老子很有学问，所以就专门请示了鲁昭王，鲁昭王给了他一点资助，然后他就到洛阳向老子问礼。见面后，他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很多，但是老子一言不发，最后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娇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这段话让我们感到老子对这个年轻人多少有点教训的口吻，使得与孔子同行的弟子们有点不服气，但是孔子还比较谦虚，对自己的弟子说：“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可见他对老子是很敬佩的，把他比作龙，见首不见尾，比喻老子的学问太大了，不知深浅。《道德经》大约出现在战国早期，但在流传过程中有不同的版本，文字上甚至有比较大的变动，所以引起了很多人的怀疑：怀疑老子是什么时候的人，这部书是什么时候写的，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老子这个人。因为司马迁当时写这篇传记时，记了几种不同的说法，如太史儋、老莱子，他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如实地将所听到的予以记录。随着一系列考古发现，现在已确认，老子确有其人，而且比孔子稍长。当年怀疑得最厉害的人是钱穆，他认为老子是很晚才出现的，是在庄子后面出现的。这可能不太符合实际，因为《庄子》里有多处提到老子，如果比庄子晚，怎么会先提到呢？《道德经》这本书确实有很多文字上的变化，有不同版本，但是思想还是一贯的。所以现在认为，这本书的思想是老子的，文字上由他的后学在流传过程中做了加工。其从出现到定型，到我们今天看到的通行本，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流传和变化过程。按照当时的惯例，书是没有名字的，不分篇和章，也没有标点符号，即人们所说的“大块文章”。如果按照当时的习惯，应该将书直接叫《老子》，即人名和书名一样，就像庄子和《庄子》这本书一样。到了西汉时期，隐士河上公把它分成上下篇，上篇叫《道经》，下篇叫《德经》，而且具体分为八十一章，也就有了今天所称的《道德经》。后来晋朝的王弼给它作注，扩大了它的影响，也让它基本定型。

如上所述，关于《道德经》，考古发现了很多不同的版本，著名的有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有两种：甲本和乙本。甲本是用篆书抄写的，乙本是用隶书抄写的。还有1993年在湖北荆门郭店出土的竹简本。竹简本年代上早于帛书本。作为专门研究的人要去比较不同版本的差别及是如何演变的，如刘笑敢写了一本《老子古今》，把五种文本（竹简本、帛书本、傅奕本、河上本、王弼本）进行了对比、校勘。作为一般的人，还是读通行本。所谓通行本，就是经过了两千多年的时间基本上定型了的版本，即是由王弼作注后定下来的版本。当然，也不是说通行本就绝对一字都不能更改，不同的人去读，总会觉得有一些问题，所以有些地方还是可以商榷的，因为每个人读的时候都有自己的理解。对《道德经》，还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有四个皇帝亲自给《道德经》作过注，而且是中国历史上很有名气的四个皇帝：唐玄宗、宋徽宗、明太祖、清世祖，可谓一道很奇特的风景线。这些御注相当有水平，特别是唐玄宗的注，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