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丘陵上的李花》 | 第一章 颓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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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两个成年人参与救援,可想而知,清理废墟是何等艰难。村里的成年男女几乎都外出打工了,而且,去距离学校最近的人家求助也得走十分钟。两位老师只好组织六年级同学,迅速在废墟里寻找。二十多分钟后,总算把三个被埋的学生救了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三个孩子都没有生命危险。
米桐花和小学四年级的那个男生被砸断了腿,米李花居然毫发无损。但是,她似乎被吓傻了,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竟然不知道哭喊了,似乎魂还埋在废墟里。
那场灾难过去一个星期了,米李花仍旧被包裹在可怕的记忆里。
巨响,黑暗,尘土,恶臭,尖叫……始终紧紧包裹着米李花。
米桐花被压在乱石堆里的惨状,始终在米李花眼前忽闪,米桐花长一声短一声的嚎叫,始终在米李花耳边回旋。仿佛灾难正在发生,仿佛灾难一直在发生,没完没了。
事实上,米李花并不像大多数小女孩那般胆小。七岁那年,她就能独自走十多里山路去外婆家玩。一路上需要翻越三座山丘,走过四条独木桥,跑过两片阴森森的坟地,还得面对不期而遇的乡村土狗……对于最令女生惊悚的毛毛虫、蛇等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她并不怎么惧怕。然而,被埋在废墟里的经历,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催生出难以名状的巨大恐惧感。她害怕上厕所,甚至害怕待在房子里。所有的房子似乎都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有时候她正在上课,不知怎么的就会“啊—”的一声尖叫。教室里顿时兵荒马乱,待大家都镇静下来,却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一些孩子忍不住指责她破坏课堂秩序,甚至嘲笑她莫名其妙得了神经病。
好在古老师并没有责备米李花,还及时给予她心理疏导。
“米李花同学不是故意的,我们不要怪她。同学们,你们都要体谅米李花同学。大家想想,要是你突然被埋在废墟里,那是多么难受多么可怕啊。米李花同学受到了很大的惊吓,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淡忘,她需要我们的帮助……”古老师耐心地告诫所有同学。
上课或课间休息的时候,古老师时不时走到米李花身边,和她说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还叮嘱一些女生,多陪陪米李花踢毽子。因为提前离开了学校,他一直内疚、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失职才导致了那场灾难。他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包括被上级主管单位批评,写检查,甚至承担一切经济损失。
夜里,米李花总是做噩梦:尿憋得受不了,她四处寻找厕所。可怎么也找不着,急得想哇哇大哭。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痛苦而徒劳地挣扎……或者,好不容易找到了厕所,正欲进去,厕所突然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嘴要一口吃掉她。她拼命逃跑,腿却像被捆绑住了,根本没法动弹。她本能地想哭喊,却出不了声……
总算是被惊醒了,米李花发现独自躺在床上,浑身冷汗淋漓。她蜷缩着,哆哆嗦嗦,像是伤了风寒。屋子里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她感觉屋顶即将塌陷,吓得用被子紧紧捂住头,以寻求一点点自我安慰。
那应该是在半夜。
屋子里偶尔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拴在柴房的看家狗黑儿没有吠叫,猪们在圈里发出酣畅的鼾声,牛在安详地反刍。屋外一片死寂,整个山村像是突然停止了心跳。米李花竖起耳朵等了很久很久,才听见猫头鹰在某一棵树上发出沉闷的“哆哆”声,身上就蓦地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紧接着,一声空灵的犬吠撕破了夜空的空旷。那不知疲倦的阳雀依旧翻山越岭渐飞渐近,苦苦呼唤着失踪了多年的丈夫“李—贵—阳—”。它悲悲切切,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确实像一个痛哭哀哀的女人。
奶奶曾经讲过,阳雀是一个悲苦的女人的灵魂转世。那女人的丈夫名叫李贵阳,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木匠。有一年开春,木匠离开家,替人家打家具。没想到,他一走就没再回来……那女人四处寻找他,哭喊着他的名字。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她哭干了眼泪,喊破了嗓子,抑郁而亡。她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鸟儿,春天刚刚露头,她就出现在老林的山岭沟壑,日日夜夜泣血地呼喊“李—贵—阳—”
不知道那悲情的鸟儿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心爱的“李贵阳”?米李花替那痴情的鸟儿揪心,泪水悄悄洇湿了枕巾。她害怕,她不愿面对这无边的幽深的夜色,盼望着天快一点儿放亮。只有见到了光亮,她才有安全感,才能感觉到一切都不再摇摇晃晃。
然而,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奶奶躺在隔壁房间,时不时痛苦地呻吟几声。爷爷在沉睡,偶尔会翻转身,咕哝着抱怨奶奶打扰了他安睡。
米李花害怕奶奶的呻吟,更害怕爷爷对奶奶粗声大气。她希望奶奶快点儿好起来,她更希望脾气暴躁的爷爷能对奶奶温和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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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候要是爸爸妈妈在家就好了。米李花只需拖着哭腔喊一声,爸爸妈妈就会立即出现在床边,给她安慰。她本能地想喊,但她控制住了。她知道,奶奶没有力气起来给她安慰。爷爷年纪大了,每天起早摸黑劳作实在是太累了,不能再让他操心。否则,他的脾气会更加暴躁。
爸爸妈妈过完春节就到深圳打工去了。家里刚盖了新房,欠了两万多块钱的账。
去年冬天盖好新房后,爸爸妈妈一有空闲就反反复复嘀咕外出打工的事。
“你还是别走了,家里没个男人就没了主心骨。你一走就是一年,这家哪像个家?就留在村里算了,把庄稼种好,多喂些牲畜,也能挣些钱。”妈妈的额头皱起了疙瘩,掰都掰不开。她在缝补哥哥米铁桥摔破的裤子。
“你以为我不想留在家里?古谚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出门在外,吃不好,住不好。我们又没啥文化,只能卖苦力哟。横竖都被人呼来喝去,尽遭冷语白眼。可话又说回来,外面的钱就是比家里好挣些哟。留在家里种庄稼,比去外面卖苦力更不划算。农产品卖不上价钱不说,现在庄稼离了化肥就没好收成。化肥多贵啊,苦累倒不要紧哟,就怕白忙活了,收的粮食全都抵消了化肥钱……”爸爸眉毛一挑一挑的,表情凝重,似乎不屑与妈妈商量。
妈妈飞针走线,叹息一声接一声,间或嘟嘟囔囔:“反正我说啥你都不愿意听……起初我就不同意盖新房,手头本来就不宽松。你就是爱着急,死要面子,偏偏要盖。欠了那么多债,哪辈子才能还清哟?要是别人需要钱了,催着还,那可怎么办哟?”
似乎是戳到了软肋,爸爸不吭气了,抱着脑袋,绷着脸,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山梁。一只母鸡不知趣在爸爸跟前“咯哒咯哒”,爸爸一脚将它踢飞,惊起满院子鸡鸭的聒噪。
爸爸铁青着脸在晒坝里转了一圈,慢慢走回妈妈跟前,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声音明显低沉了下来:“房子迟早都得翻新,早盖总比迟盖好嘛。早盖可以早住新房啊,这个你还想不明白哟?再说了,谁家盖房不借钱呢?我们现在还年轻,还有的是力气。现在出去打工还有人要,还能挣些钱。我们得想办法尽快把账还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不讲信用,以后就没法在这里生活下去了……要不这样,我们都出去拼几年……回来就不出去了……你看咋样?”
“啥?你说啥?”妈妈立即放下针线活儿,瞪大了眼睛,“都出去?你是说我也出去?这个家不要了?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牲畜,还有……还有……李花和李花……都……都不管了?我看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脑壳里装豆腐渣了?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叫我也出去?我出去能做啥子?要啥没啥的!”妈妈破天荒急了。
“我说你这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哟。你看看吧,现在村里像我们这么大年龄的,还有几个死守着没走?别人又没有三头六臂,他们能在外面挣钱,我们为啥就不可以?我们比他们缺啥少啥了?你全手全脚的,还怕出去没饭吃?再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要是一直窝在家里,那就只能穷死了。没听说‘树挪死,人挪活’吗?出去能做啥?啥能挣钱就做啥哟。你就惦记着你那点儿庄稼你那些牲畜,那些能值几个破钱?丢了就丢了嘛!你看看,这岭上丘下,有多少田地丢了荒,谁家的日子不比我们过得好呢?就怪你一直拖后腿,打死个人呢就是不愿意出去……”爸爸的声音又提高了许多,扯着嗓子,摆开了吵架的架势,盛气凌人。
妈妈不吭声了,看样子被爸爸说动了心。
爸爸每年春节过后离开家,汇入浩浩荡荡的民工潮。爸爸走了,还有妈妈在身边,米李花不觉得孤单、寂寞,甚至不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可是,今年春节过后,妈妈也跟着爸爸走了。这是妈妈头一次长时间离开家,米李花到现在都没适应。发生了如此大的灾祸,她自然时时刻刻盼望着妈妈回家,巴不得妈妈立即就出现在眼前,只想扑在妈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