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空纤尘不染,澄碧得如同一匹蔚蓝色的锦缎。而长江是地面上的一条蓝色的缎带,在群山之间蜿蜒穿行,山峰座座碧绿,无穷无尽地平铺在大地上,一直延伸到蓝色的天边,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波涛起伏,绵延不绝。每次飞行到这里,远藤三郎都禁不住在心里暗自赞叹这片土地无与伦比的广阔,无与伦比的美丽。
轰炸机穿过一股强大的上升气流,机身不停地晃动,远方的地平线也在左右摇晃。待机身稍稍平稳下来,重庆就出现在地平线上。数十次驾机空袭,远藤对这座城市的地形地貌早已是了如指掌。两条江环抱着的一道山峦就是城区,城区的北面隔着嘉陵江是江北,南面隔了长江的是南岸,再远的地方就是沙坪坝和北碚了。从天空俯瞰,能看见城区成片的房屋中间夹着一些黑乎乎的空地,那应该是屡次被轰炸后留下的废墟瓦砾,很像是一个人头上长的癩痢。
越来越接近了,连路上飞驰的车辆也能隐约地看见了。重庆在机翼下平铺开去,阡陌相连,房屋相接。远藤觉得这座城市此时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妇人,明知道将要遭受到可怕的蹂躏和欺凌,却又无力逃避,只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灾难降临。远藤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快感,看着炸弹从机腹下倾泻而下,一路微微地摇晃着,飞速地扑向地面。飞行团的部下们也纷纷打开了弹仓,炸弹像一个个顽皮孩子,争先恐后地落下去。瞬间,地面上绽开了无数黑灰色的花朵,渐渐地扩展为黑色的烟雾,烈焰就在烟雾中间腾起,又挟裹着烟雾,向高空飞升。城区渐渐地被烟雾遮盖,仿佛能听见她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清空了弹仓,远藤下令返航。他没有急着离开,驾驶着飞机飞向了南岸。在一道屏障一样的山峰上盘旋了两周。不看航行图,远藤就知道下面正是南山。黄山官邸就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松林中。他仔细地看,终于在丛林中看见了几幢房屋的房顶,它们与树林混杂在一起,极难分辨,但是,再隐秘也逃不过帝国飞行员的眼睛。
远滕注视着那个地方,在心里头吹了一声口哨:后会有期,然后,调转机头,飞离了重庆空域。
远藤特别加以关注的那道群峰叠嶂的山岭正是南山。它矗立在长江南岸,山高林密,利于隐蔽,因此,蒋介石才把官邸选在了这里。官邸四周,是一片森林,官邸旁警备森严,岗哨林立,庭院中,几株参天的苍松耸然而立。站在官邸的庭院中,就可以远眺山下的南岸,天气晴好的时候,连渝中半岛的房屋也历历在目。蜿蜒的长江就在南岸与渝中半岛之间穿插而过。官邸四周没有人居住,公路禁止平民通行,除了山林中的阵阵鸟语和松风的呼啸,几乎听不见其他的任何声响。黄山官邸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一座世外桃源,远离了喧器的市区,同时,也就远离了日军飞机的轰炸。
八月三十号上午,南山的盘山公路上行驶的车辆比平日多了许多,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一辆接一辆地拐入了直通黄山官邸的那条公路。
不久,一个神秘的电波从南山飞向了汉口日军司令部:进入官邸车辆增多,可能在此将要召开重要会议。
汉口司令部把电文紧急转发给了陆军航空队。
远藤三郎声色不动,然而,不断眨动的眼睛却暴露出了他内心的极度激动和兴奋:成败在此一举!他立即下令:航空队全体进人紧急待命状态,全体人员进入机舱,时刻准备出发。
午后,太阳当顶,炽热的光芒洒向大地。汉口王家墩机场上,马达雷一般地轰鸣,一架架轰炸机直扑天空,护航的零式也随之出击。先后起飞的各种军机共有一百七十五架之多,像一群蝗虫一样,直奔重庆而去。
心机缜密的远藤为了瞒过中国军队布置在长江沿岸的对空监视哨,命令陆军航空队第六十战队的二十七架轰炸机先向南方飞行,到了沙市,再调转航向西,目的地仍是千里之外的重庆。
在黄山官邸召开的军事会议是为了组织第二次长沙会战。与会的有最高国防委员会官员及第五、第六及第九战区军事长官。
会议在云岫楼召开,第九战区长官薛岳介绍了战区概况及战役准备情况,委员长正要进行具体部署,他清清喉咙,还没有开口,一阵尖利的警报声突然刺耳地响起。
客厅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侍卫官沈开樾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委员长,有空袭,请您立刻进防空洞!”
委员长一脸不屑地说:“日本人空袭,又不是一回两回的了,已经炸了四年了!这次他还能炸到黄山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请委员长和长官们还是进防空洞去暂避一下。”
蒋委员长还待反驳,飞机马达的轰鸣声已经响到了头顶上。沈开樾来不及再多说,和另一个卫士上前去架起了委员长,飞步跑向防空洞。官员们也紧随其后,一起向防空洞跑去。
刚刚跑到洞口,几架重型轰炸机已经丢下了炸弹,云岫楼被击中,还有几颗炸弹落在云岫楼附近,顿时,官邸内烈焰腾空,浓烟四起。
炸弹雨点一样落下,呼啸着落到了离防空洞不远的地方。沈开樾架着委员长刚刚跑到,背后就响起了炸弹落地的呼啸声。沈开樾使劲一推,把委员长推进了防空洞。张群、薛岳等人也被卫士护送进去。这时,一颗炸弹落在了洞口,守在洞口的六个卫士同时倒地,两个死亡,四个受了重伤。
轰炸还在进行,炸弹密集地落下,官邸多处中弹,多处起火,火光熊熊,在树丛中腾起了冲天的烈焰,一棵棵高大的松树被火焰笼罩,成了一把把巨大的火炬,松枝被烧得“噼啪”作响,被烧断了的带着火焰落到了地上,又点燃了地上的草木。整个官邸成了一片火海。
远藤从空中看下去,几处燃烧点分外的醒目,每一处燃烧点都在官邸之内。他长舒了一口气,认定中国最高军事长官即使是没有被炸死,也会被大火烧成焦尸。于是,他下达了返航的命令。轰炸机和零式战斗机摇摆着机翼,傲慢地向东飞去。
警报解除,委员长在卫士们搀扶下出了防空洞,定睛一看,官邸内到处都在燃烧,云岫楼的一角也被炸得垮塌下来,被炸的地方还在冒着袅袅青烟,连庭院里的花木也被殃及,倒的倒,歪的歪,一片狼藉。
看着四处腾起的烈焰浓烟,委员长心有余悸地拍拍沈开樾的肩膀:“谢谢你啊,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葬身火海了。”
“不是我的功劳,是委员长吉人自有天相。”
委员长拍拍身上的泥土:“吉人挨了炸弹,一样跑不掉的。好了,日本人走了,我们的会议接着开。”他对站在身后的薛岳说:“伯陵,今天的事情你也亲眼看见了,打好第二次长沙会战,就是替我蒋某人雪耻了。”
薛岳“啪”地一个立正:“委员长放心,卑职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一定要打出国军的威风来,一雪官邸被炸,卫士死伤之恨!”
“好好,好好好。”连说了几个好,委员长又转眼看着官邸内四起的烟火,“日本人,欺人太甚啊!”
薛岳走在蒋介石身侧:“委座,日本人太猖獗,轰炸如此猛烈,不仅您身处险境,陪都人民也深受其苦,为什么不把陈纳德将军的飞行队调过来,与日军飞机对垒,拱卫陪都,保卫委员长安全。”
“唉……”蒋介石站下,用拐杖扑打在甬道边一株万年青上跳跃的火苗,“伯陵啊,没有了云南的滇缅公路,我们就没有能力与日本人进行会战。我把陈纳德将军放在云南,就是为了那条滇缅公路啊!宁可陪都成为废墟,也不能让滇缅公路有任何差池。你明白吗,伯陵?”
“是,伯陵明白。”
薛岳扶着蒋介石上了几级石阶,上面是一块平地,从树林的枝叶间看过去,渝中半岛历历在目。几股黑烟,正在山脊上缭绕,升上天空后,在半空中停滞,形成了几片黑云,飘浮在城区上空,久久也不散去。
蒋介石默默地看着,良久,感慨地说:“几年中,日本人把这座山城变成了一座炼狱,重庆人民是吃够了苦头啊,死者伤者数以万计。他们却并没有与政府离心离德,始终如一,一心一意,支持抗战,参与抗战。国民政府于去年九月六日明令定重庆为陪都,我还有个考虑,今后,如果胜利后还都南京,重庆也仍然是国民政府永久性的陪都。这个,也算是对这座城市,对陪都人民的一种褒扬方式吧。”
回到基地之后,远藤又调看了飞机航拍照片,也证实了黄山官邸内确实是燃起了大火,这一下,更坚定了他的信心:蒋介石一定已经死于大火之中。轰炸重庆四年未能达到的效果此次一击而中。
将战果上报军部,军部十分欣慰,准备待进一步证实后,给予远藤及全部参战官兵以重奖。
两天之后,日军的监听站却听到了蒋委员长的声音。他在纪念国父孙中山的大会上发表讲话,号召民众以国父的精神自勉自励,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与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
远藤大失所望,也懊恼不已。为什么不扔下更多的炸弹,犁庭扫穴,把黄山官邸彻底地夷为平地呢?
远藤心灰意懒,随后又数次领军对重庆进行轰炸。看见炸弹落下,他心里却再也少有从前时常涌起的快感。在他眼中,横亘在机身下的那片广袤大地再也不是一个孤苦无助的赢弱妇人,她更像是一个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勇敢地面对着不能抵抗的暴虐,却毫无惧色,毫不退缩。他惊讶地发现,重庆的城区虽然伤痕累累,城市却在向周围扩展,城区的房屋被成片地炸毁,山边和山野之间却耸立起了更多的房屋。累经患难,这座城市容颜依旧,山林还是一片翠绿,稻田还是一片金黄,江水悠然地流淌,生活在这里依然坚强地继续,丝毫也没有停滞的迹象。
远藤开始怀疑:经年累月的轰炸,对这座城市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影响,对整个战局似乎也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那么,继续轰炸,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多个不眠之夜之后,他愈加苦恼。再三地踟蹰,他觉得必须把这个想法报告上司。于是,反复斟酌,他写了一份意见书《关于进攻内地的意见》。呈报参谋本部,交给了作战科科长服部卓四郎。
服部卓四郎科长大略地看了一下,疑惑地看着远藤三郎:“远藤君,请问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是的,我没有隐瞒。”
“是因为袭击黄山官邸失利,才致使远藤君有了这种看法?”
“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那么,其他的原因呢?”
“请科长仔细地看完意见书,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服部把意见书放在手上掂了掂:“远藤君,请你想好,如果海军航空队看了你的意见书,他们会谴责你是‘失败主义’,故意动摇军心的。你也知道,他们一直坚持战略轰炸效果,鼓吹兵力至上主义。”
“但是,这种轰炸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再进行下去,就毫无任何意义了。”
服部也有几分为难:“这个时候把这份意见书呈送上去,本部可能要受到兵部的责难。不管怎么说,确实有动摇军心的作用。”
“坚持进行没有效果的轰炸,军心一样地可以被动摇。”
“远藤君,你确实看到重庆的地面建筑有增多的趋向?”
“唔,他们正在向郊区分散进行建设,我们的轰炸对这些分散的建筑不能有效地炸毁。”
“那么城区的建筑呢?海军航空队的报告屡屡提到重庆城已是一片废墟,几乎已无人居住。”
“夸大其词。也可能是他们的判断有误。据我的观察,重庆市区建筑完好的占多数,仅有一部分成为了废墟。”
“你敢肯定你看到的是真实的情况。”
“我既然写了这份意见书,就敢于保证我看到的都是实际的情况。”
服部把意见书放到了桌上:“好吧,远藤君,我把你的报告呈交本部长官,请他们酌情向兵部报告。”顿了一顿,他说:“远藤君,你要做好准备,一定有人因为这份意见书向你发难。”
“我不怕。现在有人不信,可是,不远的将来,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单凭轰炸,要使中国人屈服是绝不可能的。”
“远藤君,在兵部未作出判断之前,你最好不要在人前说起意见书的事,以免对远藤君造成诸多不利。”
“好,我静待兵部决定。”
九月,第二次长沙会战打响。日军汇集了约十五万兵力,在一百多架飞机和两百多只舰船的支援下,分兵两路,进击长沙。薛岳调集二十万兵力,正面“后退决战”,以东侧山地牵制侧击,诱敌深入至汨罗河、捞刀河,伏击歼敌,重创日军,日军被迫后撒,二次长沙会战以国民党军获得胜利而宣告结束。
委员长闻讯大喜,谓与夫人曰:伯陵果然为我报了日机暴击官邸之耻,积小胜而为大胜,薛伯陵可堪重任。
十二月八日,重庆城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之中,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连高高的南山也被雾气遮掩,迷迷蒙蒙,隐隐现现。
委员长背着手,站在庭院中那几棵参天巨松下,独立自行,绕树徘徊,不时地朝山下看着。雾气太重,除了坎下十几米远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雾气还在不断地飞涌上山,直至把官邸完全地裹在了一片白雾之中。
“达令,达令,你在哪里?”
从松厅那里传来了夫人的呼唤。委员长答应着,一边移步朝那边走去:“夫人,有事吗?”
夫人站在松厅的长廊上,笑容可掬地看着委员长一步步走来:“好消息,好消息。机要秘书找不到你,把电报送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好消息,夫人这么激动,一定是了不得的好事情啰。”
“你看,达令,日本飞机袭击了珍珠港!美国今天对日正式宣战!”
蒋介石一听,不禁眉飞色舞:“哦,果然是个大好的消息。”
“达令,你意外吗?”
“意外又不意外,日本人早晚都要惹翻美国人的。”
“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不是好惹的。”
“话是这么说。夫人难道忘了,今年上半年,日本飞机炸了停泊在朝天门的美国军舰图拉拉号,他们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口头抗议了几声,就偃旗息鼓了。我还以为罗斯福会冲天一怒,当时就跟日本人翻脸。可惜,我竟然想错了。”
“那是参战的时机还不成熟,国会大多数议员都反对卷入这场战争,罗斯福总统也拿这没有办法。”
“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好啊,日本人两线作战,而且在太平洋是与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开战,要有大麻烦了。”
“达令,美国人参战,也就可以大大地缓解我们的压力了。”
“那是一定的。美国人也是巴不得我们把日本人的大部分兵力拖住在中国大陆。夫人,我们拖住日本人是必须的,可是,我们需要武器,需要装备,需要石油。美国人心头应该也明白。”
“达令,你真有心机。”
“没有办法呀,我的夫人,这场仗已经打了四年了,我们的人力物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从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到现在,打了四年多了,可是,达令,你想起来没有,我们还一直没有对日本人宣战吧?”
“我没有忘记,日本人也没有对我们宣战,就开始了这场战争。”
“一场很奇怪的战争,战争双方竟然都没有宣战。”
“他们是不宣而战,我们是战而不宜。”
“为什么不宣战呢,达令?他们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对我们开战呀!”
蒋委员长淡淡一笑:“夫人,我们的国力与日本相比,相差得太悬殊了,出于种种考虑,政府才没有公开对日宣战。”
夫人也笑了:“这就是一个政治家的头脑!”
“夫人知我,胜于我知我自己。”
“现在,该是对他们宣战的时候了吧?!”
“当然,马上请布雷先生拟文稿,国防最高委员会连夜议决,由国民政府发布文告,明天,就向日本正式宣战!”
第二天,陪都各大报纸都以头版显要位置刊登了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签署的对日宣战公告:
日本军阀夙以征服亚洲,并独霸太平洋为其国策。数年以来,中国不顾一切牺牲,继续抗战,其目的不仅在保卫中国之独立生存,实欲打破日本侵略之野心,维护国际公法、正义及人类福利与世界和平,此中国政府屡经声明者也。中国为酷爱和平之民族,过去四年余之神圣抗战,原期侵略者之日本于遭受实际之惩创后,终能反省。在此期间,各友邦亦极端忍耐,冀其悔祸,俾全太平洋之和平得以维持。不料强暴成性之日本,执迷不悟,且更悍然向我英、美诸友邦开衅,扩大其战争侵略行动,甘为破坏全人类和平与正义之戎首,逞其侵略无厌之野心。举凡尊重信义之国家,咸属忍无可忍。兹特正式对日宣战,昭告中外,所有一切条约、协定、合同,有涉及中、日间之关系者,一律废止,特此布告。
一九四零年三月十二日,在督邮街广场开始动工修建一座纪念碑,因为轰炸不断,修修停停,停停修修,修了将近一年,也还没有修得完。一九四一年年底日本飞机的轰炸日渐稀少,修建的速度开始加快。到了十二月,政府正式对日本宣战,工人们更是日夜赶工,晚上点起灯泡都在干活路。锯子扯得“吱嘎吱嘎”,抬木头的“嘿吐嘿佐”地穿梭跑趟趟。
三十一号早晨,陈祖全来喊何嫂:“何嫂,走哦,看闹热去哟。”
何嫂说:“看啥子闹热哟,你跑得恁么忙?”
“你不晓得呀,‘精神堡垒’今天竣工了,那点闹热得很。”
“啥子‘精神堡垒’?这个名字还有点古怪耶。”
小雨说:“妈,就是在督邮街修的那个碑,那个就叫‘精神堡’。”
“哦,你说督邮街我就晓得了,过上过下的,是看到那里在修一个木头房房,修了要一年了,也还没有修得起,今天修好了?”
“修好了,走嘛,一路去看一下。”
“有啥子好看的嘛,我屋头还有一堆事情。”
小雨说:“妈,去看一下嘛。”
“你把狗狗带到,跟陈叔叔一路去看,我在屋头做下清洁,不是说明天就是新年了的嘛。”
狗狗听到说看闹热,早就心痒难挨,他还非要何嫂一路去。抱到何嫂说:“婆婆走嘛,婆婆走嘛,我们一路去看下子嘛。”
“要得要得,去看闹热,等我换一件衣裳就走。”
走到督邮街广场,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重庆人喜欢看闹热,特别是经过了几年的轰炸,过的是过了今天就不晓得有没得明天的生活,好久都没有喜庆的闹热看了。一听到说修了一年多的“精神堡垒”终于修起了,一个二个迫不及待都想早点看到它的尊容,这也是重庆抗战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情,不走起来现场感受一下,心里头就像是缺了啥子一样地不安逸。
到了督邮街,在黑压压的人头之上,何嫂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楼楼立在灰暗的天空下。
狗狗看不到,急得直顾(重庆方言,意为不停地、使劲地)拉何嫂的衣裳:“婆婆,婆婆,我看不到。”
何嫂弯腰把他抱起来:“看嘛,就是一个木头楼楼。”
旁边有见过世面的人说,就像是一个炮楼一样。顶顶上面有一个大钟,还有一样东西,风一吹,它就使力地转,风吹得大,它就转得飞快,像电扇一样,风小了,它就转得慢悠悠的。
狗狗不晓得那个东西叫啥子,指着它问何嫂:“婆婆、婆婆,那个转来转去的东西是啥子?”
何嫂也不晓得:“哎呀,婆婆也认不到。”
旁边一个中年人说:“那是风速风向标。”
小雨不懂啥子叫风向标,虚心地向那个中年人请教:“伯伯,啥子是风向标,安到高头是做啥子的?”
“测风向的噻,可以看风是朝到哪个方向吹的。”
“哦——”小雨听懂了。
“哦——”狗狗也听懂了,盯到风向标目不转睛地看。
何嫂说:“就是一个楼楼,为啥子要叫啥子‘精神堡垒’嘛,看到起也不像是个堡垒。”
中年人耐心地解释道:“政府在这点建这个堡垒,是有很大的意义的,是为了鼓舞全国人民把抗战进行到底,并不是说要在这里修一个堡垒出来。”
“它有好高哟?”
“七丈七尺。”
“为啥子要修恁么高?”
“说是为了纪念‘七七’抗战。”
“可不可以进去嘛,想进去看一下,里头是个啥子样范。”
“恁么多的人,全部都进去的话,怕是要挤出事情来的。”
小雨看了一阵,发表了他的看法:“啷个要涂成黑的嘛,点都不好看,要是涂成白颜色的,我觉得还要好看些。”
“这个也有讲究的。涂成黑颜色,日本飞机来轰炸的话,不容易看到。”
听到“轰炸”二字,何嫂一下子想起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日本飞机“嗡嗡嗡嗡”的声音活像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她担心地问道:“晓得明年子日本飞机还来不来轰炸我们重庆?”
“来是肯定要来的。”
“还像今年八月份那几天一样的话,好遭不住哟!天天警报都‘呜呜呜呜’地叫,叫得人心里头毛焦焦的。隔几个钟头就响,隔几个钟头就响,一天到黑都在防空洞里头坐起,又热又闷,人都要遭整疯了。”
“大嫂,你放心嘛,它来是要来,但是,肯定没得前几年恁么凶了,也来不到恁么多的飞机了。”
“为啥子呢?”何嫂愿闻其详。
“它在南洋跟美国人干起来了噻。美国飞机多,军舰多,比我们中国强大好多倍。他要跟美国两个打,就派不出来那么多的飞机来炸我们重庆了!”
何嫂还是有几分担心:“那美国打不打得赢日本喃?”
“日本人已经遭我们中国人拖得皮塌嘴歪的了,再跟到美国人打,就没得恁么松活了哟!”
“你是说,打得赢?!”
中年人很肯定地说:“打得赢!”
“你敢打包票?”
中年人笑了:“我敢喃!”。
何嫂心头一块石头顿时就落了地。她感慨地望着头上苍天,在心里头说:“大娃、二娃哎,周婆婆、周兴富,还有罗素芬、冯元德、冯嫂子,还有还有,还有好多好多十八梯死了的乡邻,好多好多遭日本人炸死了的重庆人,你们都听到没得?重庆人要熬出头了!重庆人要见天日了哟!”
(作者: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