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铿锵的音调和紧促的节奏,李虎感觉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紧张得缓不过劲儿来。从远古奔流而来的血脉被感染、被激活,在体内如峡江激流翻腾奔涌,浑身肌肉如胀满的风帆,鼓足了劲儿,不由自主地随着节奏颤抖,眼里含着的热泪终于止不住夺眶而出。
有人搬来几箱啤酒放在旁边,老人们唱完一曲,提起瓶子,“咕咕咕”灌下半瓶啤酒,接着又唱:
夔府开头把梢出,
臭堰溪摆的八阵图。
燕窝石,两铁柱,
粉壁墙,孟良梯,
倒吊和尚半岩里。
推黑石,望黛溪,
一声号子下猫须。
油渣溪,鲤拐子滩,
错开峡,在南岸。
桫椤树,斩龙台,
烧火佬对门升子岩。
龙袍拖肚上马滩,
红石娘娘望巫山。
巫山有个箜望沱,
喊不得号子打不得锣
……
唱到后来,或许是老人们激情已过,体力不支,歌声渐渐平和起来,多是旋律舒畅、悠扬动听的情歌,打情骂俏,诙谐逗人。
今天出门好灵光,
看到幺妹洗衣裳。
手中拿根捶衣棒,
活像一个孙二娘。
打得鱼儿满河跑,
打得虾爬钻裤裆。
唯独对我眯眯笑,
笑得哥哥我心发慌
……
李虎见郑雯和她表姐正小声交谈着,而灵棚、院坝里都挤满了人,便独自走开,来到院坝外的河坎边,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望着河水中摇曳着倒映的灯光,内心还沉浸在那荡气回肠的川江号子里。
不久,郑雯找了过来,说:“你困了吧,找个地方去睡会儿。”
李虎说:“我没事。困了,打会儿坐,就能恢复过来。倒是你,大概几夜没睡了吧,该去休息会儿了!”
“反正也睡不着。”郑雯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我先看你流泪了,是听了川江号子?”
李虎有些难为情,说:“那实在是太震撼了!”
“我父亲也很爱听川江号子,他说这是积淀了深厚民族历史的千古绝唱。”
“其实,小时候在长江边,我就经常听到这样的号子声。那时候习以为常,听着也没啥感觉。没想到,现在再次听到,竟是撕心裂肺般的感受。我是在想,这些年老的船工,他们成了被遗弃的人。被时代遗弃,被进步的科技遗弃,也被日新月异的生活遗弃。险滩没了,急流没了,纤夫也没了。船工号子成了千古绝唱,这些风烛残年的船工,也不过是几块仅存的峡江船工的活化石,正被时光快速地风化着,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走向消亡。所以,船工号子成了他们唯一的精神依托,成了他们最神圣的宗教。他们在风烛残年还尽情地吼着,实在是为船工号子,为峡江船工,也为他们自己唱上一曲无可奈何的悲壮挽歌。”
“不过,川江号子不会被遗忘,我听说,现在已被列入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加以抢救和保存。”
“但是,”李虎说,“那不过是被放入博物馆的文物,只能是一种曾经存在过的传统艺术,即使能在舞台上进行最精致的演绎,那也失去了粗放、原生态的鲜活力。因为,它生存的土壤已经没有了。”
郑雯说:“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时间就是一把温柔的刀,它会把一些旧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劈割在身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历史在进步的过程中,不知遗弃了多少珍贵的东西。”
李虎还能感受到体内血脉澎湃的余波,他有些激动地说:“刚才,我忽然想到,巴人是一个亲水的民族,他们在三峡地区聚居几千年,靠的就是盐利和舟楫。峡江里流淌着巴人的精魂,险滩激流,激发了他们骨子里最强悍、最坚韧的旋律,从胸腔中迸发出生命的呐喊与放歌,这就是我们今天听到的撕心裂肺、荡气回肠的川江号子吧!”
“我父亲也认为,川江号子最先就是从巴人口里吼出来的。这可能是我们今天唯一能够见证到的充满巴人生命张力的鲜活遗产!”
李虎望着远处茫茫的夜色,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感叹地说道:“今天,就在这短短几个小时内,我不仅见到了巴人发祥的源头,也听到了巴人从数千年前发出来的拼搏强音!它不但穿越了时空,也穿透了我们的灵魂!”
(作者:周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