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小凯的阿婆第一眼就看见了平柜上放着的阿凯的照片。阿凯穿着军装,领口露出了白色的衬衫,他微微地笑着,牙齿像衬衫一样雪白,深邃的眼睛里有坚毅,有无畏,黝黑的肤色焕发出健康和青春的神采。
阿婆呆呆地看着相片上的阿凯,像是泥塑木雕一般,好久不说话也不动,直直地立在门口。
阿梅扶住了小凯的阿婆:“阿妈……”
泪水缓缓地渗出了阿凯母亲的眼角,她喃喃地说:“阿凯,你真的走了?也不等一等阿妈?!”
阿梅哭着说:“阿妈,请原谅我瞒着您,我实在……”
阿凯的母亲像是没有听见阿梅的话,她木然地走过去,把阿凯的照片拿在手里,久久地凝视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落在阿凯英俊的脸庞上,发出“啪嗒啪嗒”轻微的声响。
阿梅抱着小凯,看着小凯阿婆的背影,泪水汨汨地流着,模糊了她的视线,阿婆的身影在她眼里变成了一团隐约的影子。她想过去安慰阿婆,又怕阿婆会因为她隐瞒了阿凯的死讯而生她的气。她更想大哭一场,把这些天来积存在心中的忧怨悲痛全部发泄出来,可是,她忍住了,阿凯留下的一老一小只有她才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她要忍得住,要经得起!
小凯突然哭了起来,不知道他是感觉到身边气氛的异常,还是想吃想睡了。阿梅灵机一动,过去把小凯递给婆婆:“阿妈,小凯可能是要睡了,你抱着他坐一会,我去烧点水来给他洗澡。”
阿凯的妈妈没有动,手里捧着梁东凯的照片,后来,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用枯瘦的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抱过了小凯,阿梅扶着她到沙发上坐下:“阿妈,你累了,抱着小凯坐一会儿吧。”
阿妈无力地抬了抬手:“你去吧,我没事儿的。”
水烧好了,阿梅放到盆里,和婆婆一起给小凯洗澡。两个人手上默默地做着事情,谁也不开口说话。小凯洗舒服了,手一抓一抓的,一把抓住了阿梅的头发,揪着不松手,一面睁着眼睛到处看。
阿梅说:“阿妈,你看小凯,才刚满月,就一副很懂事的样子,一睡醒了,就到处看,小眼睛眨巴眨巴的,太可爱了。”
阿妈不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阿梅不敢再看阿妈一眼,给小凯洗好了澡,喂了奶,把他哄睡了,从卧室里出来一看,阿妈不在客厅里。她喊了一声:阿妈。也没有回应,厨房里头隐约地传出一阵竭力压抑着的哭泣声。阿梅推开门,看见阿妈蹲在地上,正在洗小凯换下的脏衣裳,她埋着头,肩膀抽动着,虽然她尽力地想压住悲痛,一阵一阵的呜咽声还是抑制不住地涌出咽喉。
阿梅过去,也蹲下,从身后抱住了小凯的阿婆:“阿妈,你哭吧,哭出声来吧,小凯睡着了,他听不见,你哭吧。”
阿妈实在是控制不住难言的悲痛,“哦哦哦哦”地哭出了声来:“我的阿凯,阿妈来了,却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让阿妈好难过哟。”
阿梅抱着阿妈,禁不住也是涕泪交流:“阿妈,阿妈,阿凯死得很英勇,他的飞机着火了,受了重创,他还不肯退出战斗,后来,他跳了伞,日本鬼子用机枪向他射击,他身上中了十三发子弹……”
“阿凯,阿妈的儿啊,你为什么不等一等再走?等一等你的阿妈,等一等看你的小凯,你才二十六岁啊!”
阿梅把阿妈抱得更紧些:“阿妈,阿凯是您的好儿子,是我的好丈夫,是小凯的好爸爸……”
阿妈老泪纵横,扳开阿梅的手,转过身来,抱住了阿梅:“孩子,你也哭哭吧,阿妈知道,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憋得好难受,哭哭吧,我们一起哭一场,以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阿凯了,还有小凯,把他好好养大,就又是一个阿凯了!”说着,她把头靠着阿梅的背上,悲声大放,“阿凯,我的阿凯,老天哪,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子,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养大,我们孤儿寡母,受了多少艰辛!你把阿凯还给阿梅,还给小凯,你把我带走吧!”
阿梅泣不成声:“阿妈,阿妈,阿凯没有了,还有我和小凯,我不会离开您的,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女儿,您就是我的亲阿妈!”
“阿梅,阿梅,我的好孩子。”
阿梅仰起泪痕点点的脸:“阿妈,阿妈,您不怪我吧?我把阿凯牺牲的消息一直瞒着您,直到今天您才知道。”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怕我着急,怕我难过。”
“我是怕您听了噩耗,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在路上又没有人照顾,您年纪大了,身体受不住的。”
“我知道我知道。”
“晚知道比早知道好,阿妈,您不怪我,我就安心了。”
“阿梅呀,阿凯他埋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
“在重庆郊区的一座山上,很美的一座山,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就像我们日惹的山一样。”
“小凯去了吗?”
“还没有,阿妈,我是想等小凯满月了,再抱去给阿凯看看。”
“好好,我们一起去,把小凯抱给阿凯看,他儿子有多好啊!”
“他会高兴得不得了的。”
“阿梅,阿妈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阿妈,您说吧。”
“离开这里,回南洋吧。这里太危险,看见那些死了的人,阿妈心里直打颤,我怕小凯他……”
“阿妈,要回去的,等看了阿凯,我们就走。”说着,阿梅的眼睛里又泛起了泪花,“只是把阿凯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心里头不好受,阿妈。”
“等以后不打仗了,我们一起来,带着小凯过来看他。”
“好,好,阿妈。”
从较场口转来,何嫂就听到说冯元德疯得越发厉害了,一夜之间,把冯嫂跟几个娃儿都搬到了屋里头,关起门,插了门闩,不准任何人进去。陈祖全在窗户外头看,看到他把冯嫂放到床上,几个娃儿摆在冯嫂四周,他一个人坐到床旁边抽叶子烟,喷云吐雾,享受当一家之主的无穷乐趣。
“恁么要不得,要出人命的!”陈祖全摇头摆脑地说,“中了尸毒,不死才怪。你看嘛,天天红火大太阳,隔壁户都说,周围团转都闻得到气味了!”
“哎呀,冯元德也造孽得很,打了四十几年的单身,好不容易有了一屋人,笑笑呵呵的,一下子都不在了,除了他,一个活的都没得,你说哪个遭得住嘛。”十八梯的一个老住家户充满同情地说。
何嫂抱到狗狗,心里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好难过。多好的一个人,一说一个笑,啷个疯了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了,啥子都听不进去了呢。她说:“只有去找驻在所的小刘警察,他管十八梯,他出头找几个人,硬把门打开,把冯元德按到,再把冯嫂和几个娃儿抬去安埋了,不然啷个办嘛。”
不待其他的人表态,何嫂把狗狗交给了小雨:“小雨,你把狗狗抱到,我去驻在所找人去。”
刘永明一听到说,立刻起身跟到何嫂就走:“走走走,快点快点,这个事情点都耽搁不得。”
“你一个人哪里得行咯?他气力大得很,你想嘛,抬滑竿的,走几十里路都不得歇稍,你把他奈不何的,小刘警察。”
刘永明抓抓脑壳:“这个时候,走哪点去找人喃。”
“你晓得噻,我们十八梯有几个防护团的,你去把他们都喊起转来,有四五个大汉,可能把他按得到了。”
“我晓得我晓得,你屋头的大娃就是防护团的。要得,我负责去找他们,人找齐了,我们就去开门。”
“还要买几口棺材哟,六大六个人,冯嫂肚皮里头还揣起一个的,唉,硬是造孽得很!”
“这个怕要去找空袭救护委员会,他们才拿得出这一笔开销。”
“我去找他们。”
刘永明笑道:“也只有你去哟,何嫂。”
“为啥子?他们不好说话嚜?”
“不是,就是要打官腔。”
“死人子摆了一屋,我看他们还打得出来啥子官腔。”
何嫂顶起太阳,甩起脚板一路快走,拢了空袭救护委员会,在大门口找人打听,要钱买棺材埋死人子该找哪个官长。那个人说:“该找抚济组的人。”
“哪个吴继祖?”
“不是吴继祖,是抚济组。”
“啥子哟,我懂不起。你说清楚点。”
“还要啷个说嘛,就是抚济组,管抚恤救济的,明白了没有?”
何嫂恍然大悟:“哦,你一说救济,我就明白了,谢谢了谢谢了。”
进了大门,何嫂又拉到人问路,总算是找到了抚济组。等她开口一说要钱买六口棺材,屋里头坐到的人都笑了。
何嫂鼓起眼睛说:“你们笑啥子?是六口噻,不信你们去数一下嘛,一个大人,五个娃儿,说起来其实是七个,大人肚皮里头还揣起一个的。”
一个干精精(重庆方言,形客人很瘦的样子)的年轻人说:“我们这点拿不出来这笔钱。你晓得不,棺材钱早就用完了,埋到黑石子的人好多都是光起身子入土的。”
“我不管恁么多,反正就找你们拿钱买棺材。”何嫂耍起横来,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不拿钱,今天我就不得走。”
几个人看何嫂有点不好惹,就都不说话了,埋到脑壳,刨的刨算盘,记的记账,把何嫂晾到一边。
坐了一阵,还是无人理会,何嫂的怒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嘿,你们是啷个回事哟!以为我不晓得吗,政府都说了的,死人子要好生对待,你们为啥子是恁么一个态度?!你们一个二个的再装莽,我就不客气了,我就去找你们的蒋委员长,看他啷个说,凭他来说,该不该给死人子买棺材!”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阵,终于有一个人说话了:“这位女市民,我们这里确实是拿不出来钱了,你看嘛,我们在算账,要给死者和遗属发抚恤金,这一项就要几十万,政府这阵都穷得没得法子了。”
“我不相信,几十万你们都拿得出来,几口薄皮子棺材的钱就没得嗦?”
“一笔账归一笔账,不能混为一谈。你要讲道理噻。”
“我啷个不讲道理了噻。我就是讲道理得很,才来跟到你们好生说的。反正我就是那句话,你们拿人跟到我去看,十八梯下回水沟那间屋头是不是睡起六个死人子,如果没得假,那就把钱拿来,买了棺材,把人安葬了,你们政府脸上也就光光生生的,有面子得很!”
一个戴眼镜的说:“大嫂,埋人不是我们职司之内的事情,你可以去找一下掩埋股,看他们怎么跟你说。”
“烟屁股又是啥子嘛?”
“不是烟屁股,是掩埋股,专门管埋死人的。”
何嫂站起身来:“在哪里嘛,麻烦你们带下路,我认不到字,怕找不到。”她怕被几个人骗了,大声声明道:“我先说哈,如果你们跟我两个打麻哈哈,把我支过来支过去的,我是要找你们撕皮的哟。”
“不敢不敢。”
戴眼镜的把何嫂带进了掩埋股。屋里头只有一个人坐起看报纸,眼镜问他:“你们股长呢?”
“到黑石子去了。”
“还没有埋完?”
“还没有,人手不够,我们股长又找卫戍司令部要人帮忙,可能明后天就可以完工了。”
“麻烦。”
“是噻,防空司令部捅了这么大的一个娄子,差点把天都捅垮了,害得我们人人不得安生。”
眼镜把何嫂让到了前面:“请你给这位女市民解决一下问题。人交给你了,我走了。”他对何嫂说:“这里就是专门管埋死人的,你找他就行了。”
“他解决不到,我就又去找你们。今天不把事情办巴适了,我就在你们这个啥子委员会里头过夜了。”
掩埋股的人听了何嫂的话,先就有了几分畏惧:“你请坐,女市民你有什么事情,我能帮你什么忙?请讲。”
“也没得好大一回事情得,就是我们十八梯的街坊在隧道里头遭闷死了,一共是六口人,想找你们拿钱买六口棺材去把死人埋了。就是恁么一回事。我就说完了,该你说了。”
“唔,这个棺材嘛……”
“你莫跟到我两个打官腔哈,我气大得很,把我惹毛了,就去找你们的蒋委员长讨个公道。”
“我没有跟你打官腔。你听我把话说完嘛。”
“好嘛,你说嘛。”
“我们这里是掩埋股,就是说,是负责埋死人的,棺材嘛……”
“你看嘛,还说不打官腔,你不是在打官腔又是在干啥子嘛。”
“哎呀,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说好不好,我们确实是不能拿钱给你买棺材,再说了,重庆城现在就是拿钱也买不到棺材了。”
“没得恁个恼火。”
“我没有骗你,不信,你出去走走,再回来找我。”
“我不去,我一走,你们就把门关起,我就莫想卡得进来了。”
“棺材确实没有,不过,篾席子我们这里还有。送到江北黑石子的好多就是裹着篾席下的葬,抗战时期嘛,一切从简。”
何嫂不满意:“几床篾席子就把人打发了嗦,你们也太过分了噻,他们不是打仗死的,也是遭日本人害死的噻。”
那个人两手一摊:“没有办法,我已经是竭尽全力在帮助你,你不要,我就爱莫能助了。”
“好嘛,篾席子就篾席子嘛!”
“走,跟我到库房去登一下记。”
“几张篾席子,还要登啥子记!硬是吃胀了没得事做了。”
“这是我们的手续,必须履行。”
登了记,何嫂写不来字,在一个空格上按了手印,这才把六张篾席子领到了手。何嫂说:“我问一下,你们是掩埋股,死人都该你们埋,对不对头?”
“是该我们掩埋。”
“那你们就喊人走十八梯下回水沟去,顺便把篾席子扛起去,把人裹了裹了的,抬起埋了。”
那个人又把手一摊,做出一脸苦相:“大婶,你看到了的,我们的人全都去了江北,只留了我一个人看家。你要我们掩埋可以,不过,得等到我们把那边的人埋完了,再去埋你们那里的人。”
何嫂嗤之以鼻:“哼,一个二个的说起好听!老百姓啥子都靠不到你们,要啥子没得啥子,要埋人又说没得人,还是要老百姓各人帮各人。”
“大嫂,你说得不错,确实是要老百姓帮老百姓,政府真的是顾不过来了!”
何嫂把篾席子裹成一大卷,扛在肩上,“嘿佐嘿佐”地扛回了十八梯。才走到下回水沟巷子口口,就听到了冯元德像牛叫一样的吼声:“你们干啥子,你们想要干啥子!你们把我放了,你们不准弄我屋头的人,她怀起娃儿的,你们把娃儿给我整落了,我就把你们一个个地撕起来吃啦!”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怪头怪脑的味道,有些甜丝丝的,又有点苦兮兮的,闻到起令人作呕。好多人把嘴巴鼻子蒙到,站在巷子外头看闹热。
何嫂走拢一看,冯元德被几个人按到地下,正亡起命地挣扎,几个男人几乎都按不住他。
陈祖全戴起口罩,按到冯元德的两只脚,看到何嫂扛起篾席子走来,抬头问道:“何嫂,啷个扛一捆篾席子来哟?”
“这就是他们给的噻,拿钱说没得,要棺材说买不到,就给了恁么一捆东西,不要的话,就啥子都没得,我只有拿起转来了。”
“唉,有总比没得好。”
“啷个把他整出屋来的?”
一个按到冯元德肚皮的汉子说:“他不开门,我们把门踢开了,一窝蜂冲起进去,把他抬出来。阵仗好大,我们都遭他整得累得遭不住了。”
“二回他啷个办咯,疯头疯脑的,又是孤身一人。”
“只有街坊邻居帮了,不然哪个管你这些老百姓的死活嘛。”
大娃和另外一个人抬了一个娃儿从屋头出来:“妈,你转来了?”
何嫂想要过去搭把手帮忙,大娃赶忙阻止她:“妈,你莫来,都流水了,一挨就沾得一手都是。”
“哎呀,硬是!”
“妈,我们都藏了手套的,你莫来,我们一下就抬出来了。”
何嫂忧戚地看着那个已经变了形的娃儿:“这是老几哟,样儿都看不出来了。”
“是老三。”
“好像是。”
几个娃儿先后抬出来,一一地放到了篾席子上,冯元德侧眼看见了他们,吼得更加凄厉:“你们要把他们啷个样,他们又没有惹到你们,睡得好好的,你们抬到露天坝来干啥子?!把衣裳给她拉下来,把肚皮遮到起,喝了风肚皮要痛,你们晓不晓得,她一个妹崽,肚皮亮起出来好看哪?!”
最后抬出了冯嫂,冯元德一见,身体使力一撑,想从几个人的手中脱身出来:“屋头的,你啷个也遭他们抬起出来了?你不要出来,要都要生娃儿了,你好生睡到,莫动了胎气,你转去嘛。”
挣扎不脱,冯元德放弃了努力,放声痛哭起来:“想过下安生日子都过不到,天老爷耶,我冯元德没有得罪过你,我们屋头的也没得哪个得罪过你的,啷个就不放过我们一屋人嘛!”
男人哀痛欲绝的哭声响彻了十八梯,好多看闹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揩起了眼睛水。摇头叹息:“造孽哟,太造孽了!”
可怜几个娃儿身上的衣裳都烂成了巾巾,因为身体肿胀,扣子都遭崩落了,一个个乌黑发青的肚皮都露在外面。何嫂找出来几套干净点的衣裳想给他们换上,可是,他们的身体已经碰不得了,一碰腐肉就一块一块地朝下头落。何嫂忍不住地伤心落泪,灵机一动,跑进屋头,把几床烂铺盖拆开,把被面和包单拿出来,给娃儿们一个一个地裹在了身上。最后一个花铺盖面裹住了冯嫂。她富富泰泰地睡起,人也好看得多了。
冯元德一见,大为赞赏:“恁么还差不多,他们睡起就不冷了。何嫂子,你是个好人啰,我们屋头的经常说:十八梯心子最好最善的人就是你何嫂了。”
何嫂说:“冯元德,你还认得到我呀?”
冯元德仰面朝天地睡在地上,点点脑壳:“我认得到你。”
何嫂指着周围的人说:“这里的人都是好人,你要记到起哟。”
“好嘛,我记到起。”
也许是扳得累了,冯元德停止了挣扎,睡在地上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的家人。几个按他的人周身也都没得了气力,看他老实了些,就放开了手脚,一屁股坐到地上歇气去了。哪里晓得冯元德看到大娃他们把冯嫂和娃儿用篾席子裹了,抬起要走,一个翻身,猛扑过去抱住了裹着冯嫂的席子卷卷:“你们做啥子,抬起走哪点去。她是我屋头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气还没有出匀净的陈祖全等人又从地上跃身而起,一拥而上,好不容易才把冯元德拉开,又按到了地上。冯元德在众人的按压下拖声拖气地哭喊:“棒老二活抢人了,把我屋头的人抬起就走!啥子世道哦,没得王法了哟!你们把我也抬起走嘛,我们生在一起,死做一路,莫把我一个人甩了,我造孽哟!”
看闹热的人们议论纷纷:“到底死了好多人嘛?日本飞机没有炸得死,躲到防空洞里头,又遭活生生地闷死了。”
“防空司令部六号就发了公告的嘛,说是死了四百几,伤了二百几。”
“扯把子!十八梯洞口就不止四百,起码上千。”
“那不是说,死了几千人咯?”
“还怕不是。”
“死了恁么多的人,总要有个交代噻。不敲几个‘沙罐’,说不说得过去嘛。”
“哼,‘敲沙罐’,没有听到说呀,市长,还有啥子司令革职留用,别个脑壳长得稳当得很。”
“说的还要给死了人的屋头发啥子赈济金,孤寡残废一个人三百,上不起学的娃儿每人两百。”
“眼屎恁么一点点,也拿得出手,那些当官的,买个小老婆都是几千上万的法币,一摸就摸起出来了。还有那个孔二小姐,十几条狗儿,就包一架飞机。好多发国难财的,里头的内幕,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根本就想象不出来。”
“所以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噻。”
“不说了,说起都是气。”
看闹热的人渐渐散去,只有冯元德那绝望的哭嚎在夜风里回荡。低下去,又高起来,直到他精疲力竭,昏昏睡去。
(作者: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