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嫂跑到了江边,果然这里有好多从隧道里拖出来的人,有活的,更多的却是睡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一辆军车鸣着喇叭,又拉来了一车,防护团和军人从车上把人拖下来,扔在河滩上。昏过去的人被这一阵拉拉拽拽拉得醒了过来。大声地呻唤着,更多的还是已经没有了呼吸的死人,歪歪倒倒地睡了一河滩。
何嫂觉得二娃、小雨、周婆婆他们应该就在这些醒过来的人当中,她满怀希望对着人群大喊:“二娃,小雨,周婆婆,你们在没有,你们答应我一声嘛!”
可是她喊得声音嘶哑,也没有一声回应,何嫂还不死心,边哭边一个一个地去翻看那些睡在地上不动的人。
不远处,有个穿绸衫的人正坐在沙滩上号啕大哭,一面用手拍打着沙滩。何嫂以为他遭吓到了,走起过去,弯下腰对着他说:“你捡了一条命转来,还留到阳世间的,哭啥子嘛?”
那个男人一口江浙口音,两只手在腰间一阵乱摸,呜呜噜噜地说:“我的金条,我的银票,全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给我剩下,我的本钱全都没有了,以后靠什么活。只有活活饿死呀!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不活了。”
“你的金条哪点去了嘛?”
“有人拿走了,我还昏着的时候,有人从我手里硬拿出去的,我看了他一眼,好像是一个国军。”
“别个救了你,拿起去就拿起去嘛。莫非你还找得到他,要得转来哩?”一个也像是来找人的男子劝道。
“他们趁火打劫,还是人吗?!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们还给我,我从无锡逃难过来,那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还要留着以后回老家去开店哩。你们还给我,不然我就不活了!”
他哭喊着,爬向江边,看来是真的想要投河自尽。何嫂赶忙抢上前去几步,一把拉住了他的长衫:“你给我站到!”
那个商人一脸惶惑地看着何嫂。何嫂对着他一阵大吼:“钱没得了又找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恁么一个大男人,啷个没得点出息得哟。”
那男人看一眼何嫂,不爬了,也不哭了,坐到那点发呆出神。何嫂也顾不得他了,转身回去继续寻找。找来找去,依旧是不见人影影。活到起的人里头没得,死了的人里头同样没得。她周身的气力已经用完用尽,喉咙也喊嘶了,两条腿一软,何嫂跌坐在江岸上,望着浩浩荡荡的一江水,她欲哭无泪欲悲无声,实在想像那个穿长衫的男人一样,爬到河头去淹死了算了,免得要承受这样难以承受的痛苦。
“阿妈——”
何嫂抬头一看,是阿梅来了,还没有走拢,阿梅就满脸关切地问道:“阿妈,找到没有?”
何嫂连连摇头:“没有,影影都没得。”
阿梅蹲下,给何嫂擦干了脸上的汗水,理理她的头发:“阿妈,你不要着急,回去吃了饭,再找吧。”
何嫂的泪水走珠一般地滴落下来:“我吃不下,心子一绞一绞地痛,我晓得,二娃肯定是没得了。”
“阿妈,你想开些。”
“阿梅,我想不开也没得办法了。我就是想不通,我们跟日本人隔起恁么远,又没有惹他,他为啥子要来害我们这些老百姓?!”
“阿妈,别哭了,你看,你的衣裳都湿透了。”
何嫂以手撑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不哭了,我还要去找二娃,找小雨,找周婆婆他们。他们如果都不在了,我还要给他们收尸,给他们办丧事,把他们好好生生地送起走!”
“阿妈,还是先回家去吃饭,我已经把饭做好了,吃了饭,我跟你一起去找。”
才走到十八梯那棵枝叶婆娑的黄葛树下,迎面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大娃,脸上也不晓得是汗水还是泪水,闪着亮晶晶的光:“妈,妈,找到了,找到了!”
何嫂的心子一下提了起来:“找到哪个了?”
“二娃,还有小雨。我,我把他们两个人都背起转来了。”
何嫂声音颤抖地问:“活起没有?”
“你转去看嘛,看了就晓得了。”
“你给我说!”何嫂声嘶力竭,突然发一声吼叫,把扶着她的阿梅吓了一大跳。
大娃瘪着嘴巴,哭兮兮地说:“小雨活起的,二娃,二娃……”他“哇”地一下,大放悲声:“二娃,没得气得了!”
一阵天旋地转,何嫂眼前一黑,啥子都看不到了,身体也摇摇晃晃,倒退了几步梯坎,差一点就滚到坡下头去了。
阿梅赶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阿妈,阿妈,你要稳住啊!”
“二娃,二娃,我的二娃——”何嫂像是在说梦话一样,喃喃地轻声喊着,又梦游一样地朝上头走,“二娃,你等到,妈来了。”
二娃睡在屋门口的一张凉椅上头,头上身上搭着防护团的衣裳,只露出了两条腿腿,两条腿上全是累累的伤痕,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一只脚还十分别扭地歪到了一边,可能是里头的骨头断了。
大难不死的小雨一动不动地坐在二娃的侧边,眼睛懵懵懂懂,好像还没有从巨大的惊吓中清醒过来。
“二娃——”看见娃儿睡起,何嫂产生了错觉,她觉得二娃还像原先一样,跟她两个调皮,喊他起床去上学,他装到起还在睡瞌睡,随便啷个喊,他就是不理睬,还故意打出扑鼾来,把何嫂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揭开铺盖,二娃就一下子坐起来,调皮地眨巴眼睛:“妈,别个醒了的,你紧到喊啥子嘛喊!”
“二娃一一”,何嫂蹲下来,去揭二娃脸上盖到的衣裳。
这时,大娃一下子冲了过来,按住了何嫂的手:“妈,你莫看!”
何嫂甩开了大娃的手:“我的儿,我要看!”
“妈,你不要看嘛。”大娃哭了,拉到何嫂的手不放,“妈,你真的莫看嘛,看了,就更难过。”
“我把他养到恁么大,一下子就走了,我看都不看他一眼嗦?!”何嫂再一次甩脱了大娃的手。轻轻地揭开了衣裳,她已经认不出睡在面前的是二娃了。二娃脸上的皮皮有半边都不见了,露出了红兮兮的骨头,左边的眼睛珠珠滚出了眼窝,一根筋连着,吊在他的脸上,另一只眼睛大大地鼓起,鼓得几乎也要滚出眼睛窝窝了。
小雨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他记起了昨天晚上那可怕的经历。他哭着说:“娘娘,昨天晚黑,我们在洞子里头,二哥看到人挤起过来了,他就把我推到洞子壁壁那点站到,他各人没有站得稳,就遭挤起跑了。开头还听得到他在喊:哎哟哎哟,莫挤了,挤死人了。后来就听不到他喊了。”
何嫂抱着二娃僵冷的身体,闭起眼睛,哀哀地哭,哀哀地数:“我的幺儿嘞,你死得好惨!我对不起你的老汉,他走的那阵,我一口就答应了他的,把两个娃儿都好生生地带起,长大成人,万不想哦,日本鬼子把你害死了!我的幺儿嘞,妈也想跟到你一路去了……!”
一只手拿着一张手帕,轻轻地碰了碰何嫂的手,何嫂睁开泪眼一看,是小凯的阿婆,她抱着小凯,站在她侧边,一双被皱纹密密层层地包围了的眼睛盈着两眶泪水,满是同情地看着她,示意她拿手帕揩眼睛水。何嫂满怀感激地接过了帕子,瓮着鼻子问道:“阿婆,你吃了饭没得?”
阿婆听不懂何嫂说的什么,含着泪水点头,又把帕子拿过去,仔细地为何嫂揩干了泪水,接着,又用空着的手拍拍何嫂的肩膀。何嫂猜她的意思是劝她不要哭了,就连连地点头:“谢谢你,阿婆,我就哭一阵,哭过了,我就不哭了。”
大娃见妈妈暂时不哭了,过来说了一声:“妈,我走了,洞子里头还没有清理得完,我还要去。”
何嫂抽着鼻子说:“周婆婆他们还不晓得啷个样了,你好生再找一下,一定要把他们都找到起,可怜狗狗哟,才三岁多点。”
“我晓得。”
“他们肯定就在跟二娃隔到不远的地方,你就走那点去找。”
“要得,妈。”
阿梅说:“我也去。”
“你去不得!”何嫂还要阻拦,阿梅已经跟在大娃后头跑上梯坎去了。
洞口方向又传来一阵哀哀的哭声,大概是又有人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亲人。何嫂听着,悲从中来,扑到二娃身上,大放悲声,哭得死去活来。小雨抚着娘娘的背,也是泪如雨下。
阿凯的阿妈不声不响,把睡着了的孙儿放进屋里床上,捅开煤炉子,烧了一锅热水,倒进木盆里,端过来,放下,拍拍何嫂的背,指着二娃,又指指冒着热气的木盆。何嫂明白她的意思,该给二娃擦洗身体,让他干干净净地上路。于是,忍悲含泪站起来,接过阿凯妈妈递来的帕子,撩开二娃的衣裳,轻轻地给他擦拭身体。阿凯的妈妈也来帮忙,托着二娃的颈子,脱下了他身上那件已经烂成了巾巾的衣裳。提着衣裳,她又对着何嫂说了一阵,何嫂也听懂了她的意思,该给二娃找一件干净的好一点的衣裳,让他穿了去往阴曹地府。
何嫂连连点头,昏昏戳截地立起来,走进屋去,翻箱倒柜,也找不出来一件新衣裳,还是一九三九年春节找武汉来的裁缝打的那件罩衫成色新一点,她拿在手里,又找裤儿,二娃的裤儿全部是补巴上头重补巴,有的补得都看不到原来的颜色了,何嫂又是一阵伤心欲绝,把二娃的衣裳裤儿抱在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床上睡着小凯,她怕吵醒了他,把呜咽声压在胸膛里,直憋得心子痛得像是要裂成几瓣了一样。
阿凯的阿妈轻手轻脚地进来,从何嫂手上拿过了衣裳,她比画着告诉何嫂:你休息休息,我去给阿仔换衣裳。
何嫂挂着泪水连连摇头,她要最后一回亲手给二娃穿上他的衣裳。母亲的心是相通的,阿凯的阿妈明白何嫂的心意,她扶着何嫂出来,又帮着何嫂给二娃把衣裳一一地穿好,睡正,脸上盖了草纸,脚下点了长明灯。二娃安安静静地睡着,苦楝树的树荫落到他的身上,“扑扑簌簌”地摇曳。
何嫂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坐在二娃身边,一只手把二娃僵硬的右手捏到,呆呆地看着树影晃动,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好久。
一阵哭声从身边过去,那是一个男人的哭号,粗犷而凄惨,像一头悲愤的老牛在吼叫。何嫂抬头一看,原来是冯元德背着冯嫂从梯坎上下来,冯嫂的脑壳倒仰着,随着冯元德的脚步甩来甩去,一头乱发也随着飘动,一双无神的眼睛鼓得好大好大,嘴巴边边挂了一缕乌黑的血痕。
“冯元德——”
冯元德站下,回头看来,眼睛是血红血红的:“何嫂,你喊我?”
“冯元德,冯嫂……?”
“你看到的噻,我好不容易才从死人子堆堆里头把她找起出来。几个娃儿还没有找得到,我把她背起转去,还要去找。何嫂,这是啷个说起的哟,昨天早上她还起来给我煮了一碗烫饭吃,今天就是两世人了!”冯元德声气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屋头二娃也遭……遭踩死了。”
冯元德仰天一声长啸:“天哪,丧德哟!”
何嫂心里涌起了对冯元德无限的同情,一时间竟然忘却了自己的悲伤,只想尽自己的能力帮助这个伤心不已的男人:“冯元德,走,我跟到你去,你把她背起转去放到,我帮你把她的身上揩一下,你看嘛,她周身糊起好多的石灰面面,冯嫂是爱好的人,恁个她不舒服的。”
“你屋头也睡起……”
“我把他安顿好了,等他睡到就是了。”
“何嫂,要不得。”
“没得啥子,你屋头也没得多的人,就是你一个人忙上忙下的,又要找人又要办丧事,啷个搞得赢嘛。”何嫂扯起衣裳角角,把眼睛角角的眼泪水揩干,对小雨说:“小雨,你把二哥照到,莫等蚊虫来巴他。”
小雨说:“要得,何娘娘,你去嘛。”
“大哥找到周婆婆他们的话,你就下来给我说。”
“好。”
何嫂跟在冯元德后头,走拢了下回水沟,冯元德先把冯嫂放到门前的坝坝上,进去搬了一块凉板出来,扯两根板凳搭好,把冯嫂放了上去,理理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庞,柔声地说:“屋头的,你先睡到起,莫要着急,何嫂帮你揩下身子,我去找娃儿,你就放心嘛,一个不落,我都要找起转来,活起的时候我对他们不撇,走了,也一样要把他们待好。”
冯元德拖着脚步走了,何嫂解开冯嫂的烂衣裳,仔细地给她擦洗着身体,冯嫂的肚皮高高隆起,一个小生命还没有出生就跟到妈妈一起去了另外的世界。冯嫂的两只手就紧紧地贴在她的肚皮上,已经僵硬,扯都扯不开,是不是在停止呼吸之前,她还在想方设法地想保住冯元德的骨血。她的嘴巴也大大地张开,眼睛鼓得好大,眼白都完全露出在外头,何嫂使力地抹,使力地抹,想把她的眼皮抹下来,让她闭上眼睛。可是,再怎么抹,那双眼睛也鼓得大大地,鼓着,翻着,看向头上的苍天。
刚给冯嫂换了衣裳,冯元德气喘咻咻地转来了,这一回,他手上抱了两个娃儿,是钟家最大的男娃儿和最小的那个妹崽,两个人胸口贴到胸口,紧紧地抱在一起,妹儿把脑壳埋在哥哥的胸前,两只小手把哥哥的后背抱到,哥哥的下巴顶在妹儿的脑壳顶顶上,两只手在妹儿背后交叉合在一起。
冯元德累得“呼呼”地出大气,他说:“两个抱得好紧,分都分不开,只有恁么把他们抱起转来了。”
何嫂流泪叹道:“造孽哟。”
“洞子里头好多活起的人的脚杆都遭死了的人抓起,随便啷个都扯不开,把死人子的手砍了,它还是把别个的脚杆抓到。”冯元德摇头叹息,“没有去过阴曹地府,走大隧道门口去走一趟,你就晓得阴曹地府是啥子样儿了。死人子堆起一坝一坝的,码起有一座山那么高。好多的人在那里找屋头的人,喊老汉的,喊妈的,喊娃儿的,喊幺儿的,哭得好伤惨。”
“死了恁么多的人啷个办咯?”
“中兴路口口那里停起军车,没得人认领的,防护团就扯起死人子的脚杆手杆朝车上头甩,像甩麻布口袋一样,装满一车,开起就走。开头还拿张竹席子裹一下,后来竹席子裏得都没得了,就光起丢上车。”
“哎哟,天嘞!”
冯元德黯然神伤,无话可说,过去揭起冯嫂脸上盖的草纸,哭兮兮地说:“屋头的,娃儿我找回来两个了,还有三个,我又去找,找齐了,你们几娘母一路,也好搭个伴,一路去见阎王老爷。”
冯元德匆匆忙忙地又走了,何嫂想给那两个娃儿也抹一下身子,把衣裳给他们换了,试了几下,都分不开他们,只好将就到把脸庞和后背拿湿帕子揩了,把衣裳上沾的灰灰泥巴拍了,就等他们相拥相抱,侧身睡到。
天色暗了下来,冯元德一直也没有转来,何嫂牵挂到屋头,就拜托隔壁的邻居帮冯元德照到,她回了各人的屋。门前,二娃还长扯扯地睡到,小雨坐在旁边,手上拿了一把蒲扇,不停地扇着风。
何嫂问他:“大哥转来没有?”
小雨摇头:“没有,一直都没有转来。”
“大姐姐喃?”
“也没有。”
屋头传出了小凯的哭声,何嫂进去看,阿婆把他抱到,嘴巴里头“哦哦哦哦”地哄着,不停地在屋头转着圈圈。
“小凯是不是饿了哟?”何嫂凑过去看,小凯两只小手又抓又刨,涨红了脸,哭得声嘶力竭。
阿婆说:“小凯要吃奶了,阿梅还不回来。”
“婆婆你不要着急,我去找下她,喊她转来给小凯喂奶。”
一出屋,迎头就看到了周新平和大娃从上头下来,看到何嫂,周新平三步两步跑下来,一把抱住了她,痛哭失声:“何娘娘,我没得爸爸妈妈了!”
何嫂鼻子酸了:“娃儿,找到他们了?”
周新平哭得两肩抽动,边哭边说:“老汉,妈耶!我的老汉,妈妈,你们死得好惨咯!”
大娃哭丧着脸,回答了何嫂的问话:“找到了。”
“在哪点的?”
“在洞子里头的。”
“啷个不抬起转来?”
“他们两个跪到洞子壁壁,两双手拉到一起,我跟到二哥分了好久,都分不开,不好抬得。”
“狗狗喃?”
“没有看到。”
“大娃,你喊二哥坐到,倒碗水给他喝。我去看下。”
“妈,你找不到。”
“在哪点嘛,给我说,我肯定找得到。”
“在洞子里头,深得很。”
“深就深,我朝到里头就是了。”
何嫂不等大娃再开口,抬起脚就“腾腾腾腾”地朝上走。到了洞口,看到梯坎上还堆了好大的一堆死人,地面上铺满了石灰,人一走动,灰灰就飞扬起来,呛得鼻子发痒,防护团和国军都戴起大口罩,背的背,拖的拖,接连不断地从洞子里头把死人运出来。他们累了一天,也是精疲力竭,头昏眼花,没有哪个注意到何嫂,何嫂毫无阻拦地进了洞子。
壁龛里头,煤油灯的灯光昏暗不明,像鬼火一样闪闪烁烁,人的影子被投射在洞壁上,也像鬼影憧憧。洞里靠出口的尸体大多都运出去了,只有少数还留在原地,油灯光照得他们一个个的面目显得狰狞可怖,何嫂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一径朝洞子的深处走,一面走,一面朝两面的壁壁上搜看,听到大娃说周婆婆两口子是靠到壁壁上头的,只要找靠到壁壁的人就一定找得到他们。
越往里头走,死人子越多,有挤到一堆的,有靠到壁壁坐到的,有趴到地上的,有仰面朝天睡起的,一个个都显得痛苦万状。何嫂一不小心,脚下绊到了一个,一下子滚到了地上,起来一看,那个死人鼓起眼睛把她盯到,舌头还吐到了嘴巴外头,伸起好长。何嫂吓得心子“咚咚咚咚”地跳,她退后几步,跪倒,说:“兄弟,对不起,把你踩到起了。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莫怪我,是日本鬼子把你害死了的,你有气,就对到他们去出。”
说完,何嫂起身又走,走了好深,也没有见到起靠到壁壁上头的周婆婆和周兴富。肚子这时候也觉得有些饿了,何嫂这才想起来,从昨天晚上在三百梯下面吃了几口水泡饭,到这时候还水米没有黏牙。一觉得饿,脚杆就有点儿拖不动了,何嫂站下,出口长气,跟到又朝更深处走去。一面睁大眼睛四处寻找,一面还要小心不要碰到那些脚下横七竖八的死人。估计要走到演武厅的洞口那里了,在一个拐角,何嫂隐隐约约地看到洞壁上像是有两个面对面跪起的人,她拿下一盏壁龛里头的油灯,端在手里,走过去一看,那两个人果然是周婆婆和周兴富。他们两个面对面地跪起,四只手抓在一起,高高地举起,似乎是在齐心合力地拼力托举起一样东西,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至死也没有把手放下。
“周婆婆!周兴富!”何嫂颤着声气喊了一声。
周婆婆和周兴富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两双眼睛都鼓得大大的,一起看向他们的双手,眼睛里有祈望,有祈求。
何嫂试着去分了分周婆婆和周兴富的手,那四只手竟然如同铁倒出来的一样,冰冰地冷,也像冰一样地硬。何嫂好难过:“周婆婆、周兴富,你们这是举的啥子嘛,举得怎么高,死了都还举起?你们就把手放开,把手放下来,好把你们搬回十八梯,好好生生地打发你们走。”
一个防护团的队员从演武厅的洞口下来了,看见何嫂,他吃了一惊:“你活起的呀,啷个还不出去?你胆子好大!”
何嫂说:“我是后头进来的,来找我的老邻居。”
防护团的走起过来看了一下:“就是他们?”
“对头,就是他们老两口。”
“造孽哟,都死硬了,还把一个娃儿举起的。”
“娃儿?”何嫂一听,立刻竖起了耳朵,“是不是一个三岁多的男娃儿?长得宽皮大脸的?”
“对头。”
“他这阵在哪点的?”
“死了,甩到死人子堆堆里头去了。”
“在哪点的?较场口、石灰市、还是十八梯?”
“我也搞不清楚,死了恐怕有几千人,哪个晓得哪个是哪个哟。”
何嫂很失望,想起狗狗可爱的样儿,泪水止不住又滚了出来。
防护团的说:“大嫂,你该出去得了,都要半夜了,你就不害怕呀?”。
“我不怕,有啥子好怕的。”
“那你该来当防护团。”
何嫂挥干泪水,骄傲地说:“只要要我,我就当。给你说,我儿就是防护团的,今天从这个洞子头起码背起出去几十个死人子了。”
“哦,原来是我们团员的妈妈,怪不得胆子恁么大!”
何嫂指指周婆婆和周兴富:“他们的两个儿都是你们防护团的。你们不要动他们,要得不,等我们各人把他们搬起转去。”
“要得要得,没得说头得。”
“还有,你如果看到那个小娃儿,也要记到给我说一声,不许把他甩到车高头拉起走了。”
“好嘛,我帮你看到。”
阿梅从石梯坎上了较场坝。在石灰市洞口,一个端枪的国军拦住了她的去路:“你干什么?”
“我找人。”
“不行,现在不准过去。”
阿梅看见那边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灵机一动,说:“我是护士。”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听见了,马上说:“好,你可以过去,帮帮忙,看抬出来的人有没有活着的,我们的人已经忙不过来。”
“行,我去帮忙。”
走到了洞口,阿梅被那里的惨象惊呆了,一具具尸体堆在路边,像码在一起的沙丁鱼一样,死者赤身裸体,全无尊严可言,阿梅走过去,挨着去摸那些人的颈动脉,一连摸了几十个,一个活的也没有发现。她忍着锥心的难过,又去给那群穿白大褂的人帮忙,给受伤的人包扎伤口,那些伤者遍体鳞伤,呻吟哭喊。阿梅尽力地给他们减少痛苦,安抚他们的情绪。
忙来忙去,阿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小凯嗷嗷待哺,她只想尽自已最大的能力,拿出自己最大的力量,帮助那些可怜的遭遇不幸的人们。
一个防护团的从洞口出来,手上托了一个孩童,孩子的头软绵绵地耷拉着,眼睛闭得紧紧的。小手小脚随着防护团员的走动在不停地摆动。防护团员戴着大口罩,走过去,把孩子小小的身体往尸体堆堆里头随便一扔,拍了拍手,转身又下洞口去了。
看着那个孩子,阿梅一下子想起了小凯,心像刀绞一般地痛,如果是小凯也遭遇不幸,被人这么扔来扔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她身不由己地走过去,仔细地看着那个孩子。孩子睡在尸堆里,跟周围的成人比起来,显得那么的弱小,那么的令人怜悯。看着他,泪水模糊了阿梅的双眼,她一脚踏进尸堆,想把那个孩子抱到一边,免得被大人的尸体压着。刚伸手过去,她一眼看见了孩子脚上穿的一双小红鞋,很有几分眼熟。再一辨认,这不就是阿凯买的那一双吗?因为太大,小凯一时不能穿,她就把鞋子拿给了阿妈,让她送给好心的周婆婆的孙子狗狗穿。莫非眼前这个孩子就是狗狗?
正在这时,孩子右手的两个指头轻轻地动了一下。他还活着!阿梅又惊又喜,赶紧把他抱出来,在地上放平,给他做人工呼吸,她用三个手指,小心翼翼地压着孩子稚嫩的胸脯,观察着他的动静。一会儿,孩子的鼻翼开始不易察觉地扇动,阿梅继续做着按压,按了几十下,又俯下身体,轻轻捏住孩子的小鼻子,朝他嘴里吹气,一面做,一面轻声地呼唤着:“狗狗,狗狗……”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孩子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眼珠转来转去地看看四周,突然,“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来。
阿梅不由得热泪盈眶,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叫了一声:“狗狗!”
狗狗“哇哇”地大哭,举目四望,凄声喊着:“爷爷!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