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重庆,太阳是个匆匆来往的过客,经常是十天半月也不见它露一回面。
阴雨绵绵地下,远山像是罩上了一层纱幕,朦朦胧胧,若梦若幻。江水泛着波浪,白浪滔滔,一路向东。雨一连下了几天了,整个城市都沉浸在霪雨之中,好不容易雨停了,天天几乎都是大雾弥漫,轻纱一般的雾气缭绕在山腰,缭绕在江面,缭绕在被数百上千颗炸弹炸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重庆城上空。
一九四一年姗姗地来临。紧接着又要过春节了。
何嫂泡了五斤糯米,换了几道水,捞起一颗米粒用手一捻,米粒就碎了,看样子明天就推得了。这几天天时还好,天天都有点太阳花花,推了就沥起,沥干了分成几份,周婆婆屋头当然要送一坨,江夏那点每年都送了的,今年也少不得。阿梅喜欢吃汤圆,要多给她留点,眼看着她就要生了,但愿生的时候日本鬼子的飞机不要来,让阿凯和阿梅的儿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正在盘算,小雨推开门跑了进来:“妈,有人找你。”
“哪个找我?”
“认不到,是一个太太和一个先生。”
何嫂把手上的糯米放进钵钵里头,跟在小雨后头出了屋。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江夏,女的是许丽娟。
“哟,江老师、许老师,刚刚我还在想你们,万没想到,你们就走起来了。我们这个地方不好找,你们是啷个找起来的?”
江夏笑嘻嘻地说:“鼻子下面就是路,我们一路走,一路问,就找来了。”
许丽娟穿了一件蓝底底上头现小朵朵白花的棉旗袍,人显得又年轻又苗条,脸上的病容也不见了。她说:“我们知道你住在十八梯,到了十八梯一问,才晓得何嫂你在这里还是个知名人士,好多人都认得你,一问就问到了你住的地方。”
“江老师、许老师,有啥子事情白天来,晚上这个地方黑黢黢的,路不好走,路灯又不亮,把你们绊倒了,多不好的。”
“何嫂,没事的。”
“来,来来,你们坐,看我这个屋头,又乱又脏,简直没得法子下脚。坐一下,我给你们倒水喝。”
“不用了,何嫂,我们还有事,马上要走。”
许丽娟手上拿了两张小纸条,过来郑重其事地递给何嫂:“何嫂,现在重庆正在开戏剧节。这是两张戏票,我们请你看戏去,明天晚上,在国泰影院。”
“国泰影院,不是遭炸了的嘛?”
“又修起来了,现在每天都放电影,晚上经常演戏。”
“看戏呀,耶,我这辈子还没有玩过这个格也。”
江夏说:“演的是话剧。”
“花剧?”
“不是花剧,是话剧,就是说话的剧。戏剧节一般都是以话剧为主,都是说的抗战的事情。”
何小雨问道:“娘娘,啥子是戏剧节哟?”
许丽娟选择着字句,详细地回答了何小雨的问题:“从十月份起,日本飞机就很少来重庆轰炸。全国的好多艺术家不是都来重庆了吗?有演电影的,有唱戏的,有演话剧的。他们没有别的本事,又愿意为抗战贡献力量,就成立了好多剧团,趁着起雾的季节日本人不能来轰炸重庆,就进行演出,宣传团结,宣传抗日。”
“哦,我晓得了。”
何嫂拿到那两张戏票,不要不好,要了也觉得不好:“江老师、许老师,这阵大伙的生活都不好过,重庆啥子东西都贵得不得了,你们的钱也不多,何必拿钱去买票嘛!我……”
许丽娟忙说:“何嫂,我和江夏现在在给剧团画布景,这两张票是发给我们的。你帮了我们那么多的忙,我们也实在找不到机会报答你,两张戏票就算是我们的一点点心意吧,你不要的话,就是看不起我们了。”
何嫂想了一阵:“好吧,我拿到,谢谢你们了哟。”
“不谢,何嫂,明天晚上,在国泰影院,七点半准时开演。”
“要得要得,我去开下洋荤。”
江夏和许丽娟走了。大娃二娃同时向母亲伸出了手。
何嫂说:“你们要啥子?”
大娃振振有词地说:“妈,你各人说了的,你看不来,拿给我们去看,作废了好可惜哟。”
“有啥子可惜?”
“你不晓得,这个票俏得很,我听到说有的人把铺盖窝都背起去,在国泰门口睡瞌睡排轮子买票。”
“只得两张票,你们三个人,哪个不去?”
二娃提出了一个建议:“妈,我们三个来出手心手背,哪个单起,那个就不去。这就公平合理了。”
“算啦,你们哪个都莫去。”
“那哪个去?”
“我拿给你们阿梅姐姐,她才最该去。”
三个娃儿一听,都不开腔了。
何嫂走柜子里头去翻了几件换洗衣裳,包成一包:“我要走春森路去,你们三个早点睡。大娃,早点去把米买起回来,免得又涨价了。”
“晓得了。”
“还有,记到起,你们要经常过去帮下周婆婆的忙,看到缸子里头没得水了,赶忙去帮到抬水。”
“要得。”
“大娃二娃你们要让到小雨,他最小,你们莫要欺负他。”
“晓得了。”
第二天晚黑,何嫂陪到阿梅走国泰剧院去看了话剧,名字叫啥子何嫂都没有记到,就是一群男的女的在台子上头,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的是北方话,何嫂听不懂几句,戏院里头热和,何嫂禁不住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旁边的阿梅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扯出帕子来揩眼睛水。看到她伤心,何嫂迷迷糊糊的还很有些后悔,真的不该喊她来看话剧,触景生情,她是不是又想起了阿凯!
战争在继续,苦难在继续。
二月,一份全国各省市防空设施统计情况表呈送到了国防委员会蒋委员长的办公桌上。委员长用过了早餐,细细地翻阅了一遍。当看到重庆的防空设施数量后,委员长皱起了疏淡的眉毛。
夫人见丈夫面带不悦,扭着腰肢过来,拿起了委员长扔在桌上的那张统计表:“达令,又为什么事情烦心哪?”
蒋委员长指着统计表说:“夫人,你看看,日本人对陪都的轰炸已经历时三年,而我们的防空设施还如此的薄弱,所有的防空壕、防空洞、掩体加起来,仅能容纳二十多万人,而重庆的人口已经是五十万有余,这样说起来,竟然有一半多的人在日机轰炸时不能有效地躲避。”
夫人也深为扼腕:“有什么办法呢?!达令,要让所有的人都进防空洞,这个愿望虽好,可是,我觉得是不现实的。”
“死的人太多太多啦!夫人你知道的,去年‘五三’、‘五四’两天,就伤亡了数千民众。而日本人的险恶用心就是要造成重大的人员伤亡,从而令市民认为是政府迁都给他们带来的巨大伤害,因此而对政府心怀不满。”
“是啊,我们唯有把伤亡减少到最低,才能使民众与政府同心同德,拥护政府领导,将抗战进行到底。”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们狂轰乱炸,茶毒生灵,我们尽力保护市民,就能赢得民心,谁坚持到最后,谁就能赢得战争胜利。”
“达令,你说得很好,所以我们就要尽可能多地增加防空设施,这样,才能使重庆市民跟政府站在一起。”
“抗战以来,人力物力耗费巨大,实在也抽不出更多的钱来增加重庆的防空设施。要避免更大的伤亡,还需另想办法。”
“达令,我想了一下,既然城区的防空设施少,那我们就只有继续向城外疏散人口这唯一的一个办法了。”
“夫人高见。”
二月中旬,重庆卫戍总司令部及市政府接到最高军事委员会指令,紧急动员起来,疏散市区人口二十万,并从三月十四日起开始执行,要赶在雾季结束之前,尽量地减少城区居住人口。
驻在所的警察刘永明挨家挨户地动员十八梯的住户到乡下去躲轰炸,大半天的时间跑遍了十八梯。一半的住户同意下乡,一半的住户却是叹息连连:“小刘警察,人走乡下去,要得,可是,走乡下去了,嘴巴还是一样地要吃东西进去的嘛,这阵子重庆的米价高得吓死人,政府晓不晓得哟。”
刘警察抠抠脑壳:“啷个不晓得,肯定晓得。”
“那还涨得不歇气!”
“放心,政府肯定是要想办法的,民以食为天,不管你是哪个,不吃不喝就不得行。”
“不管啷个说,吃饱了,才有气力跑轰炸,没得吃的,倒还不如遭日本人炸死算㞗了。”
“哎呀,不要这么说嘛。”刘警察不好过分谴责说话的人,又抠抠脑壳,赔起笑脸说,“你们忙,你们忙,我走下回水沟去了。”
冯元德出去抬滑竿去了,冯嫂带起几个娃儿在屋头,她肚皮头已经揣起了一个娃儿,月份小,还看不出来。自从得知冯嫂怀了娃儿,冯元德就高兴得不晓得他姓啥子了,逢人就说,逢人就讲,搞得十八梯的住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元德做活路也更加地卖气力,他跟一个大户人家定了合同,躲轰炸的时候,抬他们屋头的老太爷走防空洞里头去,轰炸过去了,又把老太爷抬回屋。
没得轰炸的时候,冯元德就天天走朝天门去等客。一天到晚忙得不歇稍,进来出去都是笑笑呵呵的,只盼到冯嫂快些临盆,给他生一个乖乖的小崽儿。
刘永明走拢就问:“冯嫂,娃儿好久生?”
冯嫂说:“你也晓得了?”
“晓得了,那天在较场口碰到冯元德,他给我说的。”
“这个背时的,点都包不住话。”嘴上虽然这样说,冯嫂脸上却是笑嘻嘻的,扯过一根板凳来,喊刘永明坐。
“好事情,包到起干啥子噻。”
“啥子好事情,又多一张嘴巴吃饭,看他二回啷个办。”
“多双筷子多个碗个,没得啥子不得了的。”
“你也恁么说!”
“是噻,冯元德我们是看到起的,不是个耍奸耍滑的人。冯嫂,你跟到他,是老天爷照顾你。”
冯嫂的眉毛却挽起了疙瘩:“你不晓得,刘警察,这阵他有好恼火!柴米油盐,啥子都翻起跟斗地涨,几张嘴巴都赖到他身上,他硬是在亡起命地做,这又要添人口。唉,他倒是唱歌乐神的,我怄都要怄死了。”
“冯嫂,你要信这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怄也没得用得,是不是嘛?”
“那倒也是。”
摆了几句龙门阵,刘永明说起了正事:“冯嫂,今天是二月二十,至多不过再过两个月,日本飞机就又要来轰炸重庆了。”
“我晓得。”
“你们屋头娃儿多,最好还是走乡下去躲轰炸。”
“政府喊走乡下去?”
“对头,政府准备疏散二十万人出城。城头防空洞少,一半的人都进去不到,只有疏散出去,政府也是为了我们老百姓着想的。”
“想倒是想去哟,就是去了的话,冯元德就找不到钱了,乡下人哪个要坐滑竿嘛?一屋人吃啥子噻?我们屋头在乡下又没得亲戚得,去了,不晓得在哪个旮旮安身,一屋人未必在乡下睡晒坝呀。”
“冯元德不是给别个签了合同,专门抬一个老太爷去躲轰炸?”
“就是抬到防空洞里头去,他们各人屋头的防空洞,隔到住家有点远,把老太爷抬到防空洞了,他还可以转来帮到我把娃儿照到起。”
“政府说了的,每个出城的人一天有几角钱的补贴。”
“几角钱,干得到啥子嘛。”
“有总比没得好,冯嫂,政府也为难得很,前方打仗要钱,后方防空也要钱。国家就靠收税来维持,日本鬼子占了一大半的地方,那些地方政府一分钱的税都收不到,你说,国民政府还有好多税收得上来嘛?”
“也是,那我们屋头就不走乡下去了,政府的钱我们也不要了。”
“政府虽说财政困难,但并不多你们屋头几个人噻。”
“我是忧心冯元德,我走了,他一个人留到城头啷个办?回到屋头清锅冷灶,他心头肯定不安逸。一屋人扯做几坨,你担忧我我担忧你,倒还不如守到一堆堆,要死也死做一路。”
“恁个嘛,冯嫂——”,刘永明站起身来说,“你跟冯元德再商量一下,看啷个办才好些,想好了,就给我回个话,我好安排。”
“要得要得,刘警察,谢谢你了哟。”
“不谢不谢,应该的。”
送走了刘永明,冯嫂摸到肚儿,为里头的娃儿发愁,为冯元德发愁,为一家人的生计发愁。几个不懂事的娃儿哪里晓得当妈的心思,为争一个从渣滓堆里头捡来的又破又烂的洋娃娃打起架来,你拉我扯,把洋娃娃污脏的裙子扯了下来,成了个光巴胴。冯嫂心头烦闷,走起过去,一个脑壳上给了一巴掌,打得一个二个哭兮兮的。冯嫂又心痛起来,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幺妹抱到怀里头,眼睛水止不住地流:“老天爷耶,穷人的日子怎么就恁个难咯!”
晚黑,周婆婆来找何嫂:“政府这回子又在动员出城去躲轰炸,可能今年子炸得恼火,你打的啥子主意?”
何嫂说:“阿梅还有几十天就要生了,出城去的话,一时找不到好医院好医生,发作了啷个办?”
“你不走哇?”
“我要陪到阿梅,她在哪点,我就跟到哪点。”
“我也想走乡下去,城里头太吓人了。我倒没得啥子,土都埋齐颈项的人了,死得着了,我是担忧我的狗狗。”她无声地叹息一声,“走乡下去了,这屋头又丢给哪一个嘛,周兴富只有一只脚,乡坝头要爬坡坡上坎坎,他哪里得行嘛。”
“那倒也是。”
“算了,我还是就留到城里头算了。”
“好在我们这里离到大隧道近,爬几十步梯坎就拢了。”
“就是噻,所以说不走乡下去也没得啥子。”
“也是。”
“那我就不走了。何嫂,你就放心地在那边经佑阿梅,屋头你点都莫担忧,拉警报的时候,我晓得招呼二娃他们跟到一路走的。”
“谢谢你哟,周婆婆。”
“谢啥子哟,二娃跟小雨两个又不要人背又不要人抱,还帮到我扶周兴富走路,跟到我,还是我的帮手。”
“唉,炸了要三大三年了,人也炸死恁么多了,房子也烧得没剩几栋了,还要炸,硬是要把重庆人都逼到绝路高头去哟!”
“唉,有啥子法,活一天就算一天。”
(作者: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