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周,蔺珮瑶就开始给孩子们打电话,让他们准备好车,清明那天去给邓子儒上坟。这是你们父亲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家里的人一个也不能少。她在电话里一再叮嘱。可是清明前两天,二女儿说她儿子一家要去仙女山春游,宝贝孙子要参加一个健康儿童的全国海选。这是儿子一家的大事,她和她老伴来就是了。四儿子又从长寿打电话来说,这个清明节一家约好开车去湖北度假,这是早就计划好的,给老汉儿上坟嘛,不一定非要清明节,以后回重庆时,随时都可以去的噻。
蔺珮瑶放下电话就开始抹眼泪,这种时候总有一块手绢默默地递过来。刘云翔是她打电话和接电话的“专职秘书”,打出电话需要帮她拨号码,接电话时需要他来按下接听键。无论是座机还是手机,蔺珮瑶都已看不见上面的数字。
“死了连坟前烧香磕头的人都不齐,还说啥子养儿防老哦?”她抱怨道。
“没有人烧香磕头,人就不死了唛?”刘云翔逗趣道。
“老不正经的,不准你说死。”蔺珮瑶挥手打了刘云翔一下,破涕为笑。
现在家里安静下来了。邓子儒走后,两人决定不要保姆了,他们可以自己照料自己。蔺珮瑶的大孙女曾说要搬过来照料他们,但蔺珮瑶一口回绝了。我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拜托你们别来烦我啦。从日本回来后,两个老人把从前位于七楼的房子卖了,从南岸搬到了江北,换了一套一楼的二手房,房子更小、更旧,周围也没有一个他们认识的人。换房后还剩下两万多块钱,子女们建议她买份人身意外险吧。蔺珮瑶呵斥道,我生活中的意外多了,我还不是活到今天?这些钱我还要留着再去日本打官司。子女们背后抱怨说,老太婆过去不风流,老了咋个就疯扯扯的呢?算啦,这把岁数的人了,爱咋个就咋个。
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宁静、轻松、安详,像夏日山谷里缓缓沉落的斜阳,在最后的灿烂中悄无声息地熄灭,不需要人赞美,也不需要人同情,更不想听到一丝非议、一点杂音。两个老人一个行走不便,一个近乎失明,但这是两颗终于合在一起的心,是不离不弃、如影随形,一个永远在另一个身边的人生承诺。刘云翔现在驾驭手扶轮椅就像当年驾驶战斗机,在琐碎的、有限的生活空间里轻快自如地滑行。他们一起出门,刘云翔摇着轮椅在前,蔺珮瑶扶着轮椅推把在后,他说朝左边,她就往左推,他说要上坡了,她就用已然衰老的力气拼死往上顶。他不让她使力,说自己能行,她就会幽默上一句,你这条老“导盲犬”,前爪爪拖着后爪爪走哇?在生活中很难说他们谁在照顾谁,他们只是像“人”字一样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互相支撑。他们去菜市场买菜,他告诉她菜的成色,老了还是嫩了,新鲜的还是隔夜的,这是五花肉那是后腿肉,然后由她决定买还是不买。回到厨房时,刘云翔负责择菜、洗菜,蔺珮瑶摸索着切菜、炒菜,只是厨房里摆放的那些瓶瓶罐罐不能乱了顺序,不然就会闹出笑话,或者出事故。有一次刘云翔把酱油瓶和醋瓶的位置放错了,结果蔺珮瑶拌的凉菜酸得刘云翔直叫牙齿都要脱了;又一次刘云翔削水果的刀没有放回原位,老太太以为那是汤勺,一把抓在刀刃上,食指和中指立即鲜血直流。类似的错误隔三岔五地发生,不过是这对“老来伴”的生活笑料而已。
当然,他们也会讨论一些严肃的话题。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平静地躺在床上,十指相扣,内心平静如水。有时他们会回忆坎坷但诗意的青春。少男少女时代的爱情算什么美好哦,爱情总是需要时间的历练和苦水的滋养,需要走过万水千山风吹雨打,才会像一颗核桃一样,虽然满身皱纹了,但核桃仁是饱满的、成熟的。刘云翔一本正经的话总是能让蔺珮瑶“咯咯”直笑,抚摸着老情人苍老的脸说,你这颗老核桃都熟过头啰。刘云翔则会说,不生虫就好么。有时他们也会展望美好但不乐观的未来。人生的终点越来越近,生命的时光流走得飞快,苦苦相爱的人才刚刚登上黄昏时浪漫的列车,沿途的风光还没有看够,车说到站就到站了,天说黑就黑了,也许你连跟身边的人道声告别都来不及。你感到惋惜吗?不,我有找回自己的爱的庆幸。只是要是我先走了,你咋个办哦?在你还是飞行员时,我就说过的,不允许你死在我前面。那好办,一起走就是。要得,一起走。七十多年前在你家的猪笼里就该一起走了。唉,七十八年了啊!狗日的……她恨恨地骂了一句,指甲深深地挖进他的掌心里。
清明节那天,邓家的后代们开来三辆车,还租了一辆中巴车,虽然来得不齐,但老老少少也有二十多个人。本来蔺珮瑶建议刘云翔不要去了,但他说,今天不是有车吗?平常要去公墓看望一下我这老哥还不方便呢。蔺珮瑶儿女一辈的人称刘云翔“刘叔”,孙辈以下的一律称他“刘爷爷”。邓子儒还在世时,他仿佛已经是他们家庭中的一员,现在他们很坦然地接受了他,甚至还心存感激。如果没有这个“老相好”在老太婆身边,麻烦事就多了。
公墓里青烟缭绕,鞭炮阵阵。后辈们按顺序敬了香、磕了头,烧了纸钱,就算是完成孝道了。然后他们对蔺珮瑶说,我们去停车场等你们,你们慢慢来。
墓碑前只剩下坐在轮椅上的刘云翔和站他身后的蔺珮瑶了。蔺珮瑶执意要在清明节带全家来扫墓,其实心中还有几句话需要在这个时刻说出来。说了,今后她的内心才会安宁。
“邓子儒,我现在跟刘云翔生活在一起了。他是你的好兄弟,更是爱了我一生的人。你抛下我走了,我身边有你兄弟照顾,你在那边应该感到高兴啊。人有爱或没有爱,都是一生。正如贫也好富也罢,也是一生一样。我们都没有什么可怪罪的了,天国的大门,会为我们这些有罪的人一起打开。”
蔺珮瑶说完这些话后,神奇的是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就阴下来了。清凉湿润的春风掠过墓地,墓碑两侧的青草微微摇动。
“他晓得你的心思了。”刘云翔心有戚戚焉。
蔺珮瑶在邓子儒的墓碑前重新点燃了三支香,说:“一个爱情出了差错的可怜人。”
刘云翔接口道:“谁不是呢?”
蔺珮瑶回过头来,两人相视无言。尽管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相信她看到了刘云翔眼里的幽怨。因为他补充道:“有个作家说过,丧钟为我们大家而鸣。老哥子,等着吧,我们很快就来了。”
远方春雷隐约传来,春风带来了清明时节悲情的细雨,活着的忧伤和死亡的诗意伴随着雨丝细密地在阴阳两界交织。人生是一场相聚,也是一场告别。无论是亲人还是情人,无论在天涯还是在海角,也无论在一方墓碑后还是墓碑前。
蔺珮瑶推起轮椅,说:“走,我们回家,看路。”
刘云翔回答道:“好。注意,前面有道坎。”
蔺珮瑶欢快地应道:“晓得,多少沟沟坎坎都过了,不怕。”然后她伏在刘云翔的耳边,用少女般天真顽皮的口吻说:“海哥哥,你记住,你欠我一个婚礼。”
二○一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五点一稿完于北京和平里
二○一六年十月三十日二稿改于重庆龙湖
二○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五稿定于昆明滇池畔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