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菊香贞子细心观察蔺珮瑶听到这个故事高潮部分时的反应。一个被最亲近的人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秘密揭开以后,她会恍然大悟,大骂刘云翔的背叛?或者一声叹息,懊悔不已?命运被人左右,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窝火的事情,况且那个夜晚之后,邓氏一家的生活轨迹就被改变了。可是这个老太太为什么还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他有什么需要忏悔的呢?这不过是命运罢了。命运就是这山涧的云雾,变幻莫测,人怎么能够左右它呢?命运还是一个严肃的老人,能得到他宠爱或垂青的人并不多。”蔺珮瑶轻声地说,语调比雾还轻,“人又怎么知道在人生中的每一步、每一次选择,哪些走对了,哪些做错呢?一步之差,便是春梦一场。但无论对与错,都要用一生去承担。我们都是些命运出了差错的人,可是哪个的人生又不出点错呢?”
“妈妈桑认为刘先生的选择错了?”
“不,他选择了,无论对错,我都尊重。”蔺珮瑶肯定地说,“我那时并不十分愿意离开重庆。只是邓子儒听信了国民党的宣传,说‘共’产我不怕,‘共’我的妻可不行。这个老邓抗战初期时也有不少共产党方面的朋友,在我和刘云翔去延安未遂后,他就对共产党有看法了,总认为共产党就是要夺走他妻子的那种力量。当我们决定要走时,我真的想到了刘云翔。尽管我还不知道他在何方,但我预感到我一旦走了,我们今生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不管今后我们各自如何飘零,重庆是我们相爱又相离的地方,总该有人在这里等待吧?这就像你和初恋恋人的一个约定,纵然时间在流逝,身份在变化,约会的地点却已经种到骨头里了。因此,当我们坐着解放军的卡车回到重庆时,我心里不是失望或愤怒,而是又重新升起了希望。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爱这座城市,多么离不开这有雾、有山,到处是坡坡坎坎,还有两条大江拥抱的故乡,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啊!这里需要一双守候的眼睛。”
“妈妈桑,你等了多久?”
蔺珮瑶沉思良久,似乎要把那最沉重的一页翻出来,需要静心闭气,积蓄勇气。
“一九五○年冬天,大家都面临全新的生活。旧政权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得重新进入西南军政大学重庆分校学习。有一个星期天,我去洗衣房洗衣服,噢,我们的洗衣房可不是你所理解的有公共洗衣机的那种。一排水龙头,一个公共盥洗台,大家伙儿洗脸刷牙洗衣服都在那里。我洗衣服的时候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心里莫名地慌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是共产党来了后才学会洗衣服的呀,那些黄布军装又厚又重,重庆的冬天水很冷啊,咬手。我洗得腰酸背疼、手指生疼。对,我们都得穿军装,那是那个时候最时尚的衣服,男的穿四个兜的黄布军装或蓝色干部服,女的穿小翻领的列宁装,没有裙子旗袍了。我有个习惯,每当干什么事情感到困难时,我就会回想过去的那些好时光。那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南开中学的蒸汽房,当然我想到的是战争爆发前的那个暑假,我们去蒸汽房蒸宿舍床板里的臭虫,刘海和我在蒸汽房外的树林里见面……那情景就像另一部话剧,与我现在的生活毫无干系。我在回想中去院坝里晾晒笨重的军衣。那是个阴天,晾衣服的铁丝一根根牵在院坝里,有一床花布床单是同宿舍的一个女伴的,已经干了,我想帮她收回去。我揭开床单时,对面是一个穿黄布军装的高个男子……”
蔺珮瑶忽然老泪纵横,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两声喑哑的哀号,像个失去一生所爱的无助老人。人生漫长,故事会有很多种人所不知的结局。人只有活到最后,才可以将自己的人生故事把泪披阅,一一品尝。多少年来,她一直在人前、在日本人菊香贞子面前保持着一个世家小姐、大家闺秀非同凡响的气质和风度;多少年来,她一直紧锁心扉,深埋上一个时代的爱情,把刻骨铭心的爱当作是别人的故事,即便回忆,即便讲述,也是云淡风轻,谈笑自若。然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当此情已成追忆,当年的惘然、迷惑、抗争、探寻以及飞扬的青春都以失败告终,往事怎堪伤感几回,人心又能承受几许?
老人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
菊香贞子掏出手绢来,递过去,轻轻地搂住了蔺珮瑶。
一团白色的雾霭从眼前的湖面上飘过,极富梦境般的诗意。菊香贞子不能理解的是中国人内心的含蓄与隐忍。含蓄到爱深沉湖底,隐忍到白发在时光中飘零。
蔺珮瑶平静下来后,菊香贞子才说:“妈妈桑,我们出去走走吧。这个小湖边的空气真好。”
蔺珮瑶却说:“山上有座寺庙叫缙云寺,贞子小姐可否愿意去敬一炷香?”
“太好了。我会为妈妈桑、邓先生,还有刘先生祈愿。”
“谢谢。不过我们都是信基督的,寺庙里的神,我们只是止于欣赏。”
“神护佑一切善良的人们。”
缙云山上的小径清净幽深,路上蔺珮瑶介绍说缙云寺有一千五百来年的历史了,唐朝一个皇帝曾为它赐名为“相思寺”。菊香贞子说,哈哈,他一定是个浪漫的皇帝。蔺珮瑶回答道,这个我倒不知道,因为山上有传说中的“相思竹”、“相思岩”、“相思鸟”。菊香贞子颔首道,哦,都与爱情有关吗?蔺珮瑶说,美好的传说总是与爱情有关。
在缙云寺,菊香贞子恭恭敬敬地敬香,蔺珮瑶在一边等她。作为基督教徒,她是不会轻易进寺庙的。退休以后,她和邓子儒每周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唱圣歌。他们在教堂里净化自己的心灵、忏悔自己的一生。“上帝所结合的,人不可以拆散。”每当读到《圣经》里的这段话,蔺珮瑶的心情便从万般复杂到渐次归于宁静。年轻时信仰可有可无,不知敬畏,唯有从蹦蹦跳跳到步履蹒跚,才慢慢懂得人一生所走的路,信仰就是一种修行、一种砥砺。在灵与肉的纠缠中,人不可一日无修为。
从缙云寺出来,菊香贞子说要去看一看“相思岩”。有什么故事吗?蔺珮瑶说我不知道,天下的相思大体一致,但又书写不尽。
菊香贞子没有料到“相思岩”其实是一面很普通的崖壁,上面布满了青苔和一些蕨类植物。下方一个提示牌上有一段话——
此山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钗。又有相思鸟,羽毛绮丽,巢竹树间,食宿飞鸣,雌雄相应,笼其一,则其一随之。
菊香贞子听蔺珮瑶一一解读给她听,她感觉到了她语调的变化,尤其是说到“笼其一,则其一随之”时,老人的神情黯淡下去了。竹也相思,鸟也有情,何况人乎?
刚才爬了一会儿山,菊香贞子提议在“相思岩”前的石凳上坐一会儿。山风阵阵,竹影婆娑,幽静的世界里相思在蔓延。
“妈妈桑,我不明白的是,在和平的年代里,你和刘先生终于见面了,为什么不走到一起呢?”菊香贞子突兀地问。一个当过记者的人,是不会放过难得的采访机会的,哪怕采访对象血压还在往上蹿!当然,菊香贞子也认为蔺珮瑶其实很乐意和她一起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有些回忆,需要有人分享。
“你又来了,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蔺珮瑶不无嗔怪地说。她的脸色有些泛红,不知是刚才爬山走路累的,还是血压又上去了。那些经年往事,会不会与此有关呢?没有人知道。但一提到过去,她的目光就空蒙起来,呆望着前方的“相思岩”,它的背后就像是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只不过里面珍藏的不是财富,而是珍贵的回忆。
“在新生的人民政权里,我们的身份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是需要改造的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刘云翔是新政权的功臣,还给他颁发了勋章。那天他是来军政大学为我们讲课的。但你想想,我在下面听,他站在讲台上怎么讲课?我们都坐进教室了,带课的老师才来说,请来作报告的那个功臣忽然发病,回去了。哈哈,这大约是刘云翔第一次当逃兵。”
“是够难为他的。不过,既然刘先生是立了大功的人,为什么后来又当了一名教师了呢?”
“他这个人啊,是不懂政治的。他先是在解放军的航空学校当教员,后来政治运动来了,先是劳动改造了几年,然后还回北碚教书,只不过不在兼善中学了,而是去了一个乡镇中学教英文和物理,喏,就在这缙云山背后。”
“你们怎么保持联系,常写信吗?”
“不,你以为还是旧时代吗?那年月政治运动隔三岔五地来,哪个还敢有过去的那种小资产阶级情调?中国有句话叫‘饱暖思淫欲’,革命者批评我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喜欢‘无事生非’,嘿嘿,现在回过头去看,还真就是那么一回事。我要养四个孩子,他们都在长身体的时候啊,那些年如何让他们吃得饱,这才是一个母亲的天职呀!我们家也没有保姆了。三十二岁以后,我才开始学着去做一个母亲,开始学当好一个家庭主妇,开始每到周末计算这一周的开销是否超支,下一周口袋里的那点钱够不够用,老大是不是该买双布鞋,老二的衣服能否改小一点给老三穿,老邓要抽的烟哪里可以买到更便宜一点的。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像一个精明的会计。”
老人不说话了。菊香贞子回翻自己的笔记,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嗨,邓家的产业过去不是号称价值半个重庆城吗?革命后,难道就一点也没给你们留下?”
蔺珮瑶淡淡地说:“其实经过抗战和之后的几年战争,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家产,我们在后几年战争中损失的财产,超过日本飞机轰炸造成的损失,国民政府的经济崩溃了,我们这些商人还不是一样跟着遭殃。解放军快打到重庆时,不要说‘邓半城’,连一条街的产业都难以维持。按我们家老邓的说法,生意做到最大之时,就是所有的钱都要赔光之际。一九四九年初我们就开始变卖家产,三文不抵两文地卖,不是想逃香港嘛。老邓也退出了他父亲经营的江湖,帮会里的遗老遗少和兄弟伙,该打发的打发,该遣散的遣散。共产党来时我们在重庆几乎没有什么产业了。他后来参加了工作,在文化局当剧作家,而我去一所中学当英文老师,我们自食其力,不再是剥削阶级了。我们成功地背叛了自己的过去,这让我们后来少受了好多苦。老邓也终于干上了他一心想从事的话剧事业,我身边也再没有比我穿得更好更时尚的人,大家都是一身干部服么。我再不用为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而发愁了。我们那时吃供给制,什么都是政府配给,每月只有三块钱零花钱,这种感觉当时还让我们很新鲜、很自豪呢。”
菊香贞子听不懂什么叫“吃供给”,也不理解每月只有三块钱的薪水,蔺珮瑶这样的女人该如何花。“你们逃香港时交付的金条,都还给你了吧?”
“还了。但一九五○年抗美援朝,政府号召大家保家卫国,出钱出力。我们也要积极响应不是?老邓把剩下的七根金条都捐给政府买飞机。哈哈,我们总是有捐钱买飞机的情结。老邓说,现在我们干干净净进入一个新社会,不去背那个剥削阶级的骂名。”
“难以想象。”菊香贞子双手一摊,仿佛那些财产是从她手上交出去的。
“很简单,时代变了嘛。人啊,自己有一条命,国家也有一条命。我们中国人总是会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战争来了,你得为国家而战;革命来了,你得跟着国家一起革命;天下大治了,老百姓的日子才会平安。人生是个小舞台,国家是个大舞台,你只是一个小角色,你得服从大剧情的安排。连我们家老邓都说,要感谢共产党,把我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改造成了一个好母亲、好妻子。哈哈。”
“可是,妈妈桑,人内心深处的爱,是可以被改造的吗?”
“你这个人啊,总是让我的血压往上蹿。”
“妈妈桑,请原谅。”菊香贞子再次欠身道歉。
她们身边的竹林传来窸窸窣窣的絮语,像久远的声音在向大地倾诉。“有一段时间,生活真的很艰难,我的心中也充满了恨。恨刘云翔,也恨邓子儒,恨生活中的种种混乱和不公。我们知道他被迫转业后在北碚教书,但我们没有通过一封信,他当然也不好意思给我们写信。我恨了他好几年,恨到一到夜晚就独自流泪,恨到一回想起过去人就要发疯、崩溃,恨到最后……竟然是恨不起来了。唉,恨变成了思念。”
老人又流泪了,菊香贞子忙递去一张纸巾。
蔺珮瑶拭去眼泪,神色舒缓下来。“到底不是陌路人。‘文革’结束后,刘云翔平反恢复名誉,老邓也恢复了工作,还当了两届市政协委员。国家的灾难总算过去了,我们也都老了。有一年夏天,老邓说,我们去北碚看老刘吧,我晓得你心里还惦记着他。我当时骂了老邓一句,你脑壳起包了嗦!老邓说,我脑壳起包不要紧,你心头的包要消下去。这个老邓呀……我们那次去北碚,两个老哥子都喝得大醉……”
菊香贞子分不清中国政治运动的时间段,便问:“这次见面,又时隔了多少年?”
“一九八一年六月五号,三十年了。那个当年穿军装的青年军人已经是一身粉笔灰的老教师啦。我们家老邓还趁着酒兴吟诗一首,我还记得其中几句——‘犹忆旧园青竹短,惊看双鬓白丝长,笑谈别后冤遭屈,喜得相逢寿以康。’噢,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这一天也是‘六五’大隧道惨案四十年的周年日。我们并不是故意挑这个日子去的,但是啊,生命中总有些你回避不了的东西。不是你碰巧了,而是命里的约定。”
菊香贞子肯定地说:“我相信。”
蔺珮瑶望着菊香贞子,说:“我的牧师告诉我,我们每个人都要背起自己的十字架。我的十字架有多重,别人看不见,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现在离我这样近,我却连你的五官都看不清楚了。我只看得见过去,它就是我的十字架。我背起它,不是越背越重,而是越来越心怀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