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继续执行对重庆的轰炸,日军以很快的速度对千疮百孔的王家墩机场进行了紧急修复,填平了跑道上的弹坑,修建了容量更大的油库。同时,为了及时地发现和阻截敌方的飞机,每天有三架一式战斗机在机场上空巡航。
虽然采取了一系列防范措施,但是,机场最高指挥官心目中始终抱了一个侥幸心理,他觉得,中国军队的飞机在第一次偷袭成功之后,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再来对王家墩实施第二次轰炸。除了派一式战斗机巡航,没有采取其他的防范措施。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接踵而至的,是更加凶猛的袭击。
十月十四日下午,成都太平寺机场,二十架图波列夫SB-3轰炸机整装待发。领队正是苏联援华志愿队轰炸机大队队长库里申科。跟随他去执行任务的,大都是由他亲自培训出来的中国空军飞行员。
出发的命令下达,二十架银鹰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先后升空,一路保持着队形,向武汉飞去。
飞过重庆时,库里申科向下看去,云层叆叇,遮住了他的目光,偶尔从云缝里可以看见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山岗,一栋栋房舍,一片片绿树、庄稼。此去,如果能尽可能多的摧毁日本军机,那么,这片土地上就会多几天安宁的日子,梁和他的夫人还有其他的中国老百姓就能多享受几天平安的生活。库里申科希望以后能再有机会去梁的家里做客,跟他们夫妻聊天、喝酒、听音乐,和梁还有梁的小巧玲珑的夫人坐在一起,吃梁的夫人亲手做的美食,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过后好几天,他都在回味那些美味佳肴,回想梁和他的妻子亲切的笑容。
机翼下,扬子江在崇山峻岭间蜿蜒地穿行,如同一条蓝色的缎带,缠绕在那些耸入云端的高山之间。库里申科想起了家乡的第聂伯河,宽阔的第聂伯河,和缓、自在地在乌克兰的大地上流淌。执行完轮岗任务,他就可以回到故乡乌克兰了,就可以在第聂伯河的河岸上自由地徜徉,看着波澜前呼后拥地流向远方。走的时候,他只说他要去执行任务,其他的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父母、妻子、儿女甚至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库里申科想念他们,特别是在一个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更是刻骨铭心地想念着亲人。如果能够平安地归去,他将永远地和他们待在一起,再也不会跟他们分离。
两岸的山峰渐渐地变得矮小,扬子江的江面也变得开阔,流速随之放缓,像是一个长途奔波后的旅人,走完了一段艰险的路程,终于到了坦途,它平铺在绿色的大地上,缓缓地流淌,这时候的它,有些像遥远的第聂伯河了。一轮斜阳,在天边的晚霞中渐渐地下沉,余晖把一江波涛染成了一片血红。
目的地就快要到了。库里申科下令,做好战斗准备,快速向目标靠近,在敌人还没有警觉的时候,速战速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迅速撤离。
飞临机场上空,停放在停机坪上的飞机出现在云层下方,足有几百架之多,它们银光闪闪,睥睨一切。还有许多蚂蚁大小的人,在机场上来来往往,大概是在对机场修复进行最后的扫尾工作。一旦工程完工,那一片银灰色的机群就会满载着炸弹,频繁地飞向重庆,飞向成都,飞向中国的大小城市,把成吨的炸弹和燃烧弹毫不留情地投掷下去,造成更多的死亡,犯下更多的罪恶。
日军没有意识到危险在一步步逼近,巡航的一式战斗机也没有出现在轰炸机编队附近,显然,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第二次打击会如此快速地来临。
库里申科一刻也没有迟疑,立即下达了投弹命令。
二十架图波列夫SB-3轰炸机几乎是同时打开了弹仓,一百多颗炸弹如同接连不断的雷霆,轰鸣着飞向了目标。库里申科从机上看到,下面腾起了冲天的烟雾,停在停机坪上的飞机被炸成了碎片,在烟雾中四散飞舞。
一个轰炸机飞行员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座建筑,簇然一新。建筑周围还停了几辆运输车。估计这座建筑应该是被炸毁后重新修建起来的油库,他立即操纵着飞机向它接近,一到上空,几颗炸弹直接投了下去,几声巨响之后,一团巨大的火光从油库房顶上腾出,伴随的是滚滚黑烟,已经烟雾腾腾的机场上空顿时被这股遮天蔽日的黑烟几乎完全笼罩,不时地,还有火焰从黑烟中窜出,像是穿了黑裙的妖孽在狂乱地舞蹈。刚刚才建起来的能存放五万加仑汽油的油库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就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泄露出来的汽油四处流淌,烈焰随着泄出的汽油到处蔓延,油流到哪里,火焰就跟随到那里,整个机场成了名副其实的一片火的大海,火的汪洋。
地面上,被炸得晕头转向的飞行员和地勤人员狼奔豕突,东奔西窜,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地,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在爆炸,许多人躲过了空中的炸弹,却被飞溅的飞机残片击中,悲惨地丧失了性命。哀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地上布满了尸体,布满了残肢,鲜血遍地流淌,与从飞机油箱里泄露出来的燃油混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水洼。停放在各处的车辆也没有能够逃脱,一辆一辆地被落下的炸弹掀翻,火焰随之而起,有的烧得只剩下了一个车头,在图波列夫SB-3雷霆压顶般的轰炸中,总计有四十多辆各种车辆被摧毁,机场上四处都横着它们惨不忍睹的遗骸。
弹药库也未能幸免,几颗炸弹同时命中了它,存放的炸弹接二连三地爆炸,“噼里啪啦”一声接着一声,弹片像密集的雨点一样,飞出了库房。三万箱弹药还没有来得及投放到四川的土地上,反而给日军机场人员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事后统计,在这次空袭中,共有六十多名飞行员死于非命,三百多地勤人员非死即伤,王家墩机场的战斗力也因此而大大地打了折扣,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能力实现大规模的轰炸。
三架巡航的日军一式战斗机醒过神来,向着轰炸机群猛扑过来,地面上没有挨炸的十架三菱九六也紧急升空,加入到阻截的队列中。
此时,夜色渐渐降临,轰炸机编队已经完成投弹,调转机头返航。一式战斗机和三菱九六尾随而至,在空中与中国军队的飞机编队展开了一场激战。
库里申科沉着应对,指挥机群反击敌机进攻。
几个回合之后,六架三菱九六先后被击中,拖着黑烟哀鸣着坠下了夜空。一架图波列夫SB-3中了一颗炮弹,机身起火,在空中上下翻滚着,颠簸着,库里申科对着话简使劲地呼喊,命令中弹的机组成员跳伞逃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油箱猛然地爆炸,机身折成了三段,飞快地落了下去。
库里申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那个机组成员都是中国空军,而那名牺牲的飞行员只有二十多岁,上个月刚刚结婚,他是库里申科亲自带出来的学员,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击落五架敌机,成为国军的王牌飞行员。
三架一式战斗机看准了库里申科的飞机是领航机,一直紧咬着他不放,他们轮番攻击,穷追不舍,机枪和火炮轮番吐着火舌,一串串子弹射向了库里申科的飞机。库里申科机组的成员们用机上配备的机枪和火炮一直在猛烈地还击,但是,一时却不能甩脱一式战斗机的攻击。
突然,库里申科感觉到机身一阵猛烈的抖动,几乎不能控制,原来,左边的发动机被敌机击中,已经不能正常工作了。这时,两架一式向他包抄过来,他们一定是发现了领航机中弹负伤,想乘胜攻击,把它彻底击毁。
副驾驶和领航员见一式来势太凶狠,都惊叫起来:“格里沙,小心!”
库里申科紧盯着迎面而来的两架一式,紧握操纵杆,将机头抬起,“呼”地一下,飞机从两架一式中间擦身而过,从它们之间的空当冲了出去。
领航员罗曼洛夫对着库里申科伸出了大拇指:“格里沙,干得好!”
库里申科顾不上回应他,两架一式又在他的机翼两边出现,正与他飞在一个水平面上,像两只甩不掉的苍蝇,它们挨得那么近,连机舱里飞行员的侧影都能清晰地看见了。他们是横了心,要击落库里申科的飞机。库里申科咬紧牙关,握紧操纵杆,将飞机猛地拉起来,又突然降下高度,想要甩掉发了疯的一式战斗机。
敌机突然变换了方式,他们是想抓几个活口回去领赏,一架飞向库里申科飞机的前方,一架在后面紧随,妄图前后夹击,逼迫库里申科降落。
领航员罗曼洛夫看出了他们的企图:“格里沙,看见没有,他们是想让我们降落下去,活捉我们。”
库里申科轻蔑地说:“这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可是,格里沙,我们只有一个发动机了。”
库里申科专注地操纵着飞机:“看我的,罗曼洛夫同志。”
“好啊,我们的铁鹰折了一只翅膀,能不能飞回去,格里沙,就看你的了。”
另外一架一式的飞行员放弃了其他的目标,也向库里申科这边飞了过来。机枪吐出一连串火舌,库里申科突然感觉到左肩一阵灼热,一股热热的液体随之在肩头那里流下,库里申科知道自己中弹了,他没有声张,忍着疼痛,果断地命令其他的飞机迅速返航,一面与三架一式战斗机周旋。
敌机见不能迫降库里申科,恼羞成怒,用机上全部火力,对着库里申科的飞机猛烈射击。库里申科不敢恋战,左奔右突,上下翻滚,横冲直撞,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三架一式的攻击。
经过这一番激战,库里申科大汗淋漓,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伤口火辣辣地痛,流出的鲜血灌满了袖筒,他大汗淋漓,咬紧牙关,不让痛苦的表情出现在脸上,使用一个发动机工作,努力地使机身保持平稳,朝着成都的方向飞去。
一路上,飞机摇晃得厉害,机组人员在机舱里被颠来倒去,个个脸色煞白。库里申科在座椅上几乎不能坐稳,他紧紧地握住操纵杆,颠簸得再厉害,他也没有松手。眼睛盯着仪表盘,心里暗地祈祷,希望能快些飞回太平寺机场。
随着机身的剧烈晃动,扬子江也在机翼下晃晃荡荡,飞机顽强地向前飞行,很快地出了宜昌地界,进入了重庆境内,这时,飞机颤动得更加厉害,右边的发动机也出现了一阵异响。
罗曼洛夫担忧地说:“格里沙,你听,右边的发动机好像也出毛病了。”
“不会的,响两声,就没有再响了,你再仔细听,很正常的。”
“你好好听听,响声真的异常。”
“你听错了。”
“格里沙,我知道你是想把飞机保住,可是,我看可能不行了。”
“能行,一个发动机能坚持飞行的。”
“一个发动机工作,太冒险了!”
“我们是军人,军人就是要冒险的。”
罗曼洛夫没有再说话,只是忧郁地看着仪表盘。飞机不停地摇晃着,像一个耄耋老人,在空中蹒跚地前行。
“我们还是跳伞吧?”罗曼洛夫忍不住了,向库里申科提议,“格里沙,飞机保不住了!”
机枪手和投弹手也说:“大队长,飞机随时可能坠落,我们只有跳伞了。”
库里申科心有不甘,他还是不想放弃飞机:“再坚持一会,我们已经到了川东,离重庆不远了。我们可以先在重庆的机场降落,等飞机修好了,再飞回太平寺去。等下一次,我们再一起去轰炸日本人。”
“你有把握吗,格里沙?”。
“我尽量吧。”
“你太疲倦了,格里沙,你的手都在发抖。”
“没事的,等回到机场,美美地睡上一觉,就恢复过来了。”
穿过一个气旋,飞机飞得平稳了些,罗曼洛夫有些放心了,伸了个懒腰,愉快地说:“格里沙,我们今天炸的飞机可能不比考兹洛夫他们少,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
“两天加起来,可能有一百多架吧?”
“差不多吧。”
“一百多架,已经占了王家墩机场飞机数目的一半了。”
“但是,我还是觉得太少了。”
“反正够日本佬受的。”
“但愿他们不会很快就能恢复对四川的轰炸。”
“一个月之内可能不行吧,机场都让我们给炸得稀烂了。”
“什么时候能轰炸东京就好了,让他们的本土也尝尝挨炸的滋味。”
“总有那一天的。”
“我也这么觉得,格里沙。”
正说着,飞机突然又是一阵猛烈的晃动,机身几乎倒立过去,库里申科好不容易才使轰炸机恢复了平衡。
又飞行了不到一百米,发动机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响,好像一个疲惫极了的老人发出了叹息一样的呻吟声。
机组人员都紧张起来,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库里申科握着操纵杆的两只手上。库里申科又进行了一番努力,可是,飞机已经不听从他的操控,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在万米高空上趔趔趄趄东倒西歪。
库里申科问道:“下面是什么地方?”
领航员罗曼洛夫说:“是万县。”
“距离重庆城区还有多远?”
罗曼洛夫在飞行图上看了一下:“还有三百多公里。”
库里申科也感觉到飞机已经不能再继续飞行了,他说:“飞机快失控了,我们只有紧急着陆,大家做好准备,万一不行,你们就跳伞。”
投弹手瓦列里问:“大队长,你呢?”
“我想找个地方,尽量让飞机安全着陆。”
他放低了高度,向着地面垂直下降,长江迎着他们展开了臂膀,一江波浪后浪推着前浪,浩荡东去。江岸上有起伏的山坡,一个接着一个,连绵不断,也像是一片波涛,在大地上掀着绿色的波澜。
飞机离地面越来越近,连山坡上竹林边的一座座农舍窗里闪着的油灯的光都能看得见了。库里申科操纵着飞机在低空中盘旋,想在江岸上找到一个开阔一些的地方,能够平稳降落,使本来就已经受了伤的飞机能减少些伤害。盘旋了几个圈子,可是,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地方。
再绕飞一圈,终于发现在大江的南岸有一个回水湾,大概有两百多个平方米。库里申科看着那里,他在心里估算:“飞机若是能够落在这个浅水区,不会受到重大的损害,日后,能够比较容易地把它打捞上来,加以修复,很快地,它就又能翱翔蓝天。盘旋几周,库里申科决定就在这里降落。
一边向着那片水面降下高度,库里申科一面对机组成员们说:“我们就要落到那片水面上了,我觉得那里水很浅,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飞机。一旦降落,大家赶快打开机舱盖,游到岸边去。”
“是。”
“准备好,我要降落了。”
轰炸机发出一阵怒吼一般的轰鸣声,“轰”的一声,落到了那片水面上,溅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
那里是万县红沙渍的聚鱼坨。
“快!”库里申科来不及解开座椅上的固定带,先命令机上的投弹手和机枪手,“你们两个快脱下飞行服,游到岸边去。等等,你们一定要记住这里的环境,以后好来打捞飞机。快走,不然飞机沉下去,就走不了啦。”
“你呢?”罗曼洛夫问道。
“你也快走。”
“我问的是你。”
“你们出去了,我再走。”
“不,我们还是一起走。”罗曼洛夫执拗地说。
“这是命令,你们快走。”
几个人爬出机舱,向岸边游去,回头去看,轰炸机正慢慢地沉向水底,他们大声呼喊着,可是,却不见库里申科回应。
罗曼洛夫不放心,又游了回去,对着驾驶舱拼命地喊:“格里沙,格里沙,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回答我。”
机舱已经快要没入水面,罗曼洛夫看见了库里申科伸出了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意思好像是让他快走。
罗曼洛夫把两手合在嘴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喊:“格里沙,你快出来,我等着你,我们一起上岸。”
那只手再次无力地摇了摇,落下去,就再也没有伸出来。机舱没进了水里,水面在月光下荡起了一层漩涡,久久也不散。
“格里沙!”罗曼洛夫大喊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他游过去,和投弹手、机枪手会合,三个人游上了岸。跌跌撞撞地向着最近的亮着灯的房舍跑去,向当地人求救。
附近的农民都看见了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后掉入了聚鱼沱,他们猜测是中国军队的飞机,不待召集,自发地向着聚鱼沱围拢过来,好多人争先恐后地下了水。大家齐心合力,想方设法,把沉没在水中的轰炸机拖上了岸。
机舱里的库里申科被许多双手托举出来,遗憾的是,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生命迹象。连续飞行十几个小时,与日军飞机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斗,又身负枪伤,他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再也没有力气爬出机舱游到岸边了,他随着飞机一起沉入了水中,在异国的江水里沉睡过去。
天空上,一天的星月都敛起了光芒,为一个伟大生命的逝去而哀伤痛惜。
库里申科曾经说过:“我像体验我的祖国的灾难一样,体验着中国劳动人民正在遭受的灾难。每当看到日本飞机炸毁的建筑和逃难的人群就难过,日本人为什么要来轰炸在大路两旁的田里安详恬静地劳作着的中国农民呢?!中国人要敌人付出多倍的代价,要敌人在中国人的打击下仓皇逃命。”中国人民经受的苦难,他感同身受,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为中国人民赢得安详恬静的生活。
中国人民感恩戴德,把库里申科的遗体隆重地安葬在万县太白岩下,因为不知道姓名,当地的民众就在库里申科的墓上做了一个飞机的标志,让他驾驶的战鹰伴着他在异国土地上长眠。
(作者: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