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下午,刘云翔在设在重庆的美军野战医院的病床上得到日本战败的消息。收音机里的播音员用狂喜的颤音大声播报:“日本投降了!投降了!消息来源确实,已从美军新闻处得到证实,那里的电话已经接不通,但每一条线路,每一个话筒,都在传递着同一个惊天消息,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这个播音员竟然喜极而泣,片刻之后,他便即兴来了一段“诗圣”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全世界没有比他更称职的播音员了。
病房里顿时沸腾了,能下床的伤病员全都蹦了起来。刘云翔这次是左腿贯通伤,半个多月前,日本飞机上的一颗七点七毫米侧向机枪子弹击中了他,差点就打断了他的左腿胫骨。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负伤了,只不过后两次受伤一次是在昆明治疗,这次虽然也在重庆养伤,但却没有人给他送早点和鸡汤来了。尽管他所住的医院和蔺珮瑶也不过十来华里的距离。战争早已把这对生死恋人越推越远了。
街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喊叫,刘云翔邻床的美军飞行员华莱士少尉,右手还吊着夹板,却一个鲤鱼打挺地蹦到了地上,大喊:“Go home,Go home!I’ll go home!”(回家,回家!我要回家了!)他冲到窗户前,推开所有的窗户,声浪潮水般涌起来,这个家伙就像一条被洪水卷走的鱼,眨眼就从窗口消失了——他那天从三楼窗口跳进了欢乐的人群,再次摔断了三根肋骨。
美国和中国的医生护士们冲进病房,尖声欢叫,和每一个伤病员拥抱、亲吻。连那些平常很拘谨的中国女护士,也跳起来扑进那些大块头美国伤兵的怀里。输着液体的伤员根本等不及了,一把拔去了针头,张开了双臂。一个拥抱、一个亲吻,都是胜利对这些断肢残臂的人最珍贵的“勋章”。
刘云翔的伤口还没有拆线,腿上还上着护板,一个美国护士玛格丽特小姐扑过来亲吻了他,转眼就蹦蹦跳跳地和一些伤员冲出病房去了。刘云翔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找到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跟着欢乐的人群冲出了医院。
刘云翔那天还穿着病员服,开初还有三两个病友、护士在他身边,但一来到大街上,他们马上就被冲散了。所有的人都在欢笑、拥抱、蹦跳。一队扛枪路过的士兵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后,瞬间就忘记了军纪,忘记了军容,忘记了长官的口令,摘下军帽高高扔向天空,忘情地和人们一起狂欢。但他们也忘记收起枪上的刺刀,在忘乎所以的快乐拥抱中有两个人被刺死、八个人被刺伤。战争与和平,瞬间就实现了转换,没有人来得及适应。以含蓄、内敛为美德的中国人,在此情此景中,将多年来的压抑、屈辱、愤懑、伤痛全部释放出来了,他们的豪放、激情、狂喜一点也不输那些站在敞篷吉普车上的美国大兵。这些美国兵一手拎着酒瓶,一手往人群里扔巧克力,刘云翔身边的一个中国女护士还被吉普车上的一个美国大兵一把提了上去。在这人山人海的欢乐海洋里,谁还顾得了谁啊,谁还找得到谁啊,谁又还……想得到谁?
他不知不觉就被狂欢的人群裹挟着到了上清寺的国府路,这里早已是一片欢乐的海洋,他的拐杖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他或许也不需要它了。腿伤的疼痛已被快乐彻底击退。一个穿学生旗袍的女学生一把拉住他,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两人竟然还跳了一曲华尔兹,他感到自己跳得流畅极了,身随旋律转,脚踏舞步走,一点也没有乱,如同他在天空中驾机邀朵朵白云共舞。一曲终了,还赢得周围热烈的掌声。虽然穿着病员服,还是在坑凹不平的街道上,但他就像穿着笔挺的军礼服,在军官俱乐部的舞厅里翩翩起舞一样兴奋、自信。
当然,这个世界总有一个人,是你在喜悦和最悲恸的时候,特别希望能够与他(她)在一起,哪怕只有眼泪,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刘云翔再兴奋、再激动、再“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情感深处的那根脆弱敏感的神经,仍在温柔而疼痛地弹拨。这是在重庆,这是在青春灿烂闪耀过的地方,这是在个人的爱情完败而民族的抗战大获全胜的时刻……刘云翔放开手臂里的舞伴后,望着狂欢的人群,忽然忍不住想哭。
挤满人群的大街上那些蠕动的汽车走得比蜗牛还慢,车上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有军人也有平民,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士也有衣着朴素的苦力,人们已经不分彼此,欢乐是他们共同的情绪和语言。但是,刘云翔此刻已经听不到身边的喧闹和欢笑了,看不见眼前的人山人海了,他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召唤。这就像在苍茫的大海上孤舟漂泊的人,总知道有一盏灯塔永恒地矗立在海天之际;在干涸的荒漠里只身跋涉的旅人,总相信有一处甘泉在默默地守候;而在茫茫的人海里,在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蓦然回首之间,也总有一个身影带着爱神的旨意翩然降临……刘云翔如同在浪花飞舞中看到了最耀眼夺目的那一颗,在乱花迷眼中发现了最灿烂的那一朵,他的心、他的热血瞬间凝固……
蔺珮瑶和她的丈夫邓子儒站在一辆敞篷吉普车上,站在他们身边的是几个话剧界的导演明星们,有应云卫、白羿、吴祖光、金山、蓝马等。他们显然作了些准备,蔺珮瑶一袭白色纱裙,头戴白色的蕾丝编织帽,背上背着两翼夸张的白色翅膀,打扮成和平女神的模样;白羿一身蓝色裙装,头上戴着花冠,打扮成春姑娘。这些平常都很矜持的文人们大约刚喝了好多酒,每个人都红光满面、手舞足蹈、狂呼乱叫,癫狂到无以复加。邓子儒右手挥舞着几面中、美、英、苏的小旗子,左手拉着妻子的手,一同高高举起一个道具火炬。白羿像外国女郎一样不断向人群献飞吻,又从车上抓一把彩色的纸屑撒向人群,引来了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应云卫举着一个用金色彩纸裱糊了的“V”字形道具,像个快乐到疯狂的大孩子,声嘶力竭地喊:“胜利!胜利!胜利!Victory!Victory!Victory……”
这辆独特的吉普车自然引人瞩目,顿时成为欢乐海洋的中心。但吉普车又被一辆扎满红线的大公共汽车堵住了,这辆“彩车”也许是在匆忙中完成的,人们都来不及找齐装扮一辆彩车所需要的彩带,只是把一团一团红线绑在车窗上。车里有些人在挥舞双臂,但更多的人则站在车顶上又蹦又跳。有人在上面大喊:“让和平女神和春姑娘上来吧!让我们的明星们上来吧!”
这声呼喊很快得到大家的赞同。白羿和蔺珮瑶几乎是踩着人们的肩背、头顶,被一双双高举的手臂举上了公共汽车。现在蔺珮瑶和白羿并排而立,一个带给人们和平降临的喜讯,一个带给大家万物从此复苏的希望。整个山城都为这两个美丽非凡的尤物陶醉了。
“啊!啊!啊!和平女神万岁!和平万岁!”
“哦!哦!哦!春姑娘万岁!春姑娘我爱你!”
胜利带来山洪暴发般的疯狂,胜利也卷起长江深处的暗流。和平女神在人头攒动的世界里披阅人世沧桑,在战争的废墟上给人们带去重建家园的希望,在刘云翔的心里沐浴着爱的春风,熠熠发光。她胖了些,不不不,她丰满起来了,更有一个女人的韵味了。女神就应该是这样的,既要有少女的清纯芬芳,也要有母性的温情慈爱。她明媚的眼波、洁白的牙齿、桃红的嘴唇、满月的容颜,还有丰满的胸脯,充塞了这胜利了的天空。
自大隧道里他们的爱被“窒息”,近四年烽火岁月,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里点点滴滴汇集成的思念,刘云翔早已是“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一九四三年他从美国受训回来后,日本飞机几乎不敢来重庆轰炸了,他的战场在云南、湖南、陕西、山西、广西、海南、江苏、浙江,甚至远到滇缅战场和台湾岛。他常常早上从昆明巫家坝机场起飞,晚上夜宿在印度的汀江机场,昨天还在山西上空作战,今天又转战到广西桂林了。山城宁静的天空在他的身后,重庆的白市驿机场、广阳坝机场都是他的备降机场,但却不再是他情感的栖息地。每当飞临重庆上空,他的心都会莫名地颤动,他的目光都会充满温热。山城在他的机翼下安详宁静,云雾飘拂在城市的上空,两江拥抱的城市就像被一个温柔的梦包裹;废墟越来越少,房舍越来越多,长江嘉陵江上的帆船、火轮行驶得不慌不忙。雾都再不需要浓雾来掩盖自己的虚弱,人们再不需要躲在防空洞忍受空气的恶臭甚至窒息的威胁,朗朗乾坤下孩子们自由自在地在江边摸鱼捞虾,大人们心无旁骛地上班做生意。那些喜欢话剧的人们,不再担心剧场会无端落下一颗大炸弹,不再担心生活中的悲剧会比那些剧作家们绞尽脑汁才写出的剧目更悲惨、更难以承受。
那个时刻刘云翔只有自豪,没有伤感。为了让自己的恋人有一方和平的天空,即使战死他乡,又何足惜!
但看到蔺珮瑶和邓子儒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已经战死了。活到战争胜利有什么意思呢?死在战场上才是好男儿。他隐约预感到,惨烈的抗战终于胜利结束了,他的情感“抗战”也将再度开始。它会同样惨烈,却不知道胜利会在何时何地。看那两个站在车顶上欢庆胜利的人儿多么珠联璧合、相亲相爱啊!这个胜利是他们的,是他用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他们、为所有的中国人换来的。从今往后,天下太平了,邓子儒会挣到更多的钱,生意事业将在和平的天空下如日中天;蔺珮瑶会有一生一世花不完的钱也享不尽的福。当她在闺房里百无聊赖时,当她在花园里看花开花谢时,当她在牌桌上虚度光阴时,当她在纸醉金迷的舞场上裙裾翻飞、歌尽桃花时,她会偶尔想到我吗?民族危亡时大家都会齐心勠力,战争结束后,不好说了。
因此,纵然此刻瘸着一条腿的刘云翔再不是当年那个豪情盖世、意气风发的空军飞行员,纵然多年战火的锤炼已让他在枪林弹雨的生死搏杀中也能冷静如常,像吹茶碗里的一抹残茶一般把死亡轻轻吹开,但现在他却离不开那行进在胜利海洋里的彩车,离不开和平女神——他心中的女神——对他的导引。因为他从没有放弃自己的幻想,从没有放弃自己的爱。有的人的身影,如果她被阻隔在崇山峻岭之外,如果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如果时间慢慢淡化了对她的思念,她或许就是一个逝去的梦,沉淀在记忆的深处。但某一天她从长眠的深海中浮现了出来,你瞬间就完蛋了。所有为了忘却而刻意构建的墙,分崩离析。
他跟随着彩车从国府路到林森路,又到中山路,再到了督邮街口的“精神堡垒”(现在的解放碑所在地),那里有一个用灯光装饰出来的巨大“V”字母。天已经黑了,但满世界通明,蔺珮瑶和邓子儒手里已经不是道具火炬,而是一支火把,火光映红了两人的脸,看上去那样地年轻、生动、和谐、美好。让刘云翔心里隐隐作痛。
他几度被人流挤到彩车一侧,离蔺珮瑶也就三四米的距离。有两次,他忍不住大声喊:“珮瑶!瑶妹,是我……”但这声音就像在山呼海啸中扔到大海里的一块石子,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听得到。
“瑶妹,瑶妹,是我!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啊!我们都看到抗战的胜利了!看到了,看到了……我也看到你了,你看到我了吗……”
有两次他挤到了彩车的车门边,他拍门,仰头高喊,喊得杜鹃泣血,声嘶竭力。他的伤腿令他爬不上彩车,也没有人帮他。彩车走远了,刘云翔慢慢追不上它了。不是由于人太多让他靠不拢彩车,而是因为他腿上的伤口已经撕开了,血一直顺着他的腿在流淌。开初他以为是汗水,这沸腾的世界里谁不是汗流浃背的啊!但他撩开裤管时,发现脚背和布鞋全都被浸成暗红色的了,他才知道情况有些不妙,才知道痛。他的主治医师美国人戴维先生曾告诫刘云翔,这期间需要静养,穿过大腿的子弹虽然没有打断骨头,但破坏了大腿里的一些神经组织,它们很脆弱,很难修复,搞不好你就开不了飞机啦。
那个时候刘云翔哪里还会顾及到这些,四年前那个夏季,他并没有服输,现在他也不会。他一瘸一拐向着彩车的方向追去,有人把他挤倒了,他再爬起来;有人群挡住了路,挤不过去,他就从另外一条小街小巷绕过去。他的腿越来越痛,他的脸上已布满泪痕,但有一股钢铁般的信念强劲反弹,固执地雄踞在他的心间——这是我的女人,这是我被战争夺去的爱;战争结束了,我该找回自己的爱了。
这就像那些在战争爆发后被迫离开了故乡的“下江人”一样,他们现在也该回家了。
刘云翔终于在一家叫“国际”的舞厅外找到了他们。这群耀眼的明星们不在舞厅里跳舞,而是在外面的空地上与民同乐,数百人围着他们欢呼叫好。舞厅的老板顺应民意,在外面挂了两盏大气灯,乐队的乐师们也和大家一起狂欢。刘云翔仍然挤不到蔺珮瑶跟前,不是因为人太多,而是根本没有他的机会。蔺珮瑶和白羿是场子中央的明星,蔺珮瑶刚跳完探戈,马上又被一个美国兵拉下场跳踢踏舞。她舞得多么疯狂啊!她疯狂得多么像一个才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啊!她的花季在这胜利的夜晚开放得多么绚烂妖冶啊!刘云翔本来应该是下一个翩然而至的绅士,向她伸出温情的手,轻揽她的腰肢步入舞场中央。然后告诉她,今晚的一切都是美梦成真,你的海哥哥回来了。胜利最终属于我们。
可是啊,他已经跨不出那一步,他的左腿竟然麻木了,是那种在冰水里浸久了的僵硬和无知觉。真是糟糕。他躲在黑暗里撕破了一只裤腿,把伤口紧紧地扎起来,他痛得满头大汗,差点没有叫唤起来。他找到一棵黄葛树,倚在树根下,大口地喘气,让眼前飞舞的金星慢慢散去。人群中的恋人在旋转、旋转,但就是不会转到他这个方向来,他和她的距离如此地近,但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如此力不从心、狼狈不堪。他再次泪流满面。
他竟然昏过去了,或者是睡过去了?他不知道。等他醒来后,“国际”舞厅门口已经曲终人散了,喧闹还在别处继续。夜已深,黄葛树下只剩他一个人,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也许因为刚才失血过多,他现在浑身乏力,无法站立起来。
有两个扔爆竹的小孩来到他身边,一个孩子问:“叔叔,你喝醉了嗦?”
刘云翔苦笑一声,说:“孩子,麻烦你帮我找一根竹棍来好吗?”
这时孩子的妈妈找过来了,大声喊孩子回家。另一个小女孩说,妈妈这里有个叔叔喝醉了。那母亲赶忙厉声说:“快过来,离酒疯子远点!”
刘云翔只得拼尽了全身力气喊:“大姐,我没有喝酒。我受了点伤,需要帮助。”
那个母亲听出了刘云翔的东北口音,才过来说:“哦,是个‘下江人’嗦。啷个啦?”
刘云翔在孩子母亲的帮助下终于站了起来。女人说,我去帮你叫辆黄包车吧。刘云翔说,哪里还有黄包车,车夫都游行庆祝去了。女人问,你住哪里啊。刘云翔不得不说,我是美军野战医院的伤兵,旧伤复发了。
女人的话里有了热情。“是伤兵嗦?哎呀,我们今天的胜利有你的血汗哦。我去叫个警察来。他们会帮你的。”
刘云翔忙说:“不用了,我还要去找个人。大姐,请你帮我找根棍子啥的来吧。我能走。”
女人诧异地问:“还要找哪个哦?你都这个样子了兄弟,赶快回你的医院去吧。”
最终刘云翔还是拄了一根竹竿,紧随着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爱的气息,在不夜的山城一路寻去。
“四象村”是战争爆发后湖北人来重庆市中心地带开的一家有名的饭庄,现在虽然已近凌晨了,大堂仍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刘云翔这时才感到了饥饿,肚皮贴到后背般的饿,让人发昏、发飘的那种饿。下午从医院出来到现在,他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望进去,那里有一个名流云集的饭局。邓子儒和应云卫坐上首席,其余的人都是陪都的作家、导演、诗人、演员、记者、画家。这些人有的刘云翔认识,有的不认识,他只要认识蔺珮瑶就够了。邓子儒显然是做东的人,他频频举杯,他高声大笑,他高谈阔论。国家民族的未来在他的指点江山下,将向着和平、民主、繁荣、宪政方向发展;战争责任必须追究,日本不说让他龟儿子割地赔款,至少我们要收回台湾、收回琉球群岛;发动战争的罪犯应该受到严厉审判,日本天皇制度应该废除,并和其他战争罪犯一同接受审判;中国军队应该和盟军一道驻扎到日本去,不然军国主义得不到彻底根除;当年那些策动轰炸重庆的军国主义分子,应该押到重庆来审判……
在邓子儒侃侃而谈的时候,刘云翔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蔺珮瑶。她又换了一身行头了,大红色的乔其纱裙子,白色的披肩,头发挽了一个发髻盘在头顶,看上去高贵、典雅。她就坐在丈夫身边,大家闺秀的模样(与她下午在车顶上的疯狂已判若两人),没有多少话,只是偶尔附和几句,有人来敬酒了就起身应酬。她吃得很少,她笑,她不语,她理她右耳的耳环,她和坐她另一侧的一个男士交谈,她的一颦一笑,都照亮着这个胜利的夜晚。有几次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一个虚无的地方,似乎累了——哦,亲爱的,你在想谁?
他伫立在街上,看得如此痴迷,仿佛那是一个星光闪耀的舞台,他是剧场里的观众。他不知不觉就向“四象村”走过去,忘记了还瘸着腿,忘记了自己已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他的裤管高一只低一只,一边的袖子也被扯下来当绷带了,黑白条纹的病员服上衣的扣子只剩下两颗,几乎就是敞胸露怀。他的脸上汗渍、泪痕东一道西一条,他那时哪里还顾及得了自己的形象,他满脑子的蔺珮瑶,满脑子千疮百孔的浪漫情怀。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一件一生中最愚蠢的事情。许多年以后,他还在为这个晚上在“四象村”受到的羞辱而懊悔,弄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出此昏招、自取其辱。他走进那间洋溢着欢声笑语、高谈阔论、美酒和美人、名流和绅士的餐厅里想做什么呢?跟那些作家、导演、诗人、记者们说战争胜利了,我们一起来喝一杯?跟蔺珮瑶说,你的海哥哥回来了,来偿还我欠你的债?跟邓子儒说,抱歉,日本人打走了,我回来了,我们两个的战争还没有完?最后,再向大家郑重宣布,战争期间,我刘某人戎马倥偬、无暇他顾,现在战争结束了,我要追求自己的生活和爱情了?这些豪言壮语在心里可以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但现实却不给你机会,即便给了,你说出来可能又是另外一套语言了。
只有在时间雕刻了人们脸上的皱纹,岁月淘洗了人间喧嚣的红尘,刘云翔才会知道,胜利虽然来之不易,但它来得太突然了,他几乎来不及好好想想和平之后的生活,战争就结束了,蔺珮瑶就出现了,爱情,这个生命中苦苦追寻的东西,就回来了。战争的突然爆发和战争的戛然结束,对普通人来说,都如同一场梦,只不过前者是噩梦,后者是美梦,在梦与现实之间,人们都需要时间这座桥梁来摆渡。梦里和梦外并不只是眼睛一眨的问题,而是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生。就在昨天,他还跟邻床的华莱士少尉说,那架打伤我腿的日本飞机我看到它的编号了——二○三五。这个狗娘养的,以后在天上撞见它,你们可要留给我。要是谁比我更有幸把它揍下来了,我请客。
梦境之外的现实往往比人们预想的残酷。刘云翔其实只走到“四象村”的大堂门口就被拦下了。一个穿短褂的汉子拦住了他,问:“喂,兄弟,你要干啥子?”
刘云翔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什么干啥子,这不是饭馆吗?”有谁进饭馆的门会被拦下来呢?
人家已把他当成要饭的叫花子了。那汉子说:“唉,兄弟,你就别往里走了,里面的先生太太们正吃得高兴。胜利了,我给你舀碗‘胜利饭’吧。来呀,给这位兄弟赏碗饭来。”
刘云翔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了,意识一片空白。为国家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还从没被人当成过叫花子。两年前他跳伞落在滇缅交界处怒江峡谷的一个民族地区,左脚踝关节骨折,在原始密林里苦等了四天才见到一帮傈僳族人。他们开初把他当魔鬼,把他捆起来,送到他们的头人那里。那时他并没有感到羞辱,也不害怕,因为他穿着飞行服,身份是空军飞行员,背上还有“血符”——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虽说他不是洋人,但他是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飞行员,飞行服上也会有这块“血符”。他相信自己只要不是落在日占区,就一定能够获救,就一定是他们尊敬的空军英雄。果然,这些傈僳人的头人一见到他就将他当上宾了。八个傈僳族汉子一路护送,他坐了一周的轿子才回到汉族人的地区。
一个跑堂的飞快地端了一碗饭来,上面只有几片青菜,连筷子都没有。也许他们打发叫花子就是这样的吧。刘云翔本该一掌打翻了饭碗,义正词严地呵斥他们,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点,老子是国军飞行员、上尉军官。但那碗饭太香了,肚子里仿佛就伸出一只手来,不顾廉耻地一把接了过来。他低头的那一瞬间,才发现自己这身破衣烂衫,外加那根竹棍,说自己是空军军官,岂不被人当作骗子?人是衣裳马是鞍,以这种邋遢模样去见几年不见的恋人,跟一九三九年那个端午诗会上,他一身笔挺戎装、以刚刚击落日机的空军英雄形象出现在蔺珮瑶面前,真是云泥之别啊!
不过,这世上有一千一万个道理,也要先填饱肚子再说。何况他失了那么多的血,几乎就要虚脱了。既然人家说了是“胜利饭”,庆祝胜利嘛,有福同享。下午他还看到一家糖果店的老板,指挥他的店员将大把大把的糖果撒向满街欢庆的人们。人的心劲儿一泄气了,手根本就不听意识的使唤,几把就将碗里的饭抓来吃了。把空碗还给人家后,才看见那个汉子和跑堂的还堵在门口。汉子说:“走吧,看你也是个‘下江人’。兄弟,战争结束了,赶快想办法回家,以后说个媳妇,日子会好起来的。”
肚子填饱了,羞耻感也回来了。刘云翔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了,更不用说闯进邓子儒的庆祝宴会,当众申明自己的爱情。他默默地转身,艰难地离开,再也无颜回头。街道上不识趣地刮过一阵凉风,将刘云翔最后一根勉力支撑的神经吹断了。脸上滚过两行温热的泪,他任眼泪淌,流到嘴边,他就把它咽下去。终于走到一个安静的小巷拐角处时,他才坐下来,双手掩面,放声痛哭了一场。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