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饭店三0四房间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下午,发生了些什么样的故事,邓子儒耿耿于怀了一辈子。这一年的轰炸开始以后,《龙城飞将》在陪都坚持上演了几场,终因日机轰炸越来越频繁不得不中止,然后他又随剧组去成都及周边几个中小城市巡演,可那些城市也隔三岔五地被轰炸。最后应云卫应老板说,日本人看大家太累,让我们各自回家休息。伙计们,散了吧,该回家看老婆的看老婆,该谈恋爱的谈恋爱,等雾季来了再说。我这个夏天呢,想好好去乡村钓鱼。邓子儒回到重庆时,家已不复往昔的温度,他发现邮差几乎天天都来送信,而妻子不再出去跳舞、打麻将,每天写信的时间甚至长于他写剧本。就是他们谈恋爱时,也没有这么频繁的书信往来啊。加上夫妻关系日趋冷淡,大小姐脾气十足的妻子常常在床上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他们有多久没有同房了?他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都是生活无虞、饱食终日的正常人,结婚两年多了,他们连孩子都没有生一个,邓子儒的母亲早就不满意这个妖冶新潮的儿媳妇了,没有多少文化的老母亲对蔺珮瑶的评价是:“肚脐眼儿打屁——腰(妖)里腰(妖)气。”在漫长无趣的失落之夜,邓子儒难免会心生怨气:难道夫为妻纲这点伦理也不讲了?难道这点正常生理的需求被别人满足了?如此一想,他的心便寒气顿生,醋意大发。一个吃醋的男人和一枝出墙的红杏,应该算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夫妻关系。
醋意大发的丈夫有某根神经特别发达,他能够在夕阳西沉中听到妻子内心深处的叹息,在花儿的绽放中看到一颗背叛的心,在鸟儿的鸣唱中捕捉外面世界的诱惑,在虚情假意的家长里短里感受到冬天的凛冽寒风穿胸而过,连一只蜜蜂飞过,他也能找寻到它刚才栖息在哪朵花的花蕊里,更何况那些在大轰炸中也毫不躲避掩饰的战地情书。
他截获了其中的一封信,妻子的私情昭然若揭,更让他愤怒、失望之极的是对方竟然是他视同手足、捧为英雄的空军飞行员。这种羞辱就像有人冲着他的脑门撒了泡尿。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叫司机把码头上的秦二爷接来,带上江湖上的兄弟伙,去把那个开飞机的做了。但他的管家钟四哥说:“大爷,你想重新安一个家吗?”
邓子儒一愣,脑海中闪过白羿高冷的容颜。她可以演他的戏,但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不管他多么有钱、多么痴情,他永远也只配当一个仰慕者。有一次在江津巡演时,晚上他们在月光下到长江边漫步,邓子儒冲动地拉起白羿的手,想把它捂在自己的心上,让她感受自己那颗狂跳的心。但白羿举重若轻地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子儒哥,江边有些凉了,回去吧。小心感冒发烧。那一段时间他确实“烧”得厉害,几乎就要忘记家里的蔺珮瑶了。如果说在演技高超、洋派十足的白羿面前,蔺珮瑶只是一个村姑,他邓子儒不过是一个有钱有势的土鳖罢了。这样的女人是花瓶,是舞台上的角色,不是生活中的妻子。
他的“高烧”退去后,指望妻子也能回到生活的正轨中来。他们都还年轻嘛,谁没有点心猿意马、浪漫情怀?谁不干一点哈戳戳的事情?因此,即便面对移情别恋的妻子,邓子儒也只有咬牙切齿地说:“不想。”
钟四哥又问:“那么,大爷想重新娶一房吗?”
“不想。”邓子儒真没有这个打算,这还不是因为家族、家规,而是当你发现一件东西就要失去时,才感到原来自己是多么地在意它,更何况自己的妻子。他对蔺珮瑶已经爱到骨子里了,他不想伤筋动骨。
能当管家的人一般社会阅历都相当丰富,且善于揣摩主子的心思,并能为主人出谋划策。钟四哥说:“大爷,去年沙坪坝杨家花园的三姨太裹上了一个大上海来的小开,杨老爷心急火燎地出手,将小开沉江里,三姨太自杀,杨老爷还被政府捉去关了一阵,官司吃大了,闹得杨家在江湖上颜面丢尽,人财两空。大爷现在是陪都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还说等两年就去竞选市政参议员。那个开飞机的也不是码头上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等闲之辈,事情闹不好就通天了。这趟浑水我们还是不要去蹚。”
邓子儒觉得钟四哥说得都有道理,但自己心中的那股恶气又该如何消弭?袍哥帮规里“弟淫兄嫂”是大不敬,要三刀六个眼,或自己挖坑自己埋。但战火早已打碎了袍哥们的江湖规矩了。邓子儒无助地望着自己的管家问:“那你说我该啷个办?”
因此,蔺珮瑶只有在事后才会知道,六月五日上午家中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埋伏,她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猎人的准星。没有一丝征兆,没有任何警告,大小姐当惯了的人,总是从不在意别人的脸色,也不在乎周边环境的变化。许多往事,人们要在事后才能慢慢看清它的全貌。就像“水落石出”这句成语,逝者如斯,季节轮转,河底隐藏的石头方显峥嵘;而人世间纠缠的爱恨情仇,时间自然也会把一团乱麻的头绪梳理清楚。大隧道惨案那天,她的司机回到家后就被邓子儒叫去问话,还没有动“家法”,他就全招了,连太太带了多大的箱子都说了。邓子儒那时才预感到一场私奔正在这个没有了温度的家发生,之前他还认为这一天只是蔺珮瑶的一场浪漫的幽会。他还在找最佳的时机下手。按管家钟四哥的建议,这样的家丑宜私下解决,既不要太伤太太的心,也不能让那个龟儿子再占便宜。等哪天刘云翔进城时,把他带到袍哥的山堂里“吃讲茶”,让他晓得马王爷头上有几只眼。但人间的情事,世上再聪明的脑袋瓜都难以窥测。谁能料到战火纷飞的乱世也会有人要私奔呢?邓子儒决不答应,哪怕为此杀人。
当他看到刘云翔和蔺珮瑶在追逐中一起奔逃时,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了。有哪个当丈夫的,能忍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与人私奔的奇耻大辱?他们躲进了防空洞后,他吩咐手下的兄弟伙,给我守住大隧道的三个出口,老子不信他们就不出来了。
但严重的问题是他们出不来了。所有困在大隧道里的人都面临窒息、蒸烤的危险时,邓子儒也慌了。当初阻挡他进洞的木栅栏被劈开后,一堆垂死挣扎的人却封住了洞口。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悲惨世界。妻子在里面会怎么样呢?下午他和钟四哥谈起蔺珮瑶早晨的呕吐,管家一句话点破了夫妻间冷漠了许久的那堵墙。太太不会是有喜了吧?天哪!我啷个脑壳是方的呢?邓子儒大叫一声。他能不把自己的妻子夺回来吗?
天上日机还在不断骚扰,炸弹东丢几颗、西扔几个,连防护团的人、维持秩序的警察宪兵,都不得不暂时躲避一下。防空警报满城响,探照灯射出道道白光,地面微弱的高射炮火拖曳着一串串白亮的光飞向无垠夜空,像一去不回的萤火虫。这些顽强又孤单的萤火虫,要去咬住那些天上横冲直撞的恶魔,把他们揍下来,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市中心有几条街道在燃烧,城市的半边天空都是血红色的。敌机还投下惨白的照明弹,将山城破败的景象照得惨不忍睹。而心情更破碎凌乱的则是邓子儒,他带着手下的几个兄弟冒着随时被炸弹炸翻的危险,从十八梯洞口跑到演武厅隧道口,那里不过是十八梯隧道口人间地狱的另一页,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他又跑到石灰市洞口,情形同样混乱不堪,来自洞口的阵阵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熏倒。卫戍司令部和重庆市政府的官员们围在洞口前束手无策。这帮饭桶。邓子儒恨恨地骂道。这时他看见人群中有一个认识的人——重庆市警察局督察处的陶处长。邓子儒一把抓住他说:“陶处长,我老婆在里面,救救她呀!”
陶处长满头大汗,袖子挽得老高,一脸诧异地问:“邓太太怎么会跑到大隧道里去了?”
“哎呀,说来话长,想个办法嘛陶处长。快叫你手下的警察去拖人啊!”
“人都扯断了,邓老板。日怪得很,今天重庆咋个恁个背时哦!”
这时一个警察跑来报告说,重庆卫戍司令部自己挖的防空洞曾经和大隧道连通了,不晓得现在还是不是通的。
陶处长大喊一声:“那我们赶快去看看!”
一行人赶到卫戍司令部,邓子儒带自己的人紧跟在后面,但没有想到岗哨不让进。陶处长都要掏出枪来打他了,幸好一个他认识的值班中校军官出来,他说那个洞子口早封死了。卫戍司令部乃军机重地,防空洞怎么能和社会上的混在一起呢?
那时重庆主城的地下几乎被掏空了,每个单位都在挖自己的防空洞,又缺乏统一规划,弄不好就跟别人的串在了一起。邓子儒忽然脑子灵光一闪,附近有个纸烟业公会,会长是他结拜的任大哥。有一次他听任大哥说,纸烟业公会挖防空洞时也跟大隧道挖通了,只得加了道铁板门隔开来。任会长还说,我可受不了大隧道里的那些气味。
天无绝人之路,邓子儒带着陶处长和他手下的人冲进纸烟业公会,有警察在,他们畅通无阻。那个防空洞并不长,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铁门处。管铁门钥匙的人却不在,陶处长指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说,给老子砸开!
铁门打开,浓重的臭气扑面而来,所有的人都被熏得背过身去,两个年轻点的警察就像被一阵强风刮倒了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陶处长缓过劲来才说:“妈屁哟,这是啥子味道哦?等透哈气我们再进去。”
邓子儒可等不起,他跟陶处长要了两把手电筒,对身边的两个兄弟说:“我们进去。”
铁门里边躺了一堆不知是死还是活的人。他们的手都血肉模糊,想必是拍打、抓挠铁门时弄伤的。隧道里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墓,男女老幼,东一堆西一团,裸尸相枕,伤心惨目。邓子儒往十八梯洞子口方向摸去,他估计蔺珮瑶他们进洞晚,应该离那个洞口不远。
在一个拐弯处,邓子儒在倒叠在一起的人堆外面发现了一只乳白色的高跟鞋,谁会穿着这样的鞋子跑警报、进大隧道?除了蔺珮瑶。况且这还是他和蔺珮瑶去香港时,在弥顿道的一家意大利人开的皮鞋店买的。他总算看到了躬着背、跪倒在地上的刘云翔。他们的身边还躺着七八个生死未知的人,刘云翔的身上还压着两个人,一个横陈在他的小腿处,一个直接倒卧在他的背上,而蔺珮瑶就在他的身下,邓子儒得感谢这双价格不菲的高跟皮鞋,不然他根本无法找到他们。
邓子儒喘着粗气搬开刘云翔,他软软地倒在一边了。妻子头发凌乱、衣不蔽体,就像刚刚受到了一次粗暴的蹂躏。邓子儒心疼得眼泪直流,他先摸摸妻子的鼻息,竟然还有点游丝一般的气息。“她还有气。”邓子儒脱下自己的衬衣,把妻子包裹起来,然后对身后的两个弟兄说,“快,抬出去。”
他们踉踉跄跄地把蔺珮瑶抬了出来,就像刚刚逃出了地狱一般,趴在纸烟业公会的洞子口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有个弟兄找了把扇子来,拼命在蔺珮瑶头部扇风,陶处长过来看看说:“还是要抬到外面去,让江风吹一吹。”
夜空之下,长江边,邓子儒从来没有发现山城夏季的夜晚如此凉爽,其实那晚气温依然很高,闷热、潮湿,空气死水般黏糊糊的,但它是新鲜的,是可以活人的。
“邓大爷,太太醒过来了!”一个兄弟高叫道。
“老天爷啊!”邓子儒一声长叹,跪在妻子的身边,他看见她微微睁开了眼睛,然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珮瑶、珮瑶!”邓子儒喊。
“海哥……”蔺珮瑶又咳嗽起来。
“是我、是我啊!”他抱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晃着她,心里有一件宝贝被人夺走、现在终于又抢回来了的踏实感。
“海哥。”她的嘴唇动了动。
妈屁的,那个狗日的把你害得那样惨,差点连命都没有了,还想你的野男人啊!邓子儒差点就叫出来了。他扔下蔺珮瑶,站起来恨恨地说:“给老子把这个烂婆娘丢到江里去!”
“大爷……”手下的几个兄弟束手无策。
城市仍然在燃烧,半个江面都是暗红色的。空袭警报已经解除了,陪都恢复了暂时的宁静。邓子儒对着长江吐着自己心中的恶气。刘云翔还在洞子里,刚才推开他时,邓子儒来不及想自己情敌的死活——他诅咒他死九次!如果他还有多余的力气,他会狠狠踹刘云翔几脚,或者扇他几个耳光。“弟淫兄嫂”的龟儿子,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老子不杀你,天杀你。
长江水在火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流淌,没有波浪,没有漩涡,更没有一点喧嚣。但一个人的内心却在翻滚激荡:宽恕是一个个优美起伏、操行高尚的波浪,嫉恨则是一个置人于死地的阴险漩涡;仁爱是阳光下一朵朵粲然开放、赏心悦目的浪花,杀戮则是水底涌动的邪恶暗流。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其实都有一条爱恨交织、邪恶与高尚混杂流淌的河,都有坦荡开阔的水面和深藏不露的杀机。
高尚的行为是人生中难得一现的彩虹,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几次,有的人在狂风暴雨之后自己成为了彩虹。邓子儒返身回到纸烟业公会的洞口时,陶处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防毒面具戴在头上,正指挥手下的人往外拖死人。
陶处长问邓子儒:“回来干啥子哦,都死光光了。”
邓子儒说:“我还有个人在里面。”
陶处长问:“你的啥子人?”
“仇人。”邓子儒怒气冲冲地说。
他从陶处长那里抓过防毒面具,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洞子里。他跑得跌跌撞撞、怒气冲天,不像是去救人,而是要去找人拼命。他边跑边想:老子要去踢他几脚,好好教训这个龟儿子!老子要把那狗日的吊起来问他,朋友妻、不可欺,这个做人的道理懂不懂?老子要把这个禽兽不如的飞行员……妈屁的,你个狗日的还是个飞行员呐!
他在死人堆里找到了刘云翔,他哪里还像个飞行员,简直是一堆烂肉!邓子儒忍不住想呕吐。他强忍着恶心将他从人堆里拖出来,不管他死活,他都要把他弄出去,不然他的怒气难消、良心难安。这是他一生的义举,足以让他自豪一辈子,足以让爱他的人,甚至恨他的人,都会冲他竖大拇指。在浸透了死亡之气的黑暗隧道里,只有上帝看得见,他踉踉跄跄地背负着一个比他个子更高、块头更大的(他的妻子曾经多么迷恋这健壮的躯体)男人,艰难地前行,就像耶稣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走向骷髅地。有几次他坚持不住了,和那个躯体一起摔倒在地,他爬起来,只有喘出的气没有吸进来的气,他的脑袋涨得要爆炸,眼珠子都要鼓落出来了,他一度怀疑连自己爬出去的那口气都没有了。他要放弃了,但他心中的那个神不允许,在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在鼓励他、鞭策他。为了不让他的神责备,为了不让这双眼睛失望,他即便死在隧道里,也心安理得。自我救赎的意义在于,你既要救别人,也要救自己。
刘云翔被邓子儒背出来后,当天凌晨就醒过来了。他的世界鬼影憧憧,一群陌生人将他架到一处深宅大院里,有人往他身上浇冷水(这让他如沐甘霖),有人又骂骂咧咧地揍他(这又让他感到莫名其妙,难道我落入敌人之手了吗?曾经有战友飞机被击落后跳伞落到沦陷区,被日本人抓到后通常会遭受一通暴打)。他那时头脑还是昏沉沉的,人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到了晚上,有人将他解下来,押到一间宽大的屋子里,有几个穿黑衣的人在院坝里持着火把。他的脑子彻底清醒了,这让刘云翔想到了多年前嘉陵江边的那个夜晚,虽恍若隔世,但杀戮的气息依旧。
他被按坐在一张长木桌前,两个大汉站在他的身后。屋子里光线很暗,没有电灯,只有几盏大油灯,在他的右侧是一个神龛,神龛背后的墙上画的是右手持大刀、左手抚须的关云长。神龛前除了两盏长明灯外,还有一堆贡品,有白米饭、桃子、糕点、水果糖,甚至还有几块美国巧克力。这帮不伦不类的家伙。刘云翔眼光里充满了轻蔑,现在他是上过战场的人了,面对这些江湖上的场合,都像是在看戏。
但当他对面的一扇黑门打开后,进来的那个人却不能不让他感到羞愧。邓子儒一身塔夫绸青衣,身后跟着两个满脸杀气、短褂赤膊的男子,其中一个老者白色的胡须飘到胸前,由于既不浓密也不够长,因此即便他努力想装出关云长器宇轩昂的模样,终究还是显得英雄气短了。
邓子儒脸色晦暗、目光游移,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身心受到惨重打击,他竟然拿不出压倒对手的那股狠劲儿来。本来理在他这一方,对方已落入他的掌心,他只要动一下嘴,就可要了刘云翔的命。但他却似乎缺乏这个勇气,他唯一不缺的,或许只是疑惑。
生活竟然如此荒谬,这个坐在对面的人,还是自己视同手足的兄弟吗?他曾经多么崇拜他、喜欢他,让他住进邓公馆里养伤,让太太照料他,自己躲在缙云山上为他的英雄业绩写剧本,不惜血本将他的光辉形象搬上话剧舞台。他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但他却扮演了拐走别人老婆的角色。这个混乱的世界上还有英雄吗?他妈的!
那么,好吧,就让我们按江湖上的规矩来做一个了断吧。
“珮瑶她……还好么?”刘云翔面带愧色地问。
“不关你的事!”邓子儒喝道。
刘云翔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说:“邓先生,请你把我送回我的部队去。”蔺珮瑶安全了,大家都还活着,就当做了一场噩梦。尽管他的噩梦还没有完,但他不想跟这帮人演戏,他有足够的勇气蔑视他们。
“放肆!”站在邓子儒后面的那个老者发话了,“你搞醒豁没得?这里是我大重庆码头上‘天门堂’的山堂,还不给老子们跪起,叩拜本堂的邓大爷。你龟儿子在我们的山堂里只是‘二姑娘来拜年——有你的席坐,没你的话说’。来哦,让这个倥子跪到起讲!”
站在刘云翔身后的两个汉子捉住了他的胳膊,一下将他从座位上拎起来,双手一反剪,脚下一绊,就迫使刘云翔跪在了地上。
刘云翔大喊道:“我是国民革命军空军第四大队的中尉军官,你们私设刑堂,侮辱革命军人,是要坐班房的!”
邓子儒知道刘云翔是说给他听的。他冷笑一声:“哼,你也配称革命军人?”
刘云翔脖子一扬,反问:“不配?你难道不知道?”
邓子儒一下愣住了,竟然无话可说。他一只手指点着刘云翔,嘴唇哆嗦几下。“你……你你你……”他忽然将手收回来,捂住了自己的脸,失声痛哭。搞得他身后的两个掌事大爷直摇头。那个白须飘拂的秦二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凑到邓子儒耳边轻声说:“大爷,大爷息怒。这事交给我们办就是了,大爷先请回吧。”
邓子儒双手往桌子上一擂,大喝一声:“我自己的事,自己会管!放开他,你们都给老子出去!出去!”
押着刘云翔的两个人松开了手,刘云翔整理了下衣襟,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秦二爷说:“大爷,按帮会里的规矩……”
“锤子规矩!出去。看不起你家大爷嗦?我自己来。”邓子儒眨眼就从身上掏出两把左轮枪来,往桌上一拍,“看到没得?这个是吃素的唛!”
邓子儒将一把左轮枪往刘云翔那边一推,如同把一个黑色的死神推到他面前。然后他把自己面前的枪拿起来,略显笨拙地扳开弹仓,又按回去,说:“姓刘的,你我兄弟一场,今天恩断义绝。是你有负于我,还是我仗势欺人,苍天在上,自有明断。拿起枪来,我们来看看,哪个是龟儿子?”
邓子儒身边的人都吓住了,不晓得他们的大爷要咋个耍法。秦二爷忙说:“邓大爷,袍哥不是这种操法的。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我‘天门堂’有‘红十条’、‘黑十款’,随便拿出一个条款来,都要把这个骚鸡公(指下流、淫乱之人)洗白十次。”
“这不是江湖上的事,是老子的家事。听懂没得?”邓子儒拿枪对准了秦二爷。
几个袍哥看见他们的大爷脸色铁青,知道不好再招惹他了。秦二爷像唱戏一样喊了一句:“大爷雄起,我们在外面等到收尸!”然后他使了个眼色,袍哥们便退出了山堂。
屋子里安静下来,邓子儒现在可以直视刘云翔的目光了,他的枪口对准着他,微微晃动。
“把枪拿起来!”他嗓音低沉,说得毅然决然。
“是你把我从大隧道里背出来的吗?”
“是又咋样?”
“为什么?”
“为了向蔺珮瑶证明,我比你更爱她。”
“包括现在?”
“对头。敢把枪拿起来吗?”
刘云翔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桌子上的左轮枪拿起,娴熟地弹开弹仓,将里面的子弹全抖出来,手腕一抖,弹仓归位。
“你玩过枪吗?”
“把子弹装上。”邓子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杀过人吗?”刘云翔又问。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邓子儒显然有些气短了。
“邓先生,在你杀我之前,我想把话说清楚。不是我要夺走你的太太,而是家族封建势力拆散了我和蔺珮瑶。我们在南开上高中时就相爱了。我为了这份爱,被蔺家的人装过猪笼,沉过嘉陵江。你有这样的经历吗?你用派克笔在支票上轻松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赢得了蔺珮瑶的好感。但是请记住,你并没有赢得她的爱,直到今天。因为你从前不是她的初恋,现在也不是她的真爱,而我是。老兄,一个人的爱这两条都不占,何来爱情?对此,我很抱歉。”
邓子儒就像听到一个惊天大秘密。“你们……我、我写剧本时,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些?”
“生活可不是你们演戏那么简单。”
邓子儒想起来了,他在写剧本时,和妻子曾经说过类似的话,生活中的爱情,可比舞台上演的戏复杂多了。这是他说的还是蔺珮瑶说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只依稀记得,他问过刘云翔的爱情经历,但好像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在他的剧本中,那个空军英雄刘云飞被一个女大学生所爱,而一个富家弟子依仗家族势力强娶女大学生,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女大学生逃了婚,去寻找她的初恋……
哎呀,妈屁哦,我这不是在写自己吗?狗钻沙锅,自己笼起了。真个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嗦?
邓子儒手中的枪口垂下去了,他从未有如此严重的挫折感和失败感。在重庆这个码头上,他的生活如在长江上顺风顺水地行船。如果不是战争,祖辈父辈打下的基业足够他大展宏图。如果不是战争,爱情怎么会如此支离破碎、家庭又怎么会这样风雨飘摇?如果不是战争,他这样日进斗金的商人,怎么会走火入魔地写什么空军英雄,引狼入室?这该死的战争啊!
刘云翔这时却把枪拿在了手上,瞄准了邓子儒。他冷静地说:“老哥,来吧,我欠你一枪。”
邓子儒如同被人从梦中唤醒,从疑惑走向决斗的战场。生活中总会出现一些强大的对手,要么你战胜他,要么你甘拜下风,还会有另外的可能吗?
“你的枪里没有子弹。你还想羞辱我吗?”邓子儒决定在强者面前,找回自己的尊严和勇气。
“好吧。”刘云翔从桌子上捡起一粒子弹,将它装进左轮手枪的弹仓,然后一搓弹仓的转轮,“哗啦啦”一阵金属磁性的声响,转得人的心都随同它一起疯狂。
“啪嗒”,云翔将弹仓抖进枪身中。“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你家时,说刘云翔这个名字迟早要进入为国捐躯者的名单,但没想到会成为花下鬼,真是没出息到家了。来吧,我们都是赌命的人。我的爱情出了差错,你的也未尝不是。或许你的运气会好一些?”
“这不公平。”邓子儒脸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风度。
“公平了。”刘云翔苦笑一声,“就把它当成一种道歉吧。中国式的。”
两人隔着的那张长桌,也不过三米的距离,他们都听得见对方紧张的呼吸,看得见对方放大的瞳孔、微微抽搐的嘴唇、咬紧的腮帮、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对决斗的双方来说,这是必须要打出去的一枪,不然内心永难平静;这是必须要以命相搏的一枪,不然此生不但无颜面对那个他们共同深爱着的女人,更会丧失一个男人的尊严。
“你先来吧。”刘云翔说。
“不,一起来。我喊一、二、三,该下地狱的下地狱,该上天堂的上天堂。”邓子儒硬气朗朗地说。他忽然不害怕了,觉得这一生要想重新赢得蔺珮瑶的爱,在此一搏。
“一!”邓子儒喊,他们同时举枪瞄向对方。
“二!”枪口前,两人的大脑都一片空白。
最后,邓子儒用了毕生之力大喊一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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