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遭受重创的重庆城惴惴不安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一直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漫长的一天眼看就要过去了,日军的飞机没有出现,神经无时不刻都绷得紧紧的人们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周婆婆把从垮房子里头挖出来的米淘了几道,准备煮一大锅稀饭,她两婆媳加上何嫂三娘母还有何小雨,已经是一大家人了,米下得少了,肯定不得够。打了三盅盅米,她想了想,又倒了大半盅盅回去,以后的日子还不晓得是啷个一个样儿,不节省到点,吃得河干水尽,到了找不到米下锅的阵,几口人就只有饿肚皮了。
水烧得翻翻涨,周婆婆刚刚要把米下锅,一揭开锅盖,防空警报就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周婆婆遭吓得手一抖,一钵钵米一下就倒到了地下。
背后,罗素芬抱着娃儿,从屋里头冲了出来:“妈,听到没得,拉警报了,快点,我们走隧道头去。”
周婆婆心痛打倒了的米,媳妇的话好像没有听得到,她踏下身子,一捧一捧地把米捧到钵钵里头,一边嘴巴里头还在念:“可惜了可惜了!早不来晚不来,刚刚要下锅它就来了!硬是不要我们重庆的穷人活了!”
“周婆婆,周婆婆,快点走防空洞!”何嫂带着三个娃儿从仁爱堂医院转来,走到较场口,就听到了拉警报。本来他们可以从演武厅那个出口直接钻大隧道,但是何嫂记挂着周婆婆和罗素芬,怕她们又要抱娃儿又要拿东西,一时搞不贏,就带起三个娃儿朝到十八梯飞跑。跑拢善果巷口口,在人流中没有看到周婆婆两婆媳。何嫂急了,一面大声喊,一面朝屋头跑。快要跑拢的时候,周婆婆已经把大部分米都捧起来了,地下还剩了寥寥无几的几颗,她还是舍不得,一颗一颗地拈起来。罗素芬站在一边,手上抱起娃儿,拉不到她,急得双脚跳。
何嫂飞步跑拢,一把把周婆婆从地上扯了起来:“周婆婆,快点,不然就搞不赢了。”
周婆婆使力要挣脱何嫂的手:“慢点,你莫忙嘛。我的包包,我的包包还在屋头搁起的!”
大娃何家文自告奋勇地说:“周婆婆,你快点走,我晓得你的包包在哪点搁起的,我去帮你拿。”说罢,一头进了房门。
周婆婆不放心,对到大娃的背背喊道:“大娃,轻点,莫把东西给我打烂了哟。”
“我晓得,周婆婆。”
大娃很快就出来了,双手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宝贝包包捧起。周婆婆这才放了心,跟到何嫂上坡钻防空洞。
五点钟,第一批次三菱九六陆上攻击机飞抵重庆,银白色的。机翼在落日余晖中熠熠闪光,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盖住了地面上高射炮发射的“隆隆”声响,它们已经找准了目标,肆无忌惮从容不迫地投弹,俯冲,用机枪扫射地面的人群,炸弹爆炸的火光和烟瘴再一次在渝中半岛上空升腾飞扬。
太阳快要收起最后一束光线的时候,日军飞机第二批次、第三批次轰炸机气势汹汹接踵而至,以第一批次炸弹弹着点燃起的大火为导引,进行了更加猛烈的狂轰滥炸,飞机以三百多公里的时速向地面轮番俯冲,炸弹和燃烧弹雨点一般地坠落,地面上大火熊熊,映得夜空一片惊心的血红,两江汇合处的水面也闪着粼粼血光,有炸弹落进江中,激起了冲天水柱,接二连三地在江面上腾起。
中国空军机群紧急升空,扑向了日军机群。可是,他们驾驶的伊尔飞机属于老旧机型,没有夜间飞行设备,只能用肉眼寻找目标,因为地面火光冲天,天空上烟雾弥漫,天色又渐渐地暗了下来,光凭肉眼根本就不可能发现敌机的踪影。只有凭着直觉,向敌机发起奋不顾身的攻击。
梁东凯睁大眼睛,努力地在自己的四周寻找敌机,捏着驾驶杆的双手汗湿淋淋,可是,再怎么努力,视线中也没有出现一架日军飞机鬼魅一样的影子。他不甘心,抬升机头,准备从高空向下搜寻,他抱定了一个信念: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一架敌机,拼死也要把它击落,为重庆死难的百姓报仇。
队长驾驶的伊尔-16从旁边掠过,隔着驾驶舱,队长在向梁东凯做手势,让他立刻返航。
梁东凯使劲摇头,他指着地面让队长看,地面上是一片烟火,日本鬼子又犯下了滔天的罪恶,无论如何,决不能返航,决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离开。
队长指着敌机遁去的方向,意思是敌机已经走了。
粱东凯还是摇头,再次让队长看地面。队长也摇头,坚持让他返航。梁东凯只有服从命令,跟在队长机后返回了基地。
从驾驶舱出来,跳到地面上,梁东凯追上了队长:“大队长,为什么要返航,明明地面上还在爆炸,鬼子还在投弹。”
“你眼睛花了,那是地面目标在燃烧。东凯,他们就是欺负我们不能夜战,所以才选在这个时候来。”
“日本佬,太凶残!”
“我们之间力量对比太悬殊啊。”
夜空恢复了平静,星星伴着月亮,在天际闪闪烁烁。上半城的大火接天连地,黯淡了晴朗的夜空,黯淡了天上的星月,渝中半岛成了一把巨大的火炬,冲天的火焰和黑烟滚滚而起,直冲云霄。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逐渐兴盛起来的第一条繁华大街——督邮街此刻几乎被火焰的巨口完全吞噬,敌机投下的燃烧弹精准地命中了目标,大火延绵数里,一直烧到了通远门。
当枇杷山、较场口、鹅岭、黄桷垭上的绿灯笼渐次升起,宪兵打开了较场口隧道防空洞的铁门,人流涌出了洞口,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从通远门烧到督邮街的熊熊大火。一群一群的人,通身都被火焰映照着,沐着光焰,一动不动默默无语地看着那个方向,所有的人都在沉重地叹息。
周婆婆的心子在胸腔里头缩成了一坨,她喃喃地祝告着:“老天爷,莫起风哦!老天爷,你下场雨就好了哟!”
惊呆了的罗素芬突然把娃儿朝到何嫂怀里头一放,拔腿就朝燃火的方向跑去。何嫂还没有反应得过来,倒是周婆婆先清醒了,扯起喉咙拼命地喊:“罗素芬,你到哪点去?恁么大的火,你不要命了呀!转来,转来,你去了也找不到人的!”
何嫂赶忙喊大娃二娃:“快点追起去,把嫂嫂拉回来。”
大娃二娃一阵飞跑,追到了罗素芬,一人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嫂嫂,周婆婆喊你转去。”
罗素芬使力地想挣脱:“你们等我去嘛,他肯定在那点的,我去看下他,看下他我就转来。”
大娃二娃坚持着不放手:“嫂嫂,周婆婆不准你去,我们不得放你走,你就不要去了嘛。”
何嫂牵起何小雨也跑了过来:“听话哟,罗素芬,你去了也帮不到周新永的忙,倒给他添麻烦。”
罗素芬哭着说:“我不得给他找麻烦,我心头慌得很,慌得不得了,就想过去看他一眼。”
“他恁个大一个人,不得出啥子事情的,你就放心嘛,你把娃儿带好,就比啥子都要好了。”
罗素芬没有再坚持,跟到何嫂,回到了周婆婆那边,从周婆婆手上接过娃儿,一行人朝十八梯走去。
空袭警报还没有完全解除,消防队就赶到了督邮街,还隔起几十米远,热浪就扑面而来,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全部都炸了起来,根本就无法靠近。
消防队的一个老队员说:“打了半辈子的火,恁么大的火还是头一回看到起。新永,你莫走近很了哟,要是风把火苗子燎起过来,你不遭烧脱一层皮才怪。”
周新永心有不甘:“那我们就只有眼看到烧了?”
“这阵去打火,就等于是飞蛾扑火。我们还是先挖一条隔离带出来,把周围的树子啊房子啊清一下,防止火势再朝外头蔓延。”
附近的几个消防队全部出动,挖好了隔离带,又用从江里头抽上来的水一桶一桶地朝到火场里头泼,可是,火势太猛,水一泼过去,几乎完全不起作用,大火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在督邮街肆意横行。烧过了小什字、靴子街、小梁子,在会仙桥一带稍作停留,又朝到关帝街和鱼市街猛扑过去,一口一口地吞掉了街道上的店铺,卖绸缎呢绒的绸庄、卖珠宝首饰的珠宝店、卖日用品的百货店纷纷起火燃烧,一家接着一家地烧过去,几千米长的街道都处在无情火焰的包围之中,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火海。炙热的热浪在火场四周飘散,人根本就不能靠近。
夜深了,大火依然在燃烧,由于送电线路被炸断,整个渝中地区都停了电,除了火场中火焰时明时暗的光亮,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团,一栋栋房屋黑黢黢的剪影在黑暗中深沉地沉默着。
周新永他们消防队集中泼水扑打火焰,终于在大火中剪开了一道口子,他们齐心合力,向着纵深推进,热浪挟带着呛鼻的烟气,一波一波地向他们扑来,他们个个浑身湿透,有人手被划破,鲜血长流,有人脚被余火灼伤,疼痛难忍,却没有一个人退缩,大家举着水龙带,顽强地与火焰搏斗着,一步一步地逼退大火。
等火势稍有减弱,救护队也开来了火场,准备在余烬中寻找生还者,给遇难者收尸。路上漆黑一遍,不知是哪个住户,率先把几支蜡烛放到了门前,照亮了一段马路,陆续地有人点亮蜡烛,放在马路边边的石坎上,渐渐地,许多许多的蜡烛被人放在了路边,代替了熄灭的路灯,驱退了黑暗,让城市有了生命和活力,也给冒着生命危险忙碌的防护团照亮了道路。
黎明降临,有几处火势得到了控制,一直在火场旁待命的救护队员们冲进火场,冒着依然炙人的热气,开始在火场中寻找生还者。日本人投下的燃烧弹爆炸之后,立即产生三千度的高温,连续燃烧十分钟,连铁皮都能烧得爆裂,人若是陷入火场,根本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队员们在瓦砾堆中翻来找去,大声地呼叫,没有听到一声回应,也没有找到一个还有生命迹象的人。到处都横陈着乌黑的尸体,像是一段段被火焚烧过的枯木,倒卧在灰烬之中。
马路边有一具尸体,身材短小,可能是一个女人,她俯卧着,身体被烧得蜷缩了,两只手抱在下面,像是在尽力地保护着肚子下压着的什么东西,等把她翻过来,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心摧血下,她身体下压着的,是一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童,身体还有一部分没有被烧焦,贴着地面的肚皮上,留有衣裳的残片,那是一块花布,粉红色的底子上画着几朵小小的白花。
周新永一见,立刻想起了儿子,百般忍耐,还是没有能够忍得住,眼睛水一滚就出来了,像两条冰巴冷的虫虫,在被火焰灼得火辣辣发痛的脸上流过。他弯下腰,轻轻地把那个小娃娃抱起来,尽量地避开她身上被烧得煳焦焦的地方,生怕把她碰痛了,又轻轻地把她放在她妈妈的身侧,紧紧地靠着妈妈的身体,然后,脱下了身上被溅过来的火星烧得千疮百孔的衣裳,盖在了母女两人的身上。
位于督邮街十字路口的国泰电影院被炸弹命中,天亮时火焰才被扑灭,几面还没有倒塌的墙壁冒着袅袅的青烟。防护队冒着炙人的余火,挥汗如雨,在废墟下挖掘遇难者的遗体。
有一对老夫妻相拥着,站在废墟旁,绝望地看着黑乎乎的瓦砾堆,他们的女儿昨天傍晚和男友一起到国泰看电影,一夜未归。早上天还没有亮,她的父母就来到这里寻找女儿,看到的就是这一片断垣,几面残壁,一堆烧黑的砖瓦。从砖瓦下面一共抬出了两百多具尸体,全都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突然,那位母亲凄厉地尖叫一声,挣脱了丈夫,扑向了防护队员刚刚抬出的一具尸体,尸体手腕上戴了一个金晃晃的金镯子,当妈妈的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们的女儿平时佩戴之物。母亲抱着那具焦黑的尸体,呼天抢地,哭昏过去。她的丈夫无声地垂泪,一手抱着妻子,一手轻抚着女儿烧得骨骼都露出来了的脸。
救护队员还没有清理完国泰电影院的尸体,又有消息传来,嘉陵江边凿在松软泥土下的一个防空洞被一颗炸弹命中,洞口直接被炸塌,泥土下埋了几百人,可能还有活到起的,需要马上过去挖掘抢救。于是,几十个救护队员带着锄头洋镐,不顾一夜未眠的疲劳,飞奔到了被炸塌的防空洞前。脚跟还没有立稳,就开始了紧张的挖掘,好多人的虎口震裂出血,也没有找到洞口的位置。
几叶轻舟破浪前来,在两江汇合处调转船头,向着倒塌防空洞的方向直驶过来。船一抵岸,慈云寺的几十名和尚手上拿着洋铲洋镐,纷纷跳下船,涉水上岸,脱下僧衣,加入到挖掘的行列之中。和尚们身强力壮,一时间,挖掘进度加快了许多。一个钟头之后,洞口显现出来,几十具尸体也随之出现在人们眼前,他们摞在一起,许多都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一定是窒息死亡前的垂死挣扎,使他们自己撕碎了身上的衣裳。搬开堵在洞口的尸体,进到洞中,更多的尸体橫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总计有超过两百人之多,手电筒的光亮,照着男女妇孺横陈的尸身,有的人双手抓在胸口,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出来,有的把手伸向洞口的方向,大张着嘴巴,临死前一定在拼死地呼救。一个孩童依偎在母亲身边,眼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滴,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裳,鼓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悲哀,母亲用手死死地把他抱在胸前。两个和尚使出了全身气力,也不能他们分开。一个年轻的和尚泪流满面,双膝跪下,对着母子两人的尸体痛哭失声:“佛祖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哪!你看看吧!”
五日一早,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张群驱车上黄山去觐见委员长蒋介石,报告日军轰炸后的市区惨状。谈话开始,他首先提及了英国、法国、德国使馆也中了炸弹,房舍遭到不同程度的毁损,人员亦有伤亡。
昨天晚上,蒋介石在黄山上眺望市区,见火光冲天,烈焰腾腾,知道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一定十分严重,一夜都没有睡好,听了张群汇报,脸色十分的不好看:“连外国使馆都炸,日本人真真是丧心病狂!”
“德国使馆挂了‘卍’字旗,一样地被日本人炸了。”
蒋介石把捏在手里的拐杖提起来,在地板上狠劲地笃了一笃:“哼,在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国际法?!”
“委员长,列国政府一定会对这种惨无人道的轰炸提出强烈抗议,国际社会也一定会与日本进行严正的交涉。”
蒋介石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摇头道:“不会有用的,他们不会理会的,顶多就是赔礼道歉,一声‘误炸’就堵了众人的口。”
张群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回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惨景,不由得沉重地叹息:“委员长,我今天早上从市区出来,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惨象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到处都是尸体,树上挂着炸出来的肠子,路上布满了死难者残缺不全的尸体,人头、残肢随处可见,大火到现在还没有熄灭,重庆城已经成了一片焦土了。”
“伤亡多少?”
“因为大火还没有完全扑灭,而许多尸体是埋在着火的废墟之中的,没有清理出来,故而尚不能准确地计算,但估计不会少于数千之众。”
蒋介石两只手重叠地放在拐杖上,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的一角蓝天。许久,才无限感慨地说:“长沙会战,是‘自我焦土’,今日之重庆,是日寇强加于我之‘焦土’,陪都市民,遭此荼毒,惜哉!痛哉!”
张群一直恭恭敬敬地洗耳恭听,这时,不失时机地赞美道:“委员长一片忧国爱民之心,天日可鉴。”
蒋介石没有理会张群的溢美之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日寇对重庆的轰炸,绝非是仅仅为了迫使国民政府投降,他们有更险恶的用心,就是想要用无差别轰炸来离间国民政府与重庆市民的关系,让广大的重庆市民觉得,正是因为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他们才会遭到如此惨烈的牺牲。”
“委员长一言中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安抚民心,争取他们的拥护,将全民抗战进行到底。”
“委员长所言极是。”
“日本人对陪都的轰炸,绝不会是一天两天、一年半载的事情,我军民一日不屈服,他必然要继续实施残暴手段。我们绝对不能再让陪都人民承受更大的苦难。岳军啊,要想方设法,减少伤亡。”
“是,岳军明白。”
“我想了一下,日本飞机重点轰炸的是市区,我们要把市民尽可能多地转移出市区,这样,才能使牺牲减少到最小,最小。”
“也唯有如此了。”
“另外,对伤者要妥善治疗,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养伤。受难者的遗体要加紧掩埋,无人认领的一律集中处理,防止瘟疫流行。还要采取紧急措施,对家园被毁没有食品的难民加以救助。”
“岳军明白。”
“失去了亲人的儿童要集中起来,让他们吃饱饭,可以上学读书,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
“是。”
“你回去,叫重庆市政府立即动员市内所有公私车辆及所有船舶,陆路水路一齐动用,运载愿意出城的市民躲避轰炸。”
“好,我回去就把委员长的意思交代下去,疏散居民的行动立即启动。”
“唔,此为当前第一要务。赶紧去办吧。”
“是,委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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