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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四幕 恨别鸟惊心(第十八节 私奔 2)

发布日期:2020-06-21 17:27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一部或多部关于过去的“旧电影”。蔺珮瑶的“旧电影”可以起名为《一九四一年夏季的浪漫与苦难》——黑白片,时空交错,人物众多,情节复杂,苦难潜伏在浪漫华丽的外表之下,青春的激情挥洒在死亡的追逐之中,战火让爱情升华,战火也让有情人分离……

这天中午,这部“旧电影”进入到最乏味又暗藏玄机的部分。邓子儒夫妻俩吃了一顿索然寡味、又各自心怀鬼胎的午饭,以至于吃到一半,蔺珮瑶忽然想呕吐,她真的冲到卫生间哇哇大吐,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邓子儒满腹狐疑地站在她身边,为她捶背。蔺珮瑶眼含泪花喝道:“别碰我,我难受得很。”

邓子儒说:“那就别出去了。”

蔺珮瑶白了丈夫一眼说:“关你屁事!”

她去床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忽然发现丈夫立在床前,正用手摸她的额头,吓得她一个激灵爬了起来。邓子儒一脸关切地问:“你没有啥子事吧?我要出去一会儿。”

蔺珮瑶就像得到大赦一样,不无欢快地说:“走你的嘛!”

“我让曹二娘给你端杯牛奶来。”邓子儒微微一笑。

“我不要,我还要睡会儿。”她重新躺下,翻过身去,用被单蒙住了头,就要渡过难关的快感,她可不想让丈夫看见。

下午三点多,蔺珮瑶精神抖擞地迈出了离家出走的那一步,午饭时的病态荡然无存。汽车开出邓公馆时,她连回望一眼的心情都没有。这个时候她才想起魏蓝交代的应该单独去与她碰头的叮嘱。算了吧,和刘云翔一起走有什么不好的呢?她急迫地想去万国大饭店见刘云翔,她想让刘云翔陪自己去临江门的一个上海私贩那里买指甲油哩。昨天下午刘云翔就从遂宁机场偷偷溜回了重庆,两人匆匆见了一面,由于有魏蓝在场,他们连手都没有拉一下,只能用炽热的目光相拥。魏蓝在絮絮叨叨地交代各种注意事项时,他们也没有听进一句完整的话。现在蔺珮瑶渴望立即投入他的怀抱,亲他、吻他,向他诉说她昨晚整整一夜是如何想他,幻想即将面临的新生活,她是如何害怕又是如何向往。

车到万国饭店门口,司机问,是在这里等太太吗?蔺珮瑶说,你先回去吧。司机又问,那啥子时候来接太太呢?蔺珮瑶看了一眼这个忠心的老司机,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要是能带着这辆车去延安就好了。她那么多心爱的首饰、衣服、鞋子就可以带走几大箱了。她有些伤感地说:“回去吧,等我的电话。”

她敲开刘云翔房间的门时,刚才的愁绪一扫而空。门一关上,两个人就拥抱在一起,长长的亲吻,就像他们初恋时一样。这也是恋情被迫中断以来,他们第一次肌肤相亲。

“都要出远门了,你的打扮还是那么……娇艳。”

“终于可以和你一路同行了,人家能不打扮一下吗?”

“噢,瑶妹,我们是要一同走向战场的,前方的路,还不晓得有多艰险。”

“没有比我们已经走过的路更艰难的了。长江和嘉陵江今天汇合了啊,海哥哥。”

当两条大江汇聚在一起时,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激荡、吸纳、交融和碰撞。在枯水季,它们远隔千山万水,深藏相互的思念,悄无声息地向共同的目标慢慢走近,人们几乎察觉不出两条不同源头的大江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它们迟疑的步履在漫长的旅程中时而封冻、时而回旋,它们的倾诉只有水里的鱼儿知道,它们的追求只有掠过江面的风才赶得上。当终于汇聚在一起时,它们并没有欢唱,只是相依相偎,在风平浪静中默默地融入对方,一切就像一场隐秘的偷情。

现在是洪水季节了,两条大江躁动不安,不舍昼夜地一路奔跑着终于拥抱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情人,它们波涛汹涌、感情丰沛,如泛滥的情欲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在朝天门外宽阔的江面上奔腾、冲撞、翻滚,尽情地将重逢的眼泪挥洒成冲天的浪花了。

江河如此,何况人乎?两个历经悲欢离合、战火熏染的痴情者不知不觉中就滚到了大床上,拼命地亲吻、抓挠、挤压、吸吮……与刘云翔的迟疑、羞涩、犹豫不决相比,蔺珮瑶显得更急迫、勇敢、激情四溢。刘云翔还是童子身,怀中扭动起伏的身子让他感到像面对潮起潮涌的海浪,兴奋莫名、张皇失措;而蔺珮瑶已是轻车熟路、拨云撩雨,“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在经历了两个月前国泰大戏院的那次轰炸后,他们曾经在书信往来中讨论了爱情为什么会“死灰复燃”得那么快、那么炽烈。这是一次化学反应。刘云翔曾经在信里写道,时间酿造了它的品质,苦难催生了它的能量。就像日本人投下的燃烧弹,是铝和镁两种金属粉末,当它们在爆炸中被引燃时,烈火就不可阻挡地燃烧起来了。蔺珮瑶也曾眼含热泪地写下这样的话:“那就让它把我前一段错误的婚姻烧毁了罢!”

爆炸吧,燃烧吧,把负重的过去、黑暗的牢笼都烧毁了吧!她的身子如温柔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地覆盖了他;她的热吻滚烫得足以熔化钢铁。她现在是逃出牢笼的鸟儿,幸运地把未来交给了一个飞行员。他们将一同翱翔在自由的天空,蓝天白云在他们的身下,她坐机舱的前面,刘云翔在身后温柔地依偎着她,驾驶着奔向光明前程的自由之鸟。飞机在天空中划出华尔兹的舞步,她的白色纱裙从机舱里飘拂出来,白云为之翻滚,百鸟紧随鸣唱。这是一架满载着浪漫情欲的飞机,轰鸣着在一张大床上准备起飞。

“不、不、不!”刘云翔衣衫不整地抽身出来,“瑶妹,我不能这样。等到了延安,我要正式娶你,我们让共产党人做我们的证婚人。等到那一天,我们再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

刘云翔面红耳赤,跪在床上,面对已裸露出半个身子的爱人说。蔺珮瑶此刻双颊绯红,梨花带雨,雪白的乳房已是挣脱了牢笼的白鸽,振翅欲飞……多少豪情盖世的英雄,曾折戟在这温柔乡;多少浪漫多情的才子,曾迷失在这玉峰间。刘云翔不是英雄好汉,也不是风流才子,他只是一个对自己的爱执着到无以复加的清白处子。不到延安,不失其身——不仅指他自己,还事涉蔺珮瑶的贞洁。在他眼里,尽管蔺珮瑶已是有夫之妇,但因为坚信这爱是纯洁的,她就是洁白无瑕的;因为相信新的生活是共同追求的幸福彼岸,过往的一切就只是生命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因此,这爱的高潮需要在一个庄严的仪式、郑重的承诺兑现之后,爱才是最高贵的,性也才最完美。

“放屁!你为什么对我那么狠!都到这一步了,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婚床吗?”蔺珮瑶头发凌乱地爬起来,挥手就给了刘云翔一个耳光。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临阵脱逃”了,更是第二次伤害一个深爱他的女子的心!如果说第一次刘云翔将她拒之于门外,是因为他们分离得太久,沧桑演变得太剧烈,蔺珮瑶的婚姻是横亘在他们中间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么现在,鸿雁已经搭起了一座鹊桥,鸿沟已被无畏的勇气踏平,万贯家产、优渥生活都敢于抛弃,他凭什么不能多给一点点的爱?有多少女人,能够经受得起两次同样的伤害?

刘云翔被打蒙了,他默默地转过身去,把宽阔的背朝向女人,任由蔺珮瑶长江水一般的眼泪,从失意的“婚床”漫上他的双肩。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