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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火十八梯》 | 第一章(1)

发布日期:2020-05-10 15:44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又是一个大雾天。

随着黎明降临,白茫茫的雾气从长江和嘉陵江江面上袅袅婷婷地升腾起来,悠悠然向上飞升,逐渐沿着河岸山坡弥散开来,直到把重庆城裹在了一片无穷无尽的白絮之中,树木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油绿的树叶变得灰蒙蒙生气全无。上半城的高楼只剩下楼顶飘浮在无边的雾海之上,几十步之外的行人只能看得见一个一个模糊的影子,连初升的太阳也被浓雾欺负得没有了脾气,羞答答地藏身在天穹之上,成了一个惨淡的光团,无可奈何地垂眼看着遮天蔽日的冬日大雾在渝州大地上肆意横行。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已经一年有余。其时,历时四个半月之久的武汉会战已于十月宣告结束,日军占领了武汉三镇,又向战时首都重庆逼近了一步。千里之外战火纷飞,而有群山拱卫大江守护的大后方得以暂时偏安于一隅。虽然日军有过几次轰炸,但每次的规模都很小,没有造成重大损失,重庆人民的生活照常进行。这个岁末年尾雾气弥漫的早晨,城区依然是一片宁静祥和,严酷的战争似乎离得很远很远,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依山而建的重庆城,顺着山势渐次铺开,半山腰是下半城,起于上清寺,经过大溪沟、储奇门、望龙门,止于菜园坝。到了石板坡,从一条名叫詹家溪的巷子拐进去,向南行走数步之地,就进入了十八梯,走完了一坡青石板梯坎,到达渝中半岛的山顶,上头就是较场口,属于上半城的地界了。十八梯这条蜿蜒而历史悠久的石梯坎路,就像是一条飘动的灰色绸带,把重庆的下半城和上半城连到了一起。

像是一棵大树上众多的枝丫,每隔一段距离,十八梯梯坎路的两边就向左右延伸出了一条又一条宽宽窄窄的巷子,有善果巷、轿铺巷、瞿家沟、永兴巷、双桅子……一个名字就代表了一段历史,一个名字就藏着一个悠久而韵味深长的故事。每条巷子里高高低低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依山而建的简陋民宅,有的就靠了几根木头支撑,稳稳地立在岩壁之上,这就是最富巴渝特色的民居——吊脚楼了。

登上较场口,从上面俯瞰下来,整个十八梯的一面坡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房子,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蚁穴。几万人在这里生活,就如同勤劳的蚂蚁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又一代地在这里繁衍生息。

大雾下得最浓的时候,十八梯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临街的商户下了一扇扇门板,吱吱嘎嘎的声音在雾气中此起彼伏地响起。铁匠铺的学徒一边打呵欠一边把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剃头的师傅把摊子摆出来,把镜子挂在壁头上,把刮胡刀、洗脸盆、洋碱盒盒一样一样地放归于(重庆方言,意为归置整齐)。烧饼铺子的第一炉烧饼已经出了炉,金黄金黄的烧饼摆在筲箕里头,诱人的香味四处飘散。小面铺子生意兴旺,三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没得位子的就一手端了面,踮(重庆方言,意为蹲)在梯坎上,“呼噜呼噜”地吃。裁缝铺的师傅也早早地打开了门,正忙到把燃着的麸炭夹到熨斗里头,吹几口气,麸炭就冒出了明火来。无所事事的老人家瞌睡少,早早就起了床,把烘笼放在长衫子下面,坐在自家的屋门口,悠闲地看着上下往来的人流,满是皱纹的脸上写着沧桑的岁月,写着冗长的人生,也写着居家生活的恬淡悠闲。

黄沙溪一带过来的农民担着装满各色菜蔬的菜挑挑,拖着长声吆喝:“莴笋萝卜飘儿白,小葱蒜苗包包白。”吆喝声在雾气中飘散,在一条一条的小巷子里头回旋。遇到要买菜的住户,卖菜的农民便放下挑挑,在路边边称称,拿钱,交易结束,农民又挑起挑挑,隐身进了愈加浓重的雾气之中。

而后,又有头上顶着笼屉的小贩从雾气中影影绰绰地过来,一面走一面喊:“卖白糖糕哦,卖白糖糕哦。”

“卖白糖糕的,等到等到!”蓬着一头乱发的家庭主妇从门里闪身出来,喊住小贩。小贩站下,把蒸笼从头上端下来,放在路边的石坎上,先揭开盖在笼盖上保温的一块棉胎,再揭开笼盖,用筷子夹起还在冒着热气的白糖糕,放进主妇伸过来的碗里。交易结束,小贩盖上笼盖,把蒸笼放上头顶,一路喊着,在雾气中远去了。

何嫂给两个儿子大娃二娃一人买了两个白糖糕,自己却舍不得吃,喝了一碗隔夜的稀饭当早饭。她早年丧夫,一人拖着两个娃儿过活,在屋当门摆了一个小摊摊,卖些针线顶针、打蛔虫的使君子、洗衣裳的猪毛刷子,找点小钱,养活两个儿子。流年似水,不知不觉中几个年头过去,娃儿一天天地大了,都进了学堂发蒙读书,用钱的地方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靠摆摊摊找的钱已是入不敷出,何嫂就走牛角沱上清寺一带去收下江人的衣裳来洗,勉强把生活糊得走。

洗了稀饭碗,何嫂揩干净手,把折好的衣裳放进背篼,回头对着卧房的门喊道:“大娃二娃,起来得了哟,各人(重庆方言,意为自己)把饭吃了,赶忙上学去,我走了,快点起来,莫紧到(重庆方言,意为老是)在床高头(重庆方言,意为上面)绵起,听到没得!”

屋里传出了“窸窸窣窣”套衣裳的声音,大娃何家文声音里头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妈,晓得了,你各人走嘛,我跟弟娃两个都起来了。”

“把门锁好哟。”

“晓得了。”

“钥匙拿给周婆婆。”

“要得。”

“好生上课,莫惹先生生气哟。”

二娃何家武可能是觉得妈妈太啰嗦,忍不住开腔(重庆方言,意为说话)了:“妈,我们晓得了,你就莫紧到啰嗦了,各人快点走。”

“要得,我走了。”

何嫂背起背篼,出了家门。隔壁的周婆婆正在屋门口发煤炉子,炉子里头冒出的白烟氤氳在她的四周,一时不肯散去,烟和雾重合叠加,巷子里白蒙蒙一片,遮得周婆婆屋里头的电灯泡像鬼火一样,只看得见黄黄的一团光晕。

周婆婆呛咳着,问道:“何嫂,走了呀?”

“走了。周婆婆,麻烦你一下,帮我把大娃二娃盯到起,喊他们早点走学堂去,去晚了,先生就不准坐,要喊他们站起上课。”

“要得。”

“谢谢了哟。”

“不消谢得。哎,何嫂,你莫忙到走,把摊摊摆出来,我帮你看到,卖一个钱算一个钱嘛。”

何嫂婉言谢绝了周婆婆的好意:“算了,周婆婆,你媳妇要生了,你各人都搞不赢,再给你添麻烦,要不得。”

说起即将降临的新生命,周婆婆眉毛眼睛都是笑:“还有个几十天她才得生。没得啥子麻烦的,就是搭个眼睛。”

“算了,周婆婆,我回来再摆,一样的。”

“好嘛,那你慢走。”

“要得,你慢慢忙。”

周婆婆那年刚刚五十岁,男人周兴富在轮船上当水手,夫妻俩育有二子二女,两个女儿已经嫁人,幺儿周新平还在沙坪坝读高中,大儿子周新永是防护团消防大队的队员,去年才接的媳妇,当年就怀上了身孕,眼看着将要临盆,把周婆婆高兴得一天到晚都咧着嘴巴笑。昨天去菜市场买了一只老母鸡转来,一大清早就起来发炉子,要杀鸡炖汤,给媳妇补身体。柴火燃得旺了,她抓起炭圆丢进炉子,拿把烂蒲扇对着炉膛口一阵猛扇,烟气渐渐地淡了,几朵火苗从炉口那里探身出来,在炭圆头上欢快地舞蹈。

何嫂下了梯坎,出了詹家溪,朝牛角沱的方向走去。路边边停了一乘滑竿,抬滑竿的冯元德是熟人,看样子是没得生意,跟他的联手老陈一边一个,坐在梯坎上抽叶子烟。走到跟前,何嫂打了个招呼:“老冯,恁个(重庆方言,意为这么)早就出来了呀?”

冯元德把叶子烟杆从嘴巴里头抽出来,憨厚地笑着,应道:“是噻,没得生意得,叶子烟都烧了几根了。”

“在这点跍到起有啥子生意嘛,走朝天门去,拢一条船,就是几百个人,还怕没得生意?”

“算了,那是别个的地盘,我们挤不拢去,还是就在这点等到起,碰得到客就抬,碰不到就没得法。”

冯元德的联手老陈说:“何嫂,你背恁么重,压得弯腰驼背的。我们这阵也没得生意,不如你坐上来,我们抬你一截,啷个样?”

何嫂忙不迭地谢绝了:“算了算了,我这个人命生得孬(重庆方言,意为不好),一辈子都玩不起这个格,还是走我的路好点。”

老陈喜欢开玩笑,尤其喜欢跟何嫂开玩笑,见何嫂走得急,两个脸瓣儿(重庆方言,意为脸蛋儿)红彤彤的,忍不住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不荤不素的话:“何嫂哎,你就坐一回嘛。你没得男人,老冯没得堂客,干脆,我们两个把你抬到老冯屋头去算了。你说,要不要得?”

何嫂一听,立马瞪起了眼睛:“打胡乱说,你昨天晚黑马尿水水灌多了,说些啥子东西哟!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的嘴巴扯到耳朵根根那点去!”

老陈瞟一眼冯元德,见他也马起一张脸,晓得各人的玩笑开大了,赶忙认错:“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恁个说了,何嫂子,对不起对不起。”

何嫂还没有消气,也不理会老陈,垮起脸,转过身去,把背篼朝上头耸一耸,“腾腾腾腾”地走了。

一路走去,雾气越来越浓,挟带着彻骨的寒意,在天地之间无拘无束地铺陈。快要走拢菜园坝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警报声,在雾气中传过来,显得格外的沉闷,格外的刺耳,街上的人可能是躲空袭都躲疲了,都没得啥子反应,各人该干啥子还是干啥子,下门板的下门板,涮尿罐的涮尿罐,学生娃儿背起书包,一群一群地走在雾气中,边走边嘻哈打闹,你追我撵。

何嫂只顾埋起脑壳走路。一面走,一面盘算着,眼看到就要过春节了,该买的要买,该置的要置,两个娃儿也该穿一身新衣裳了,不晓得挤不挤得出点钱来,给他们一人置办一身。自从国民政府来了重庆,城里头一下子多了好多好多的人,走到街上,下江人、东北人、河南人、河北人,东南西北,哪里的口音都有。人一多,物价也一天比一天贵,一张法币拿出去,买不到啥子东西回来。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拢了牛角沱。沿着一条斜坡坡上去,就是上清寺。何嫂径直走到了美专校的教工宿舍。一楼住的一对夫妻是她的顾主,男的叫江夏,女的叫许丽娟,是去年才从南京逃难来重庆的。不知道是不是曾经经受的苦难难以忘怀,两个人脸上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戚,跟他们交往几个月了,何嫂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露出过一个笑脸。许丽娟还有病,经常咳嗽,特别是到了冬天,咳得更加恼火(重庆方言,意为严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体瘦弱得似乎一阵风都吹得走。

走拢门口,何嫂轻轻地敲了敲门,好半天门都没有开,何嫂以为屋里的人没有听到,刚想再敲几下,却听见从门里传出来一阵凄惨的哭声,细细一听,像是许丽娟许老师,哭得十分伤惨。何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犹豫是否再继续敲门,门却一下子打开了,哀哀的痛彻心肺的哭声,像是开了闸门的水流一样,猛地倾泄而出,回荡在阴暗黢黑的走廊里。

高高瘦瘦的江夏老师脸上挂着泪,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何嫂,大概一时没有认出来她是哪个。

何嫂赶忙开口说:“江老师,我来送衣裳。”

“哦,好的。”

何嫂放下背篼,把洗得干干净净、折得板板正正的衣裳拿出来,递到江夏手上。她小心地朝屋里头看看,问道:“许老师她啷个了,有啥子不舒服了?”

江夏摇摇头:“没有。”

“那她啷个了?”

“想起孩子了。”

“哦。”

“去年的这个时候,孩子和外婆一家都死了。孩子头上被日本鬼子钉进去了三颗钉子,他才两岁啊!我们……”

江夏嘴唇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了,垂着泪水退了进去,门轻轻地掩上了,把许丽娟哀哀的哭声关在了屋里头。

听了江夏的话,何嫂骇得心子都在打抖抖,万恶的日本鬼子,啷个恁个凶残恁个歹毒哦,是个人,就干不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还好,还好,重庆是大后方,隔得远,他们再凶再狠,也来不到重庆,当个重庆人,硬是(重庆方言,意为真是)有福气哟。

何嫂暗自庆幸,但是,她一点都不晓得,此刻,二十二架机翼上画着太阳旗的三菱九七式重型轰炸机正从武汉方向向重庆飞来。每架飞机上携带着几十颗炸弹以及当年才开发生产出来的最新式的燃烧弹,燃烧弹每弹重二十公斤,一旦爆炸,可燃烧十五分钟,产生出三千度的高温,连铁墙都能烧得熔化洞穿。

作者:白岚